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边城 边关风物,腊日安康
边关风声收紧, 十一月底顶着风雪回国的齐国商队,也被扫到了台风尾。
事实上,当一个事物受到关注的时候, 起码证明它已经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而在东南防线的核心, 江陵城,来自楚国的烈酒早已成为了各大食肆酒肆的镇店之宝, 饶是在收到禁酒令后迅速开始清理,私贩和偷运的风潮还是屡禁不止。
毕竟, 有利可图。
江陵城外的进城检查队伍已经久久没动,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但看在灰色城墙上披挂整齐的守城兵卒们的份上,不满的声音有之,但谁都知道, 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闹起来。
“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到底还要怎么样才让我们进城?”
苏家的管事踩在车辕上向前眺望, 声抱怨一句, 回头看看坐在车上装假腿的牛力,压着烦躁,挤出笑容劝,“牛管事,您手上应当是有身份牌的, 不如过去声招呼, 好放我们早点过去?您晓得,路上耽误了不少日子了,再晚些,回京就赶不上过年了。”
牛力咳嗽一声, 不为所动,反而提醒他,“江陵城在重点查私贩烈酒,队伍里要是有偷偷运来的,最好现在就去处理掉。查到我们起码还有一个时辰,足够了。”
苏家管事头皮一麻。
两人过往身份不同,但苏合上位后清洗了一遍苏家,管事是聪明人,就算看不上牛力,也会让自己表现出服从。两人唯一的争执在楚国,被热烈追捧又的确有真材实料的各家烈酒,几乎一个照面就征服了饮酒者,在他们深入楚国选择贩回去的新商品的时候,也是一样。
齐国的变化让两国之间的商路变得活跃起来,不再仅仅是楚国单方的倾销买卖,今年冬天路上奔波着的商队比过往多了不止一点,才有了多了一次的行商路线。
由于清颜阁的货物和楚国部分家族签了外销,其他货物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楚国版本,商队赚得不如上次多,这让刚尝到甜头被派来重点关注的随行管事们有些着急。
见过了不一样风景的楚国人没有气馁,而是寻求着新的商机,而烈酒的出现,就是他们一起选择的新的贩卖货物。它足够特别,也足够昂贵。
但这个提议在把握着钱款的牛力这里碰了壁,不管怎么服,他都不愿意贩。
抱怨和指责在返程的前半途持续了许多天,直到商队在路上听到国内开展的禁酒,才一个个硬生生了个寒颤,折回来恭维牛力的远见。
“那怎么会呢?”苏家管事撑着笑脸。
禁止归禁止,私下贩酒的赚头绝对不少。
“咔嚓——”
已经很久没动过的队伍前排,突然爆发出一阵陶瓷碎裂的声响,惊呼和抽刀声夹杂在一起响起,牛力霍然起身,扶着车厢走出去,远远看向前方。
风中带来了不明显的酒气。
“你们做什么!我自己喝的酒,你们也要管?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胆怕事,连口酒都怕!”
被带出队伍的人远远看过去扮还算正派精致,但他粗糙的鞋和发髻暴露了他并不属于楚国士族阶层的真相,模仿扎起的头发只是看起来像士族常束的发型罢了,根本唬不住人。
要么是士族安排的下属,要么是动了心思赚钱的士族佃户。
驴车也被牵到旁边,牛力看着披甲的兵卒上车抱出来碎裂的酒坛,转向苏家管事,指了指前面的闹剧,在他煞白的脸色里开口,“现在就是还有一个多时辰了,你们到底藏了几坛,最好现在就调头去解决。”
队伍里听到前方的闹剧,发出嘲弄笑声的不在少数,但也有人像齐国这支商队一样,分出几人驾车悄悄后撤。
带人在城墙上巡视的守将,眯眼看清了进城队伍里不断分流离开的人,见怪不怪地挪开了眼睛。
这样心怀侥幸的情况,在过去的几天里时有发生,只要没有被检查到,不算入关,他也乐于放这些人一马。
楚国的烈酒,饶是最能喝酒的人,都不一定能喝完一碗。喝酒误事是必然情况,再加上好酒使人格外眷恋上瘾,军法控制住的军中藏酒问题会不会重演,谁也不好。而各种烈酒层次不一,但同样偏向昂贵的酒钱,在无力购买时有没有可能让人铤而走险,就更不确定了。
而收缴的烈酒囤积在营中,不能营中知法犯法自己享用,也不能贩卖回去,堆多了弊大于利。把美酒放在馋虫面前,无异于用金钱美女挑战一个人的底线。
