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弹劾(修) 7k营养液加更
十月二十九, 休沐刚过,因襄王回京特开大朝。
准备上朝时天还没亮,冬日里点着风灯的马车在宫门前交汇, 行走间都有白汽从马车缝隙里飘出。
等到都过了角楼, 列队走入含光殿时,浓黑的天色才有了些明亮趋势, 殿内灯火通明,里面分成两个区域摆放的椅子放久了, 官员们已经习惯了无声无息地依次站好落座,连当初最不赞同取消跪坐上朝的太常卿,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感激:
冬天跪坐在石板上上朝的滋味,谁来谁知道。一把老骨头就更是受不得折腾,往年冬日都是靠在衣裳里多垫几层挺过来, 跪一冬膝盖就得苦三个季节,但去年改成了胡椅, 一整年的症状都减轻了许多。
襄王那个家伙, 今年冬天又会带来什么?
典仪官长声唱喏, 皇帝缓步而入,百官拜下,敛去最后一点飘飞的思绪,却在皇帝发话起身后忽地发现了不同。往常上朝会随皇帝一起进来的襄王,并没有出现在她的位置上。
襄王返京是已经确认的消息, 没有安排宫外住处的消息也基本确认了, 那么,都在宫中却没有一起前来……
是荣宠已失,陛下的敲?还是……有人不由得联想到昨天那声“闷雷”,心思连变。
典仪官的唱喏声还在继续, “传襄王殿下入京献礼——”
这一声,让走神的和没走神的同时回头。
少年人挺拔的身影从大殿门口出现,阔步走入殿内。随着迈步翻飞的袍角,掺了金线的朝服如彤云如海潮,螭龙纹翻滚似要腾云而起,气势凛然。
若去年在朝中看到襄王,除了她被点到站出来话的时候,更多的是在皇帝身边随行,或许有些折腾出来的稀奇古怪事情夺人眼球、利国利民,但到底,这个病弱了这么多年、母家败落刚靠荣宠出头的皇子,是依靠皇帝站到台前的。
看看去年和今年初钟简两家被开刀时究竟是谁动的手,就会发现,她的光芒有多少是皇帝的推动,暂未可知。而想要押宝示好的家族被拒之门外,封王后迅速远派这些安排,都或多或少明了这一点。
但如今,看着她与皇帝分开进入大殿,自己从外一步步走到皇帝下首第一个位置,感觉截然不同。
看到她想起的不是襄王背后的皇帝到底想做什么,而是襄王这近一年来做了些什么。
除了对其中一些事尚有不满外,东荆的迅速发展和跟着吃肉喝汤的士族们捞到的好处,无一不让人眼馋。一件事能是皇帝帮忙,两件事也可以,但事情多了,襄王经营东荆一年时间,已经能让人确认,她并不是只有做些水泥肥皂之类玩意的聪明。
太常卿撑大了眼皮,量了一番从薛瑜进门后的礼仪举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侧身站着以示尊重,却顺着方向顺便看了一眼前方的韩尚书令。比他年纪还大的老人眼皮依然耷拉着,好像对外界毫不关注。
薛瑜在各异的神色里走进大殿,撩袍跪倒。
“拜见陛下,儿臣……”
薛瑜努力回忆着之前准备好的贺词,把常淮丢给江乐山,两人凑在一起拼出的整段文章,她只需要检查完背下就好。
大朝的礼仪性质更强,这种仪式感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尽善尽美。
“……即为油料改良、粮种选育、与幸而补录的藏书千本。”薛瑜完前面的选择礼物原因和添加上去的各种骈句辞藻,总算到了干货。
能站在这里的官员,要么是家学教育学过那些词句,要么是自学中在和士族相处里学会了太长不听直接听结果,但不管是哪一方,听到最后宣布的三项礼物,都有些自我怀疑。
若是真的,哪一个拿出来,都足以令京中震动。
先前他们对东荆藏书阁的认知还是“与京城秘书省藏书相近”,但听起来,似乎……好像……东荆的藏书阁更强些?可能吗?
东荆丰收和商街赚钱是真,但襄王什么时候选了粮种,还发现了新的产油作物?
