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 女官(二合一) 她说不得规矩,那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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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个开口的是礼部侍郎, 先反驳了一下“神雷天罚”的法,然后和稀泥,表示殿下的贡献很大, 只是年少做事疏漏, 勉强想把女子入学和女官的事糊弄过去。

    苏合紧随其后,却不是为女官辩驳出头, 而是着重强调了薛瑜在东荆的贡献,轻描淡写地批驳了几句在选官制度上的失察, 悄悄偷换了概念。

    苏合从笏板后瞄了一眼脸色不好的皇帝,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真正想押宝襄王,就会为她担忧,皇帝迟迟不表态,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雄狮年迈后, 看着逐渐长成的幼狮,究竟是欣慰还是警惕, 谁也不知道。孩子和雄心勃勃的对手, 只在一念之间。万一像黎国那个没有实证的秘闻那样, 黎皇年迈后因嫉妒逼死长子,那实在太糟了。

    薛瑜没有王府,被剪除羽翼留在宫中就近监视的猜测不会少,又有可以大做文章的闷雷声、刚刚入朝时的顺序与亲近态度变化,要是他站在押宝四皇子的人角度, 要压藩王气焰, 这个时候应该是目前能抓到的最好时机。

    对一些觉得四皇子有机会的人来,这是个好时机,对他来也一样。襄王对女流的态度明显不会再改,与其让人围着攻讦, 不如挑破这个错处,用别的方式来解决。而错处正与强劲又亮眼的表现对冲,可以让她不必那么惹眼。

    薛瑜观察了一会,有些惊讶。年初刚抓了钟家后上朝,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过了几个月,现在这是胆子都养肥了?居然有点畅所欲言的样子了。

    只是畅所欲言的共同点是,她不该放女性入朝。或许顺着其中的一些观点借坡下驴,能够立刻解释为一时失察、经营一地的措施瑕不掩瑜,但就算她听出来了其实大都在为她掩护,明里暗里示好,也有些敬谢不敏。

    虽然,也算是相对之前伍戈的事,有了进步?尽管都不觉得女官们该入朝,但比薛瑜猜测里出现的群起攻之状态好多了。

    皇帝只允了几人站出来,就断了逐渐发现露脸财富密码的人继续出头,转向薛瑜,“老三,你作何解释?”

    他的目光投过来,薛瑜就觉得肩膀一痛,忍住没有去捂住。上朝前她和皇帝本是一起过来的,只是按礼她应该得召入朝,才落后了些。从观风阁抬出来的箱子没走几步就招来了皇帝注意,提前介绍了一遍,皇帝大笑着拍过来的手,堪称是不可承受的爱重表达了。

    “儿觉得,诸公得都对。”

    薛瑜声音淡淡,平稳而温和,脸上带笑,好像压根没被喷过一样,如人们的一样脾气好。

    退回原地却没有落座的年轻御史唇角翘起,愈发觉得襄王不堪大任。

    但他的笑还没绽开,就被冷下脸的襄王厉声询问断,凝固在了脸上。

    “但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东荆女子读书考试之事,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听一人慷慨陈词便觉女子入朝荒诞不羁、为祸乱朝纲之始,是否浅薄了些?”

    “但那是——”

    “御史之责,弹纠不法。纵使可风闻奏事,也当立身以正、为国为民。”薛瑜看定他,向来一派温和的脸上毫无笑意,乌黑眼瞳一片寒意,似有杀气迸溅,骇得御史刚出口三个字就咬住了舌头。

    “我大齐国民,六成为女,律法中亦分耕田给女子,允其劳作、自食其力。莫非御史觉得,她们不配为我大齐子民?”

    “大齐共多少人在耕种,本王不知,但东荆一地,公田佃户三万户、十七万人,近九万女子下地耕种劳作,本岁垦荒万亩有余。”

    “选育出种子和油料的田地和负责培育的人里,也不乏女子出现……”

    “东荆白露商街与几大工坊记录,女子做工人数……本年获利……”

    “本王亲卫统领之一,伍戈、伍九娘,为守护我大齐与邻国睦邻友好,仅率千人护送黎国使臣入荆州,修复龙江堤。平定让黎国无计可施的荆南山匪之乱,大冲突三十余次,所耗时不过半月,折损女兵不到百人……本王不擅兵法,与各位将军交流不多,但看各位神色,她做得还不错。看来,女子习武,也能有些成就,是吧?”