真正开始紧抓禁酒,他才发觉,烈酒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变化可能。江陵多丘陵,好在土壤肥沃,军屯和民田出产的粮食相当丰富,足以支撑和楚国交流后耽于享乐的士族们的生活,也能让平民们果腹。当然,越过丘陵,平原更多的越州士族们也一样。
但有了烈酒的扰乱,光是他抓起来的酒贩子的汇报里,就有不下五家之前没有酿酒方子、设立酒窖的士族们,扩大了酒窖,填进去了足够一个月吃用的粮食。
虽然上面传来的禁令是针对太平道和道教的限制,但守将总觉得,背后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粮食。
越州丰产,家底偏厚,还能撑得住这样折腾,他们可不行。
旁人不知道守将心中转过了什么念头,只觉得风声更紧,被看管得更严了一些。心存侥幸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酒贩们,在源头和售卖出口同时被限制的时候,逐渐变得无计可施,慢慢的,烈酒就成了传闻中的存在,虽在士族们口中有抱怨,但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去挑衅皇权。
齐国返回的商队平平安安过了关,作为半官方性质的队伍,在益州郡接到了益州郡守的请求,带上了益州郡本年的贡品,一起上京。
从只有些冷的南方,迎着寒风一路向北。
齐国北部边境线上,薛瑜刚带着队伍中的技术人员,刚刚完成对一段内城的探访。
天色擦黑,边城并不大,城墙后不远,是城中与附近的村落形成的型集市,里面还有带着大锅出来的,豆粥的香气远远飘散开来。
薛瑜入乡随俗,已经换上了皮袄,调养锻炼一年带来的好处就是不再那么怕冷,但她看了看旁边对手心吹气,正搓着露在外面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的画师,“走吧,先去吃口热乎的再赶路。”
走到近前,薛瑜才发觉来吃粥的人手中都拎着袋子,排队到前面盛一碗粥,也将袋子倒空,豆粒和细碎的粟米黍米落下发出悦耳的响声。不是用钱买吃的,而是以物易物。
“腊日安康!”
端着碗离开的人和守着锅的摊主互相着吉利话,一路上忙着做事的薛瑜一时恍然。
腊八了啊。
薛瑜派人过去,“能买到粥就买。不行,就讨口热水,你们几个分了。”
几人在旁边支起的草棚下停下脚步,侍卫带着碗回来的时候,画师碰到碗边,激灵灵了个颤,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站在薛瑜身边,隐隐将人护在中间的侍卫们一人端了一个碗,不急着喝,而是留下暖了暖手。
画师的目光一直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边境上自发形成的集市有些混乱,却也格外热闹。背后是有着烽火台的高大城墙,前方是一张张挤在一起的笑脸,平安喜乐,不过如此简单。
一股难言的冲动在他胸中涌动,端起碗三两下喝完了粥,冻得只剩腔子里有一股心火的身躯被热粥熨烫,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
快速放下碗,画师自觉地躲到侍卫们后面,在遮挡下拿出自己的本子,快速描画起眼前一切的特征。
边关对像探子的可疑人员抓得很紧,不管走到哪里,他始终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彻底完成自己的画作,大多数时候只能等回到住处或是马车上之后再靠记忆补全。一来二去,逼出了特殊画法,先定特征和结构,回去再慢慢填充。
薛瑜端着碗啜了一口热粥,试过毒的粥水还带着一股豆腥味,各种粮食粒相当粗糙,算不上好吃。但它粘稠、热烫、带来满满的饱足,是冬日里难得的美食。
她看了一眼旁边显然灵感来了的画师,没急着走,事实上,如果画师没有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她也会要求画师画下这一幕。
边关风物,皆在笔下。
等回了京中,第二批《大齐要闻》里增加的版面,或者另外开放的报纸栏目,薛瑜在出发前已经预订。
画师做的正是对军中和守边将士们的宣传的辅助工作,增进了解,才有归属感,才能生出更多的爱国、爱军情感,让士族认清军队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和他们对立的存在,也让不常接触军事、或者,是为了避免有人捣乱,被排除在外的文臣们,进一步明白军队的重要。
越过人群,薛瑜敏锐地捕捉到摊主正在和人话,背后提来水桶的人身形区别于旁人,很特别。在画笔的沙沙声里,陈关顺着示意望去,不由得一愣,“军中人?”
