252. 掘堤贼(二更) 叛国?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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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发现挖掘搞破坏的时间尚早, 有了明确的思路,在连续排查和第二卫的帮助追击下,很快在一片天昏地暗中, 溯寻到上游, 提着铲子和大锤的搞破坏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抓住。

    原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民夫,在紧急调动来固堤的路上, 遇到了押运犯人回来的第二卫,气得直接动了手。要不是还记着要赶紧固堤修整, 等到崔齐光看到人时,就不是了个半死,而是死透了。

    龙江在流经荆州大半后进入了楚国范围,水位上涨也于信州无碍,退回信州关的守将和被山匪驱赶恐吓跑走的士绅们缩在关内, 或多或少知道荆州在发生什么的人,在最初被回去几次后, 再也没有出现过。

    若崔齐光是拿到北部对峙情况的薛瑜, 自然知道信州关不开除了心虚外, 也有大半兵力被抽调北上,不敢也不想费力气料理横行荆州的山匪的缘故,但他并不知道。

    一盏昏黄烛火映得人眉目柔软,被抓回来的犯人,睁开肿了的双眼看到上首坐着的崔齐光, 或多或少都知道这是谁, 就算不知道的,也看得出他年纪。好骗。

    哭诉抱怨声连成片地响着,没一个人出自己的来历,只当自己是附近的匪寨, 瞧见堤坝的材料好,想抠些带回去罢了。一时糊涂和家有老、不曾作恶的话了个遍,这样的辞,无人可对质,最是好用不过。

    崔齐光跪坐在原地,不曾信也不曾不信,等最吵闹的哀求声过去,才平静开口,“我见过你们中的两人,在出使齐国前,离开信州关时,许将军府上。”

    还嗡嗡嘟囔着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样。

    怎么可能?他们只是府上的人物,也不曾接待过使臣出行,最多是远远见过一面。但贵人事忙,这样娇养出来的郎君更是眼高于顶,根本不该记得他们!就算记得,过了这么久,也早该忘记了!

    对,一定是诈他们的!

    下面人还要再什么,就被冷冷断,“叛国,当诛。”

    崔齐光竟是一句都不想听了。

    外人并不知道,他年少体弱,常年与书本为伴,幸而天分尚可,过目不忘。若只是撒谎,不得他还得借助伍戈将军的力量审案,但这样苍白的否定,连审问背后是谁都省了。

    雨越下越大,雨云覆盖了部分信州,只是雨水不及荆州丰沛,只能算是雨。派出人手的人却很放心,看着昏暗天色笑起来,“竟是老天也在助我。”

    雨水会冲走破坏和来去的痕迹,等到龙江上游决堤,能否活命另,再来溯源问责,怎么也找不到他身上。

    崔家的崽子,一门心思要搞个大事出来,也不看看他能不能撑得起。这次送了崔家子一场大热闹,想必京中也会也乐意来看看。

    “将、将军!荆州又来信了!”

    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副将甲裙未脱,袍角将雨水甩得到处都是,让信州守将皱了皱眉,“来就来了,急什么?这次给他们放过去,安安生生过了我信州才好。”信件和信使就不必再扣了,先喜后悲,先让他给京中夸夸功,再看决堤的效果更好。

    副将脸色难看,“也不是信!诶呀,将军,是信州关城门外,被人远远丢过来的两个脸上有刺青的人,代为传信。带过来的骑士走得太快,把人远远甩出来,咱们没能留下人。”

    “刺青?”守将品出了些怪异。

    能来去自如、对信州关上弓箭射程十分了解的人,大概不是护送使臣队伍的护卫,而是被崔齐光不知用什么动的齐国襄王亲卫。但只有犯罪的人会被黔首,襄王亲卫送来罪人,是要干什么?

    副将见他还在思考,半点不见着急,自己急得不行,“雨水把上面的血冲掉,整个守西城墙的队伍,都看到了脑门刻的‘掘堤贼’三个字,一时吓到,喊了出来。偏偏不巧有人认出他们是您府上的,现在正闹着呢,您快去看看吧!”