    “东荆选官,为了对民众负责,以经义、律法、策论、数术四科分别考察资质,统一试题,试卷满分四百,以分数高低选材,以誊抄卷面、糊名等方式避免舞弊。共一千三百七十六人参考,一百五十一考生为女,最终共六百人通过考试,其中五十四人为女……看来,女子读书还是能读出些效果的,对吧?”

    “为农户、为商贾、为工匠、习武读书……这为国付出的一切,创造的价值,这位御史却称之为玩乐、滑稽之事,认为本王以权谋私……莫非是看不到,不想让我齐国振兴?以权谋私的,到底是谁?!”

    薛瑜咬重了“滑稽”二字,狂风暴雨般列举出来的数据和反问,像一个个巴掌一样扇了下来。得整个大殿上,不管是为她话掩饰的人,还是想以此攻讦的人,都有些发愣。

    大概这里能保持平静的人,只有两人。一个高坐在上,神色淡淡,一个疾声厉色,眼眸发亮。

    如果有人仔细看,在画风一转的那个瞬间,薛瑜唇角的古怪笑意,与皇帝先前的笑意,极为相似。

    薛瑜在东荆长期宅着,可不是当咸鱼摸鱼划水的。除了做实验和练武这些事外,看史书和经籍充电、看奏报、记下相关数据、对东荆完成布局经营,都是杀时间利器。她本不是接受这方面教育的人,自然得花许多时间去了解这些、学习这些,才能培养起足够的敏锐嗅觉,对一切了然于胸。

    襄王府书房与隔壁安排的文臣们的处理事务院,常常灯火不熄。

    年轻御史是年中被新提拔上来的,品级够格来参加大朝前,襄王已经离京,之前完全没经历过在朝上被薛瑜独有方式反驳。听着一个又一个数据,自己头都大了。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议题,知道襄王在骂他,晕头转向地在薛瑜话音落下不久,立刻反驳:“襄王殿下!但依礼……”

    薛瑜直接断,“依祖制礼法,何人何律曾过,不许女子入朝为官、念书习武?前朝禁外戚、禁后妃参政,但后妃与女官,难道你想告诉本王,他们是一样的?”

    “这!”御史张口结舌。在朝中辩论时,几乎没碰上过像薛瑜这样毫不留情的人,他搜肠刮肚想要阻止,脑中灵光一闪,“但女官入朝,旁人需要谦让照顾,着实耽误时间……”

    “哦?”薛瑜扯起唇角,“还不曾入朝,就知道耽误时间?看来您对自己的御史之责相当看重负责,想必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敢问这位御史,一日能做多少事?御史人数较百官与勋贵少,能做到面面俱到、纠察不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吗?一人大概得观察十人,十人又有家族、姻亲、仆从……你当真都做得完?还是不曾这样认、真、负、责地做过?”

    这下,连刚刚没完全站出来的其他御史,脸上都像翻了调色盘一样,一阵青一阵红,看动作倾向,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把挑衅的御史捂嘴拖回去。

    薛瑜站在两列人中间,扫视两旁,声音放轻,但没人会听错里面的讥嘲,“诸公手下人手不足,朝中运转缓慢,莫非,诸公处理不完、处理不及的事都要让陛下操劳?!读书的子弟只有那么多,女子占了一半,她们受了我大齐庇护恩德,家族教导,却白白浪费在后院,这是对大齐的不负责!对家族的不负责!对她们自己的不负责!”

    余音在大殿里飘荡着,年轻御史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明显的混乱之色,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错了,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昏了过去,大殿内一阵忙乱。

    薛瑜对皇帝认真施礼,“陛下明察。”

    “荒唐。”皇帝点评,“妇人读书习武、入朝为官,那何人诞育子嗣、抚育幼子?”

    听上去是反驳,薛瑜也看到了些人跟着点头,但……皇帝神色几乎没变,让薛瑜开始喷人前的六分确定,变成了九分。

    皇帝容许她搞女学女官试验区,却不一定会推广,眼下能进一步发问,就是他心动的标志。这些数据或许服不了全部文武,但是有了皇帝的心动,只需要有一部分人发现这里面的利益就够了。

    统治者可不会站在男性大臣的角度,去考虑他们被分走了工作,多些工人做事,内卷起来才是正确思路。在举例里,薛瑜也强调过普通百姓家里女性同样耕种做工,那顺着想就很明显了,士族家里这些接受了教育和精心培养的女孩,也该为国效力才是。

    薛瑜:“妇人教养子女,但子女长大需要为国效力,其母不通读书、不通武艺、一窍不通,如何抚育教养出国家的栋梁之材?”

