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一地之主(二合一) 以身作则……
东荆辖下的县令们以及代县令们, 其实并不想成为惹眼的中心。
但也不知道是这半年来东荆大大事情的公示和宣传起了作用,还是各项基础建设拉近了官民关系,或者是不久前在白露商街建立后, 以商业管理大厅的办事逻辑和态度为蓝本, 发放了账目表格和基础办事表格,被强力要求各个县衙官府推行便民、利民、亲民的新型一体化办事的县衙模式给了所有人服务的感觉……
来感谢县令们的辛苦付出的有之, 来询问没搞懂的一些政策的有之,来试图走后门让办理速度加快的也不少, 知道这里是大庭广众,来参加阅兵时对民众的态度也是每月绩效考核之一的县令们,脸都有些僵硬。
在来之前和自己的副手关系势如水火、生怕被比过的县令悔不当初:早知如此,还跟他们抢什么露脸的机会!这是露脸吗?这是来干活啊!
最新发布的是为公田佃户村落修筑集体暖房和成本价垒炕的事,来询问这件事如何做、如何选择落点的详情的人也是最多的。
冬天难熬是人们的共识, 身体弱的、老幼病残的,都不一定能活过冬天。每年冬天家家户户屯柴火、屯冬粮, 屋子未必暖和, 都得节省着用, 要是有人想出门,就得顶着被冻僵的风险。要是真能有什么暖房能集中供暖,那岂不是自家能少废些木柴?能少生些病?
秋收开始后,基础建设就都得为收成让路,更别今年的公田范围内, 还紧跟着安排了冬耕, 眼看就是要一口气忙到入冬后一个月的节奏,供暖就成了紧随修路修渠等等事项后的头等大事。
要今年累,佃户们一直干活都没停过。但怀阳县钱县令在任的几年来,都没见过自己下辖百姓这么积极。
出力气其实不是苦差, 苦的是出力气没饭吃、出了力没有用、不知道出力了能做什么。
如今什么都通知得明明白白,享受过沟渠加上水车的灌溉便利,经历过修路时规划、修路后出行运板车走夜路的方便后,到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暖房用处有多大,公田佃户们也知道,这都是在给他们自己做事,是官府管饭且自家能享受到好处的事,自然积极。
县令们大多尚未意识到,百姓们愿意接近他们,更多的完全是因为薛瑜一手推动的利民工程,在东荆开始改变的最初,迅速而强有力地建立了整顿后的官府可靠的形象。
信任虚无缥缈,却又无比重要。
虽然没有人刻意向他们展示过荆州管理体系信任崩溃后的状态,但好的变化,还是能被观察到的。
暖房的事刚开了个头,各县进度差不多,等到发现钱县令是县令们里最好话的一个,来旁听和蹭问题的人就更多了。
钱县令得口干舌燥:“一个个来、一个个来,都别急。暖炕只要有钱粮买材料雇人,都能装上。集体暖房是育幼园和县里一起做的,两个村或者三个村一起建一个,优先女眷孩,过去了都得住下做工……”
暖房的想法,还是从去年鸣水工坊的各个工坊不熄火赶工供暖中脱胎产生的。流民们能活下来,没道理到了东荆还会再出现不时冻死人的情况。专门像后世那样给各家供暖成本太高,但以做工为基础的暖房,从弱势群体补助开始,同时提供走出家门的工作环境,完全是一举多得。
薛瑜希望把多劳多得、用劳动换来收获的行为模式刻在所有人心里,但这不妨碍她出力保障民生。
坐在对面围挡前,和育幼园学生代表们坐在一起的金娘子,远远看着自己丈夫被围着询问,掩口轻笑。她叫来自己带的婢子,“去与郎君,衙门里要用的表格放在马车上,记得让人去取。”
没多久,作为唯一一个带了表格来的县令,其实并不擅长交际的钱县令很快成为了被问得头大的县令们的人群焦点。视线相交,他远远对着金娘子笑起来,金娘子身边,怀阴县育幼园的园长轻轻碰了碰她肩膀,声调侃,“难怪娶妻娶贤呢。育幼园、县里的事,金娘可真是费心了。”
金娘子摇摇头,没有多什么。
她以自己的身份坐在这里,而不是像其他夫人那样坐在对面的丈夫身边。其中差别,大概再过些时候,后来选的这些县里的新育幼园园长才会明白。
做主母料理妆奁、家庭固然平稳优渥,固然也会被夫君和一家老敬重,但她更想做自己。
阅兵还没开始,金娘子看着场中逐渐增多的兵卒,除了穿着皮甲,能明显分辨出属于东荆驻扎兵卒的那批人外,提前进场巡逻的两队人穿着盔甲,大概就是今天的主角。几乎完全一样只有兵器上捆绑标志颜色不同的两队人中,专门留意才能看出身体曲线的区别。
女兵?男兵?都不重要了。他们只有一个同样的身份:襄王亲卫。
金娘子想起育幼园中学简单的“体操”和强身健体拳法时,差不多大的幼童争着要从军。她下意识地了“女儿家不要胡闹”,还是丫头自己不服气,委屈地抗议,“可是园长不是了吗?殿下的亲卫就收女兵的,我为什么不可以?”