“不错。传于众卿一观。”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允了,殿中的侍卫与宦官们就上前接了手。
背后挑着一个箱子的魏卫河和陈关随她一起进来,在话时沉默地做个工具人,经过薛瑜示意,才起身开箱笼。
第一层托盘上的黑色种子和玻璃瓶。
第二层托盘上的粒粒饱满的五谷穗子。
木箱设计上取了个巧,取掉盖子和前两层后,最下方的四面卡扣自动分开,垒成纸卷的摘录版书页雪崩似的散开,白色的纸卷在殿中央塌成一座山,每一卷都代表着一本书的收录。
薛瑜的两个侍卫统领并没有参与殿中的分享,规规矩矩地守在薛瑜身边,但这会大多数人也顾不上看这两人守礼与否,被巡场的托盘吸引走了视线。
纸卷上的书籍散页有许多是不曾见过的。
见过没处理过的粮食的人,将穗子与记忆里的一对比,就能感觉到差距,有的是更饱满,有的是一根上的粮粒更多,但都是有变化和不同的,让人不由得去想,东荆的丰收是否就与这种子有关。
油料的种子大多数人并不认得,看不出什么,如今最广的就是胡麻油与膏脂,各有优劣,但玻璃瓶里的油,闻起来哪个都不像,起码能确定是真的多了一种出油量不错的作物。
襄王从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农为国本,薛瑜的成绩,怕不是现在就要立储了吧?
有人下意识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显得有些平淡,刚刚心中翻滚的念头,就又冒了出来。
这么大的事,皇帝都没见一个笑影,莫非……
皇帝膝下二子,虽然不知道进入军营后四皇子究竟在哪支队伍里,但七拐八拐从兵部传出来的记录里,他是有军功登记的,明他的确在努力、在军中往上爬了。
尽管之前士族们对皇室并不怎么喜欢、瞧得起,但还是知道军队路线,才是正统的薛氏储君登位路线的,从开国到现在无一有变。
襄王当初领命擒了钟大,三四两人绝对水火不容,眼看襄王有了政绩,东风压倒西风,可不就是最好的搏出位、表忠心争取时候?
两一大三个托盘在含光殿里转了一圈,皇帝刚张口要宣布赏赐和安排,就听旁边有人大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薛瑜一愣,看了一眼那人站的位置,预警雷达就响了。
怎么是御史?
御史监察百官,最常做的就是弹劾、弹劾、再弹劾,但她都没拿珍奇宝贝出来,这也能弹劾?
站出来的御史年纪不大,握住笏板还有些抖,皇帝嗯了一声,“。”
“臣以为,襄王殿下为国镇守一方,当为一地百姓先;为王则当为……”
薛瑜听着他巴拉巴拉了一通,稍稍总结了一下:
也就,她做一地之主,要给百姓做表率,做为皇子、诸侯王,也该为皇室体面做表率,做为献礼的人臣,更应当为皇帝分忧解难。那么,怎么做表率呢?该守礼,不要出格……
御史激情洋溢地喷了估计有一刻钟唾沫,这些词对仗工整,拐弯抹角贬低也做得挺聪明,薛瑜估计准备了不止一时半刻。除了太长了之外,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她站在两列中间都有些神游,才听到估计是新补上的重点。
“……东荆一地竟选女子为官、女子入学读书,滑天下之大稽!故而,东荆郡上下阴阳失衡,牝鸡司,臣深感痛心!敢问襄王殿下,女学女官,究竟是殿下为一己之私行差踏错,亦或是视朝事为玩乐,动摇朝纲?!殿下入京,立刻天降神雷示警,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纵容!”
要不是站得远,薛瑜觉得御史的唾沫都要喷到自己脸上了。
好么,两个选择,一个认下来就坐实了她权色交易欺男霸女,一个认下来就是她心怀鬼胎要动摇大齐根基。
“放肆!”皇帝沉下脸,却在御史喷完的时候才出声。
“臣忧心如焚,还请陛下勿怪。”御史拱手一揖,薛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弯腰时的翘起唇角,大约是觉得皇帝站在他这边有着同样的观点。
薛瑜其实没准备第一时间把县学和选官里的详情摊开来,尤其是在刚回京的这次大朝上,但她看着御史的表演,突然明白了昨天皇帝询问“女学”的缘由。皇帝知道,其他人也会有人知道,也就成了攻讦的目标。
在这个男性朝堂上,还算合规矩的伍戈为将的事,已经挑战过一次他们敏感的神经,她安排的这些事,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或许,在他们眼里,是她的“污点”也不定?
薛瑜看了眼皇帝仔细看有些古怪的脸色,没有立刻出声辩解。
皇帝问道,“此事,众卿觉得是错是对?”
“臣……”
谁能想到,一个礼仪性更强、明明是用来迎接襄王返京的大朝上,居然能闹出当场弹劾这种事?!
自从钟简两家倒下,士族们一盘散沙,矮子中间拔高个站出来的士族,也很难完全控制在朝为官的同僚们的动向,更别原本就不和他们交流的寒门和军勋贵族这两派的想法。
朝堂之上,不知不觉变得更活跃,不再是为了一派,话语声更多的变得分散起来。
薛瑜刚回来并不清楚,但工部尚书苏合看得明明白白,这朝中想出头的人,为了自己利益跳出来事,一点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