一行人回到住处,去查相关问题的人也回来了,低声汇报。
粥米是军中从军屯出产中,每人私下省出的一笔口粮,作为感谢一年来周边军屯居民和依附于军中生活的百姓们对军队的帮助。而带来豆米的,是被感谢却并不想白白吃喝的百姓们。由于两边都不想让对方吃亏,最后干脆变成了一起在腊日煮粥分粥。
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好些年。
薛瑜挑了挑眉,“这座城军民相处得还不错。”
虽然存在一些军队补给问题、军民关系问题的可能,但此刻的情谊是真的。这样的情谊故事听起来就很适合写在报纸上,但薛瑜记下干巴巴的内容,遭遇了重大的扩写故事滑铁卢,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回去交给专业人士润色。
薛瑜记下这座城的故事,标记了名字,准备等折返的时候,多留一日去突击检查一下军容军貌乃至账本。
遮掩身份出行,是为了确保各处的状态真实,但等检查完一遍,表露身份与否就不会牵扯什么了。
“对了,车上我记得多带了一件我的披风,裁开,给画师和跟来的匠人一人一半。我赶路还吃得消,别把人冻坏了。”薛瑜嘱咐陈关,“你们夜里也多注意,缺什么、谁病了都早点。做事归做事,人又不是铁的,不能胡乱坚持。”
陈关眼一热,应了一声。
赶路的日子总是紧张的,尤其是目的明确的赶路。画师箱笼里的画稿越摞越高,按着地图,整个巡视路线还差两段城结束,不到一百里,就沿着北部边境线一路走到了东荆。
同时受东北军辖理的边城,越来越靠近与几国交界处,管理和排查也变得越来越严苛紧张起来。经过情报收集,路上的一行人确认了荆州乱局“再起”,和荆北玄刀寨频频与草原出现摩擦的几个消息,边关的紧张气氛由此有了解释。
对这些情况,薛瑜心里有数,无非是东荆出动演习,和方锦湖带人出兵试探。东荆出发的信使和需要处理的公文都会送到京城,这是路上的薛瑜接触不到的部分,她的检查之旅不必进入东荆,但听上去一切安好。
一行人抵达最后一段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二,祭灶前夕,到处都洋溢着热闹的即将过年的气氛,城镇和集市中的人变少,仅剩的一些也只是周边新猎到猎物来碰碰运气的猎户,让以出门行商为由的一行人的踪迹变得显眼起来。
发现这个问题迅速进行了新的改扮,薛瑜从行商管事变成了离家出走游玩的任性郎君,走到哪里,身边人都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回去。而负责勘察和套话的其他人,则散开各自领了各自的任务,在显眼的目标遮挡下完成巡视检查。
“阿郎,要年节了,您看这些皮子,家里都有,比您看的好多了……”
“家里没意思,这里一个个挑才好玩,你不懂。”薛瑜骄矜地横了一眼弓着腰的陈关,他画出了皱纹,淡化了娃娃脸的感觉看上去就像一个讨喜的管事。
平日里边城最多是碰上来收皮子或收别的货物的商贩,像这样通身富贵、明显出门玩不差钱的少年郎,几乎没见过,指望着卖出大价钱或者搭上贵人的集市顿时热闹起来,一个个都凑到薛瑜面前来展示自己的货物,被她驱赶了才各自回到位置上。
“啧,真是……”薛瑜演着任性人设,对上陈关张口要劝的表情,顿时把抱怨咽了回去,“真是别有意趣!来来来,我还能再逛两圈。”
薛瑜本来只是做戏,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一个摊上的森白颜色吸引了视线,停下来仔细看去。
摊主的容貌被遮在蓬乱的须发里,但认真辨认就能看出来,眉眼深邃,起码是个混血儿。陈关边逼逼叨劝,边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挡在薛瑜前侧,一旦发生意外,好第一时间阻拦。
“这个怎么卖?”薛瑜从编篮里堆得乱糟糟、但隐约能看出大部分是来自东荆的皮毛挂坠轮廓的玩偶里,挑出唯一的一支簪子。
近了看才能发现,那抹森白,只是嵌在簪头不知是骨头还是兽牙的块,被磨成了一牙弯月。簪体只是普通桃木,刻痕也很粗糙,像风又像云,好像月出重云,清光濯濯。
本该是有些阴森不祥的物事,组合在一起,却格外和谐。
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月亮很符合方锦湖的气质。
他曾送她一支桃花,什么“见过太阳”。生日时她收到了礼物,却一直没有给他准备什么,她不能让天上烈日下凡,送个月亮也不错。
“一百文。”
摊主声音的确有些古怪,不似中原人语调。边城的混血和逃亡牧民总得谋生,没有干坏事,薛瑜也不会因为出身去让人报官。摊主完,像才意识到该些好话招徕生意,紧跟着补了一句,“郎君真疼夫人。”
薛瑜一怔,像簪子会咬手似的,立刻又放了回去。
陈关听到也是一怔,看了看那根簪子,其实看不出是男用还是女用。
“诶哟,嫌贵啊,郎君,八十文,八十总行了吧!”