襄王殿下带来了许多不可能。金娘子忍不住会去想,若自己幼时见到这些,会如何呢?
因身份吃过苦头的武师父却很高兴,“试试嘛!”
对面忙碌着的县令们,虽然远离县衙,不能做出什么有效处理,但被襄王的“便民”要求历练过,没人敢直接拒绝上来搭话的百姓。县令们收集着一些特殊的意见、解答着简单的问题,被迫突然开启了加班副本。对前来观看阅兵的幸运儿来,能与县令当面话,也是一个难得的体验。
薛瑜听到汇报来的士绅和县令态度,还算满意。
一体化办事服务,更多的是在为体系化、可视化的政务处理基础,也尽可能地参考了后世的经验,学会了填表,也就学会了快速理解上官衙来的百姓的需求,减少百姓与官府交道时的不便,并不断在原有基础上调整。
但其实,这也是在刻意地破官员和贵族高高在上、区别于普通人的身份。
贵族和官员的身份不可能完全泯然众人,不给特殊待遇,也会是在原本就为士绅们看轻的国家基础官僚系统雪上加霜,没人愿意做官,觉得都是累死累活的苦差这种事,绝不是薛瑜想看到的。
但把特权、高贵等等的权力,替换成福利,保留一定的、无害的特殊待遇,就既能满足长久习惯中高人一等的“上层人”要求,也能留下足够的野心梦想。比起去特权阶级抖威风去搞事,这些福利已经算是相当的过渡成本了。
谁如今做对比组、提供羡慕和敬仰眼神的人,心中不会因此留下一颗种子呢?
羡慕和期待,本就是一个潜移默化让人向上的动力。连更好的生活的影子在哪里都看不到、想象不来,整日只被圈养在庄园田地之间,只会一日日缺少动力,勉力糊口罢了。
当然,落在薛瑜眼中,大大的孩子们和男男女女以家庭为单位坐在一起,没有分席,却没有引来强烈抗议本身,也是一个观察的重点。
这整个校场的人,也是薛瑜对时间不好做太多调整的原因之一。
当整件事不再是她一个人参与,虽可以用多加等待等上不了台面的彰显身份手段来给参与者们留下更深的印象,但长远来看,一个守时、守序、规则明确的领导者,绝对比将自己的任性放在更前面的无限接近霸道总裁的人,对团体的运行和存在有着正面影响。
起码,从她个人角度而言,更希望能以自己的以身作则,来带动整个风气变化。
毕竟,她昨夜任性也任性过了。
号角吹响,薛瑜垂眼掸了掸袍子,在所有人起身行礼中,一步步走到了属于自己的高台上。
薛瑜的出场时间不早也不晚,发冠将长发勒紧,红袍黑边的正式朝服折射出一缕金芒,却并没有夺走她的耀眼,反而成为了新的点缀,让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直到她落座后抬手压下众人的喏声,宣布开始,才有了新的注意力焦点。
薛瑜身后流珠和江乐山两人分坐两旁,代表属于文臣的力量。
一侧甲胄齐全高坐马上弯腰行半礼的,是不直接受薛瑜控制却也属于东荆一员的薛猛。
随着薛瑜发令,第二声号角和传话声传遍整个校场,地面微微震动,台下正在整齐划一踏步走来的,则是属于她的铁血洪流。
虽然比不上秋狩时薛瑜见过的各地精锐之师,看上去人是少了点,算不上洪流,但溪流也可以了。
这次阅兵没有搞比武对抗,但形成方阵后踏步挥刀挥拳的兵士们,足够让所有人看到两队亲卫的精气神。
花枪架子还是真的悍勇兵卒,从配合和气势中,可见一斑。
武力的魅力和凶残引走了大多数注意力,但作为拥有者,明里暗里量着,试图从薛瑜脸上看出她想法的人一点也不少。
薛瑜只当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快一年前还在追着抱老板大腿,感受武力的震撼,如今震撼别人的却是她所拥有的武力了。
她微微翘起唇角,没白白砸资源养。
实话,别人看到的是强悍锋锐的兵卒,薛瑜看到的却是粮草账单、军械消耗、训练计划、后备力量培养。
长期备战状态下,养一支军队就是吞金巨兽。齐国能维持着国内稳中有进,休养生息,不被天灾和军需消耗影响太多,已经是几代皇帝和朝中重臣努力的结果。