    许将军脸色大变,霍然起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黎国兵士认字的不多,只有零星几人,都是有被着意栽培的苗子,但这样的大事,怎么连个轻重都不晓得,嘴上不知道把门吗!

    挨了骂的副将不敢话,只讨好地为将军去拿衣裳,一举一动都在催着快点走。

    对生活在信州关内的人来,关卡封闭,是为了抵御外敌山匪。没见之前去试图修堤救人都被回来了?惦念着山匪出事,不能出信州关,对大多数人影响不大,连黎国去往齐国的商队都少之又少,几乎都转去了楚国做生意。毕竟,钱还能再赚,命只有一条。

    而绕道楚国进入荆州的部分人,接收到了截然不同的消息,却在返程中悄然地消失无踪。

    在潜移默化的引导中,河堤被冲垮和太多人流离失所的惨剧里,本该担起地方救济责任的士绅和官吏像全都隐身,清白得可怕。知道真相的人大多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满天下地去喊自己干的错事,还得跟着一起遮掩。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关注龙江堤,相反,看过了惨案,对龙江堤的重要性,人们再清楚不过。

    天灾冲垮河堤,只能自认倒霉,但私自掘堤,就是人祸了。

    普通百姓的心是一致的,只想好好生活,但有人要阻止好日子,就是他们的敌人。这个特征在还有士绅参与争权的齐楚两国还不是特别明显,在从上到下,往前数不到两代都是地里刨食的普通人的黎国,民情激愤,甚至是能出现哗变死人的!

    毕竟,黎国起家正是这样起的,黎国也是出现游侠儿,行走江湖最多的地方,齐楚乃至金帐汗国的武师傅,许多都是出身黎国。

    许将军从府上匆匆赶到城墙,就听到上面大声念着:

    “经陛下允准,使臣崔氏领命修复龙江堤决堤部分,然信州有意阻碍朝中与荆州通信,无人无材可用,幸得受齐国援手,已固龙江堤……七月落雨,工程延缓,河堤现掘堤恶人……”

    这已经是念的第二遍了,听着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指握拳的咔咔声更是不少。

    甩来犯人的骑士身影被雨幕隔绝,不知跑出了多远,他们看不到骑士,对方似乎却能看到他们,在刚刚开门抓住来人的时候,城墙上方就飞来一根流矢。

    箭矢无头,不会造成伤害,表露出十足十的无害善意。刚发现犯人脸上刻字被震惊的城门兵士们,还没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虽然急切愤怒,但也只是怀疑,还有心思拆开箭矢上的布条看看内容。

    副将够机灵,发现不妙立刻飞快跑路报信,不然等到兵士们知道布上内容,大约是活撕了他和主将的心都有了。

    许将军听到上面传下来的声音,眼前一黑,趁着大多数人注意着城墙上动静没发现他的到来,急速后撤,刚走两步,就被人喊住。

    “将军去哪?”

    城墙内垛口处推出来两颗人头,还在不停挣扎,许将军只觉得他们有些眼熟,看着许将军的许府仆从眼中泛着泪花,却不敢多什么暴露主家。叫住许将军的青年低头看他,“莫非是做贼心虚?”

    “胡八道什么!”许将军一板脸,盯着上方死死按着两人的青年,“军,你这是要造反吗?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

    许将军儿女众多,养子也不少,但青年黎军不是其中之一,只是一时善心丢进军营的孩。黎国无父无母的人多了,没名没姓的人更多,找不到来处,户籍上直接以国为姓的人数量奇多。

    “将军我胡,又急着走什么?来,认认人。”黎军俯视着他,“许将军被洪峰从荆州逼走,如今齐国已助使臣筑堤,我们难道还要龟缩信州,丢下荆州不管?”

    “那是齐人的阴谋!你是蠢货吗?他们是什么东西,我府上那么多人,难不成我要每个都认得?”