……不,她真不是想还价。
错过了一瞬时机,再想解释反而显得心虚,薛瑜挥挥手,示意陈关掏钱。
城中的集市不过是单独选了一片空地摆开,前面尽头处,刚刚四散开的人折返回来给出新的信号。薛瑜不必招摇过市,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情,带着人往外走。刚走到集市外,一队兵卒就拦住了他们,从背后推出来一个脸色煞白的人,“这是你们的人吧?鬼鬼祟祟,是何居心?”
被抓住的画师哭丧着脸,眼神还止不住地飘向领头人手中捏着的画稿。
发生了什么,已不必多了。没了多的外乡人和普通民众遮掩,他们的确容易暴露,但她真没想到,从踏入城范围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被人直接抓获。
某种程度上,倒也值得高兴。毕竟,这明了边城的防备严格。
薛瑜示意画师安心,有些无奈地笑了,捏捏眉心,再抬头时,身上模仿出来的任性纨绔气质尽去,止住摇晃又吊儿郎当的身形,举手投足间,皆是天成的威仪。
变化不过转瞬。
她的眼睛偏圆,本就自带一点稚气,刻意改变仪态,把平日画出的一点痕迹抹掉,看起来比真实年纪更,扮起任性郎君信手拈来,让人不由自主就忽略了她已经比大多数成年女郎还高这件事,只当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像是那种随意跑出家门不回去、惹人生气,但是一讨巧卖乖,就让人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的,被宠坏了的孩。
但当她站直身子,那一点稚气就转为了亲和温厚,望之可靠,锋芒内藏。身姿挺拔颀长,肩平身正,神色端肃,修长眉峰略抬,眉眼皆深深,让人想起城墙,也想起未出鞘的刀剑,气度不似常人。怎么看,也不会当她是个孩子了,绝不是可欺的人物。
在发现可疑人物后,单独领了一队人来包抄的百夫长,看到对面显然是这批人的首领的年轻人前后变化,更是确定了对方不普通。
百夫长的心情绷紧到极致,总感觉下一瞬就要动起手来。
但薛瑜望着他笑了,破开两方对峙带来的紧张感,和气道,“抱歉,吓到你们了。不如,某随你们回营见见当前轮值守将,解释一番,如何?”
薛猛曾向薛瑜仔细介绍过,在北部边境线一部分属于东北军管辖范围的城池上,守将都来自东北军,军屯常在,但主力守军和守将会时常轮换调动,现在这段城由谁负责,她也不清楚。
刚刚不过是个谄媚管事的“中年人”也挺直了腰杆,陈关从怀里拿出自己的腰牌,不是当初禁军的那块,而是属于东荆第三卫统领的那块。
百夫长认字认得不全,但恰好上面的几个字他都认得,手一抖,差点把腰牌扔出去。
不管有没有正式去过东荆,也知道襄王手下只有两位将军,但眼前几人看样子不像假话。百夫长判断不出真假,干脆带他们回去见守将。
要是真的,自然好,要是假的,得让将军决断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