乔尚书头秃得不冤。
薛瑜分心七想八想,别人却只品出了高深莫测。
襄王来到东荆后深居简出,偶尔的几次出行都是公事,便服充满温和气质,与锋锐的“襄王之鹰”们简直不像是秉持同样态度的人。但在明晃晃的刀枪阵容下,感受过鸿门宴后可怕动作的人们都确信了:
这是一位年轻、脾气温和,却同样流淌着西齐皇室暴力冷酷血脉的,不容挑衅的一地之主。
看着她为东荆带来的改变的士绅们,心情有些复杂。一些人感到恐惧,一些人却在追随中获得了想要的利益,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成为真正的君主的那一天。
皇帝没有表态,储君一日未定,就存在泼凉水、不看好的人,但他们在这样的场合,只能隐晦地用眼神示意,终究还是以期待占了多数。
薛瑜看着场中尽情展示着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两支队伍,好像不经意般扫过高台两侧,被目光扫到的人下意识坐直了许多。
冷汗横流和脸颊涨红,完全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
这次也是给士绅们的提醒,希望在秋收需要交税的时候,他们也能深刻记得今天。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威逼利诱虽然老套,但绝对是最朴素好用的控制手段。
东荆还达不到铁板一块的程度,新生力量在成长,过去的痼疾得到控制,但离治愈也有一段距离。薛瑜要做的,就是在恰当的时间让他们认清现实。
看着襄王的笑意,能意识到危机的人不多。但在两侧的众人中,作为仅有的不是匠人的明工科学官,被邀请来的外国人安五郎,看到了另一个危机的产生。
他在东荆留的时间越久,越能看到这里繁华外表下的不同。有些人接触过他,但给出的筹码除了家族外,完全比不上东荆能给他的。他假意答应并没有动作,没多久就在藏书阁附近看到了被抓住的人。
跟着这条线找下去,他找到了在快乐做工匠的楚国越州士族子弟,找到了像他一样在教书的一些庶子……谢王两家是顶尖世家,但齐国还没完全推行的选官制度,明显对他们这些士族更有利、他们能拿到的利益更多。
眼前的校场上,组成方阵的兵士们冲锋至中央的木柴堆旁,振臂齐呼:
“守卫东荆!守卫襄王!”
刹那间,火焰腾空而起,篝火无风无引自燃。
身边和对面的人神色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明灭不定,突如其来出现的火舌令人震撼又心惊,坐在中间高台上的少年人神色平静而柔和,微微带笑,气势不凡。
也许是因为他曾与襄王近距离接触过,也许是因为那本《墨经》里的一些想法,也许是因为他经历过与襄王在对立面和同一侧的时候,这样的变化,让他隐约能触碰到一些更接近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薛瑜在高台两翼收拢的人群,仿佛看到了未来。
一侧是过去和现在,一侧是现在和未来。但这三个时间的力量,又奇妙的正在经历磨合融为一体,并非相互排斥的存在。
尽管一些人还不属于襄王,但他们被裹挟进大潮后,最终留下来的人只会有一个选择。聪明人的选择。
而里面的核心,除了襄王没有第二人选。
或许,他该和父亲谈谈。依附于世家,不过是为了家族生存,如果有机会过得更好,那楚国大世家怎么样,与他们这些虾米又有什么关系?
楚国拥有着大量东齐覆灭时的底蕴留存,但来好笑,以儒学为根本的东齐的血脉传承,国君如何安五郎暂时看不明白,只看襄王的话,偏偏守的是法家之道,或许还有墨家痕迹,儒学少之又少。难不成,当真是因为之前西齐贫瘠,开国之君又出身卑贱,才不屑礼法?