    许将军板着脸,也不退了,只指望自己的副将去另外几处城墙和营地调兵能快点,好尽快处理这些明显情绪不对的兵士。他深恨自家几个成才的孩子前些天带着车队去了楚国,让他落到了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回撤的真相,但编造的理由被拆穿后,又有这样的指责,调军过来,真的能救他吗?

    泄气的思绪一闪而过,许将军重坚定起来,“齐人与山匪勾结,我们黎国如今两面受敌,当保存实力,不可轻易出探。论起兵法,莫非你觉得你比我懂?现在收手,继续守城,本将还能饶你,再不知悔改,军法处置!”

    他得太坚定,让被连着两份真相惊住的兵士也犹豫起来。许将军将这一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盯着黎军。旁人认字不多,容易被一时情绪冲昏头脑,谁的气势压倒了谁就会跟谁跑,这是很正常的事。也就是,能镇住黎军,今天的哗变之危迎刃而解。

    他毕竟在军中积威多年,信服听命者众,有了听上去合理又大义的解释,如今兵士们看着还压着两人攥着布条的黎军的眼神,略发生了变化,甚至稍往外让了让。

    黎军却哈地笑了出来,“将军若真问心无愧,何必与我这样虫蚁般的人,这么久?不是早都让人把我拿下了?若真问心无愧,为何又不敢来看看这两个已经被抓住的贼人?”

    黎军一语中的,他的确很了解许将军。许将军心中微慌,皱眉斥责,“你天分尚可,本将好心——”

    “若齐国真与山匪勾结,使臣被困齐国,莫非已经尸骨无存?那这印章,又是何人贼胆包天?”

    黎军干脆断了他,“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一个月前我轮值东城门,半夜瞧见远方一队车队进了将军的庄子,再去看路面,压出了深深车辙。没多久,就是前几天的功夫,将军三子一起从南城的山中离开,真不巧,也是同样的车队。”

    “使臣们陛下允了筑堤,但他们一文钱也没拿到,只能去齐国不要脸地乞讨。就算是假话,龙江决堤这么大的事,陛下当真不曾管过?我倒想问问将军,陛下拨的修堤和安置百姓的银钱粮食,不会是运去了楚国吧?”

    黎军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众人皆静的城墙上下,随着雨声狠狠砸下,一直被虚构的故事蒙蔽的士卒们终于醒过神。

    是啊,到底,再怎么样荆州都是出事了,难道京中会不管吗?管了的话,钱呢?人呢?

    原以为只要把齐国、山匪与使臣勾结串联在一起,就能全身而退,许将军万万没想到,黎军竟然绕开了眼下的问题,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痛处。他背后不自觉冒出了冷汗。

    当初就不该捡这个白眼狼回来!黎军到底在背后盯了多久?什么时候发现的?

    被当麻袋一样扔到城下的两人中只有一人是许府仆从,原本还抱着主家会救自己、替他教训这没轻没重的兵痞的念头,听到此处,已经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掺和进了重大要事。一般重要的事他们还能好好活下来,但太过重要的事,他们就算被放掉,也只有被灭口的下场。

    再不表明身份就晚了,仆从大喊:“将军,将军救我!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什么掘堤贼,我不知道啊!”

    仆从脑子转得很快,不然也不会被派出去做这么重要的事。表露身份后,不管许将军认不认,一时半刻都不能杀他,否则就是心虚!

    不远处隆隆脚步声已经离得很近,从其他城门抽调来的兵卒还没搞清楚状况,看到上方傻了眼的一群人,其中不乏自己熟悉的人,又急又气,喊声大作,“束手就擒!”

    喊声和仆从的自爆几乎同时响起,以为是来处理一般兵卒闹事哗变的兵卒们闻言都愣了,闹事最多就是因为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可他们在“掘堤”?

    “将军?”

    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疑惑眼神,许将军明白自己被架在了火上,当年跟着他爹征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憋屈过,两个不起眼的家伙竟是要气死他。他咬紧牙根,“荆州山匪传信来诱我们出兵开城,黎军等人,被山匪蒙蔽——”

    黎军哈哈一笑,“到底是山匪,还是使臣真的在您吞了修堤款的时候艰难修好了堤,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将军,别过!人受使臣之邀,去接应使臣回国,可别我是逃兵!”