    “另则,儿在东荆调查发现,胎儿平安降世者不到七成,其中,母体康健、受到照料的孕母居多。而东荆育幼园照料的幼童,明显比独自在家教养的幼儿聪明好学……儿以为,国家照料孕母、统一安排幼儿入学当可增加胎儿降世、栋梁之材。”

    从缓和些的教养子女入手,听起来更容易让人接受。递进的生育率和幼儿学习对比,则是薛瑜瞄准的各家头痛方向。

    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事实上,与女子挂钩的生育资源对大统治者来都相当重要,生不了孩子就没有人力,最好一胎十二宝。什么时候最晚结婚、允许寡妇再嫁、县衙带人撮合嫁娶……这都是基层官员需要负责去管的事情。

    没有人造子宫之类的玩意,薛瑜扭转不了这个剥削状态,但能尽力争取女性走出家门的机会。她隐去了育幼园目前教导的只是大些的孩子,也隐去了一段时间产假和教导子女与为国做事之间的冲突,也就是女子工作后必然出现的家庭与事业抉择,不过,能看到这些的人也并不多,暂时不需要点醒他们。

    她之前不想让女兵的组建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以避免被套上受人扶持等不好的印象,但现在推女官们走上舞台,相对公平的选拔方式就免除了这部分问题。

    女兵、女官、女将,她不为她们争取,女子向上的通路就只剩下困在宅院里。她自问是做不到自己掌权,却让其他人只能看到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的。

    她的选择,也就注定了最初的这段路上,她需要为她们遮风挡雨。

    当然,她也并不仅仅是理想主义。就好像齐国向外包容流民、包容逃奴,东荆允许各处参考站到位置攫取权力,希望能有机会走出来的女子,以及将站到这里的女子,都是她天然的同盟。

    薛瑜只举了几个例子,皇帝沉吟起来,而刚刚有些激动的殿内慢慢平静下来,忽有声音破了暂时的平静。

    “陛下,臣以为,襄王殿下所言有理。”

    薛瑜余光扫到,站出来的竟是苏合。

    苏合脸上带笑,“臣本为不能日夜为陛下做事、不能尽快让我大齐傲视群雄而苦恼,女官入朝,为陛下分忧,再好不过。满朝文武不论男女,同心协力,驱逐狄罗之日指日可待!”

    他得义正词严,好像刚刚那个觉得女官是错误的人不是他了似的。薛瑜多看了他一眼,默默感叹了一声人才。

    或许是之前的合作留下的默契,苏合像是知道她话里的陷阱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就来:“入朝时有国子监设下考试,不合格、懈怠、不堪一用的官吏考不过都会被拒之朝外,男女又有何关系?”

    他的话符合一贯对女子的认知,殿中有人皱紧的眉头都不由得松开了。

    薛瑜看着他表演,其实,她在对喷时悄悄偷换了概念,将性别冲突引到了做事上。而且,原本的核心在于东荆女官,而不是朝中女官。

    东荆是她的封地试验田,理论上讲,怎么瞎搞都行,别人喷别人的,她可以不听、不改,但同时,制度也完全可以不推广开来。但只要这一关过去,女官和选官考试的落实,就能顺利许多了。

    她刚刚借着看向四周的时候,仔细观察过了大多数人的神色。对女子入朝的排斥是真,但同时,越是担忧,越会反过来压贬低女子,但没人会承认自己在害怕被抢了工作、会不如女子。

    就像之前薛瑜看到过的,在伍戈招兵时发生的现象。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化,在上层的设限取消,自上而下推动的情况下,面对一心一意只想要工人的上层,家族、阶层、身份,都限制着他们。

    在对女子认知都是听话、会帮扶家中等等的时候,培养女儿入朝招赘,不也是扩张家族势力的机会?大多数人当然会优先培养儿子,但是从只培养,到优先培养,就也是进步了。

    讲究些的家里都会为女儿请女师父,琴棋书画之类的都得学,起码得拿得出手。如今的教育还是奢侈品,在这样的情况下,身边发觉有聪明女孩的人,家庭条件都不差,也正是殿内士族官员们的所在群体。

    或许他们的女儿、侄女、姑姑之类的亲友,都曾收到过“可惜不是男儿身”的感慨。

    虽然那时候可能大多是明知对方无处展现才华,注定无法站在同样起点和高度比拼,才给出的居高临下傲慢点评,但如今限制她们的条件没了,第一簇火苗,似乎已经在摇曳了。

    向前走、向更多的权利和权力去奔跑,而不是退回原地。

    斩除世家对齐国的束缚后,像这样的平衡达成并不困难,在寒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或许她还能看到士族们拉拢女官的时候?