薛瑜并不知道,为了教学简单的自然科学问题留下的安五郎,还会有像放出去崔齐光钓动黎国变化类似的,别的收获。就算知道了,大概也只会惊喜一下安五郎主动配合了未来的布局,看来做一段时间老师,的确有思想层次上的升华作用。
阅兵结束,薛瑜的注意力随着陈关的汇报,转到了昨天的放火案嫌疑人身上。出身千牛卫的侍卫们在审讯上手段不少,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他们撬开险死还生的楚国探子的嘴。加上经过分析残渣和碎片,确定了燃料类型是石油,很快用攻心掏出来了探子肚子里全部的消息。
但这种负责实际实施计划的喽啰,也只知道些事,供出的主谋是先前被东荆城顺着进入城中的探子,所观察到的某个越州士族。要不是他们本身派探子的动向就并不单纯,这次纵火,看上去不过是因为子弟被抓的泄愤行为。
对薛瑜来,被供出来的主谋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基本确定来自楚国就够了。鬼都不会信这种士族会越过依附的世家擅自行动,随着薛瑜的存在感扩大,感受到威胁的人跳出来下手,不足为奇。
不需要薛瑜发话,陈关已经找到了被重新教育过的士族庶子。
士族庶子在东荆待得很开心,付出就有回报是很容易接受的规则,日子又过得舒服有尊严,比回家轻松多了。由于认字,他已经在工坊做了个头目,当面被叫破身份脸色都白了,就差跪地磕头抱大腿表示自己绝对不回家、没做过背叛东荆的事了。
薛瑜出态度,江乐山捉刀撰稿,这个看上去一去不复返,实际上来东荆后除了干活争取机会之外,已经被沉迷东荆生活不想离开,啥都没捞着的庶子,接受了陈关的提议,作为东荆的信使,将带着东荆的严正警告,和襄王亲卫一起去往越州。
当然不是让他回家,而是敲开楚国边城越州守将的大门。守将出身不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所谓的主谋背后的家族了。
东荆险些出事的事,薛瑜已经写成了折子,和这半个月的信件一起送回京城。此刻还不到国与国对峙的程度,薛瑜喊话让他管好自己的人,听起来也比其他好听许多,只是该要的赔偿并不会少。
楚国作为世家构成的国家,虽然看着像是以形而上的清谈为荣,但世家仍需要依靠着儒学礼法维持秩序,等级森严。有意思的是,薛瑜整合了牛力等人上次探听楚国消息时试探后获得的了解,尤其从后期返回时在几地买粮和蔗苗被盗前后的事能看出,上下尊卑严格不假,但在这样的制度背后,藏着逐利利己的核心。
本质上,他们连皇帝都是受世家控制,儒学礼法何存?与其是礼法之国,不如转换为薛瑜熟悉的一些后世能见到的存在状态,称之为家族资本。
在楚国,重要的从来都是每个家族、姓氏、血脉,而不是国家。
薛瑜不介意给他们添一把火。
篝火燃到了深夜,转为了烧烤和歌舞联谊,烤白露山下长成不久的仔兔仔鸡,属于每个参与阅兵观看的人的礼物。
士绅和官员们并不在意这些,但数量更庞大的幸运儿和师生群体,也是薛瑜选定的消息传播者们,却不会拒绝这些免费的肉食。
反正只需要留下种兔种鸡就好,其他的都是下肚的命运。
参与阅兵的亲卫们和百姓们被火堆分成两半,是一个有些距离、却也能增加认知的环境。都开始吃一样东西了,看着对面也是一张嘴两只眼,由武勇产生的畏惧感也能消散许多。
校场上最惹眼的就是篝火堆,当有好奇的人去泼水灭火,却根本不见火苗熄灭。就算拿别的木柴来借火,借来的也不是这样灭不掉的火苗,十分稀奇。于是,从电灯开始被编造的神秘故事和背景,再次被疯传开来。直到整个木柴燃尽,那看上去仿佛仙术的火焰,才完全消失。
从楚国探子那里缴获的剩余半桶石油,被物尽其用。
总是走在让人破除迷信路上的薛瑜,在明明引导的是食物和阅兵过程的话题变到这个方向后,着实有些无语,想了想,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下次下乡时在表演里注意加上破解的内容。
她摆摆手,让陈关继续带人盯着参与篝火活动的人里,有没有人表示发现过类似的燃料,借民力来加快寻找石油进度。
当然,也是借此回应或许还在东荆的外来探子。你们有这样能用来捏造出“神迹天罚”的东西,我们也有,最好老实点。
在危险出现前就被时时监控的人手捕捉到,迅速阻止了的东荆,与荆州不同。
东荆阅兵结束后的第二天,黎四皇子刚刚到达信州关不久。以“贺礼”名义出关补送来筑堤钱款的许家军和黎四皇子的使臣,在许将军苦口婆心表示出去一定会被占据荆州的匪徒劫丢回来的情况下,意外地平安出关,许将军在被派来调查自己的黎四皇子意味不明眼神下,有苦不出。
但实际上,平安出关的送钱队伍在距信州关几十里外,就遭到了两方人马堵截。
本着替主子交好强者、好在国君十几个儿子里抢占储位的心出来的使臣,呆呆地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箭雨声和斗声,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被抢的是他们没错吧?怎么抢人的两伙山匪起来了?!
执刀的铁面人与光头大汉,只凭两人挡住使臣队伍的路,却一时被黄雀在后堵住,抵挡着前后夹击逐渐露出疲态,远处树林阴影里,少年扣紧朱红长弓弓弦若满月。
忽地,四面又起了奔马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