    过去三十多年,也只有他爹还活着的时候许将军感受过这种被不断断话的气怒。黎军嘴巴太快,没来得及喝止,就见黎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愿去荆州河堤迎接使臣的同袍,随我来!”

    城墙修得极高,跳下去难有生还平安之理,被突然跳城墙吓住的黎军同袍仔细看他动作,才发觉垛口不知何时栓了绳子!

    黎军分明是有备而来!

    在来往对话中被动摇了思绪的军卒们犹豫一瞬,攀着绳子离开的人最终高达十几人,都是同袍,许将军也不曾发话,他们自然干不出砍绳子射箭的事,只能在天人交战中看着其他人走远。

    许将军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迟迟没听到痛哼和惨叫声,就足够让他发觉不对。

    信州关内立刻将其他人押下城墙,判为与山匪勾结的黎军同伙,但守城的兵卒彼此熟悉,起码都听清了最后那几句话,心中如何想,不得而知。

    崔齐光找伍戈借兵,当然不是去杀人的,更不是带着齐国人来攻信州关强行回国的。许氏与下面新生的士绅一起把持荆州信州,但从荆州信州征来的兵卒们的根基,还是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面对家园与邻居被毁,没有人心中毫无触动。

    黎军带着人在信州关外寻觅喊叫良久,才唤出了没有离开的骑士,跟着第二卫的人一起,回到了龙江堤旁。

    越走,他们心中越振奋。

    一路上根本不曾遇到山匪,虽有雨幕遮掩,但越往原本冲垮了的堤岸走去,越能看到生机勃勃。顺着龙江往西,河堤旁还遇到了带人出来检修排查的使臣,使臣见到他们还吓了一跳,了照面才知道不是新生的山匪,而是信州关出来的兵卒。

    黎军印象很深,使臣连着问了三遍,才敢相信他们是从信州关来的。

    一大把年纪的文臣,哭得像个孩子,“好、好好好,家里没忘了我们。”

    黎军不敢他们并不是主将派来的,使臣也没问,哭了一会,擦擦湿透的脸,挥手让他们继续赶路,“崔主使还在前面,快去告诉他这个消息。我啊,还没做完事情,就不回去了。”

    冒雨持灯用手和木锤一节节搜寻过去的使臣被甩在身后,原本还将信将疑的跟着黎军离开的兵卒们,一个人也没话。更不知道该什么。

    往前走,先看到的是火光,而后是一片片青绿色,熟悉种植的兵卒一眼认出这不是野草,而是耕田,他们心中还一片荒废、寇匪当道的荆州,不知何时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需要再看什么,谁在假话,已然呼之欲出。

    崔齐光听完黎军所述的信州关内情,加上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补齐,沉思一瞬,解释了兵卒们的疑问,听着襄王对黎国筑堤的帮助,兵卒们脸上发烫,好像甩了烂摊子出去的是自己一样。

    崔齐光起身对兵卒们施礼,“各位愿意信我,齐光无以为报。固堤马上结束,我定带你们一起回国。”

    新来的人纷纷投入帮工中,黎军留在了最后,他定定看着崔齐光,咧嘴一笑,“我就知道崔家的郎君不是会叛国的人。”

    崔国相与君主君臣相得的佳话故事,是黎国人自听的,若没有崔氏,黎国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受过半朝崔氏门生相助、受过政策保护和好处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君主与国相,都是他们心中的支柱。

    崔齐光也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

    他望向门外雨中急急干活固堤的众人。送人回去破僵局的事,没有黎军回来,也有黎牛黎马等等黎国人会被触动。愿意从山寨走出来一头扎进工地的黎国百姓,已经用他们的双手证明了心意。

    叛国对应着爱国,他们的确都没有叛国,但是否爱着现在的黎国,而不是只为了自己的日子,连他自己也给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