    “咳咳。陛下。”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痰一样的声音响起,太常卿起身行礼,“只是此事,并无先例……”

    被苏合的话搞得有些摇摆的朝中众臣眼睛一亮,起了精神。

    一直没表态的皇帝嗤了一声,“先例?本朝没有七十岁为官先例,莫非朕要先免了尚书令?”

    皇帝一开口,始终以为他会反对这件事的人都愣住了。

    皇帝从位置上站起身,居高临下踱步俯视众人,手扶着腰间佩刀,威胁意味浓郁,“襄王在东荆偏居一隅,还能想着我大齐荣光,尔等在京中莫非什么都看不到?韩公,来告诉他们,这个月的考核任务有多少人完成了?”

    始终像是个吉祥物的韩尚书令缓缓开口,“不到……五成。尚有三成事务积压。”

    皇帝冷笑,“听到了?朕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少俸禄能扣?要是能好好干,男女又如何?年底吏部考评,不能合格的都给朕回家种地去!”

    太常卿躬身还要再劝,“陛下……”

    “行了!”皇帝一挥手,“你们襄王行事荒唐疏漏,朕倒觉得你们荒唐!她不得规矩,那朕,不得?来人,扶稳了太常卿!”

    名为“扶稳”,写为“挟持”的禁军很快把殿上太常寺一行人保护起来,时刻警惕撞柱明志惨案发生。

    皇帝这次开口,刚刚愣住的人里才有一部分反应过来,之前他问襄王问题前的那句“荒唐”,哪里是襄王荒唐,分明是在他们!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此事就这样,吏部和礼部安排的考试,记得加上。对了,还有国子监。”皇帝对薛瑜点了下头,“老三,回去坐着。都愣着干什么,今日早朝,你们是想哑巴似的坐在这里,开到晚上去不成?”

    身后侍立的两人倒退出殿,薛瑜掸了掸袍子,拱手行礼,快步走到前排落座。

    她是坐下了,但背后投向她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如有实质,几乎要盯出个洞来。

    看上去薛瑜像是不曾离开过京城一样,重新回到了她的座位,坐在最前排。但与过去上朝时大多只是旁听,不话的情况下,有些时候甚至不会意识到有襄王在场时不同,这一次,就算她依然沉默旁听,也没有人能忽略她的存在。

    那金冠上的宝石在灯火照耀下灼灼发亮,却远远比不上它的主人留下的痕迹。

    猜测过襄王回京会带来什么变化的人万万没想到,她回京第二天,就差点闹得天翻地覆。

    早朝重归秩序,还没开始议事的大臣们依次出列,但都没有出现什么水花。有些摩擦、习惯性呛声的官员压根没有吵起来,甚至本该跳出来吹毛求疵的御史们,今天也格外安静。更多的人,都有些神思不属,反复思考着刚刚那场争论背后的意义。

    皇帝定下了这件事,襄王给出了充足的女子为官读书的意义和好处举例,又有工部尚书苏合的迅速割席表态,胥吏考试、乃至国子监为推官入朝的人的加试中允许另一部分人参考,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能站在这里的人,起码都自诩优秀,没人会觉得自己不如女性。眼看敲定,思考的下一步事立刻变成了,该如何在这件事中得到最大的利益。如薛瑜思考的那样,他们迅速想到了自家人。

    不管背后那些人心里翻滚着什么样的惊涛骇浪,薛瑜刚刚的厉声话场面好像并不曾发生过,就这样安安静静旁听着坐到了下朝。

    依次退出大殿,告别找机会强行凑上来示好的京兆尹,薛瑜目光与苏合一触即分,若无其事地专门向一旁走去,对着刚刚也帮她过话的乔尚书隔着一段人潮点头示好。

    看着襄王背影的苏合,收回视线。

    他还想着怎么帮襄王完成韬光养晦,却忘了对方韬光养晦多年,当已是潜龙出渊时候。至于到底是互相试探的君臣,还是信任有加的父子,就不是他能关注和了解的了。扫除士族前面两大龙头后的皇室在整个局势上慢慢占到了上风,他只需要继续押注、跟随、走在那条路上。

    向也算她师父的太常卿见过礼,关切问候了对方身体状况,在到朝上的提议前告别,薛瑜快走几步,追上了下朝如下班、溜得相当快的苏禾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