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 格物致知(二更) 报纸发行与实验室……
当前的印刷还完全掌握在秘书省内, 特殊的印墨技术和高质量的纸张、内容,都决定了这些书籍的官方垄断地位。
尽管在想明白如何操作后,市面上也出现了一些私坊, 其中尤以这次商队回国带回来的楚国印书为最, 但对官方允准印刷书籍的冲击并不大。
来自后世的技术垄断,其他人起码要过些年才能摸到边, 现在出现的,要么是赔本赚吆喝的买来齐纸纸张自己雕版印刷, 从价格到成本都很难与齐国书籍相提并论,在印墨上,也显得不那么优秀,要么是从纸张到雕版印墨都选择自己来,看上去像地摊货色还价格昂贵的自印。
不管是哪一种, 在齐国源源不断印出的书籍强势铺开市场后,消失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 怎么争, 成本和质量也争不过拿着成本价纸张又印刷量相当大的齐国秘书省。楚国赔本赚吆喝的举动, 从年中不断有人来东荆买纸,薛瑜就发现了苗头,返回的商队带来了消息印证,只能,他们送钱买面子, 开心就好。
秘书省不可能一直承担全国乃至三国的印刷数量, 印刷会下放,但并不是在现在。
薛瑜没有上报申请直接用法律禁止私印,毕竟抄书和自家写书的自由风气常在,徐徐图之让人感受到便利和自愿接受筛选并接受印制福利, 在完成大多数观念改变后再有动作,比直接强硬完成镇压更有用,名声也更好些。
皇帝身上的暴君名声,随着两大世家的没落和这一年来的接触,被洗刷得差不多了,薛瑜可不想因为想管理发声喉舌,变成焚书坑儒或者文字狱第二。
出发点既然是好的,就没必要用会招来污水的手段来做。
当然,禁酒令和这件事的性质本就不一样。
“……基本就是这样。昨日的《大齐要闻》,正通过上京述职和前往各地驿站的骑士们,向全国派发,确保各县排布,但从京城反馈来看……殿下?”苏禾远的侃侃而谈声突然一顿,薛瑜回神看他,“京城反馈怎什么样?”
苏禾远狐疑地看她一眼,没抓到证据,但教书多年的相处让他能肯定,刚刚襄王是走神了。
他简单回答,“依照殿下要求进行了内容宣扬,书肆一共卖出……购买的人主要是士族和相关人员。请禁军那边关注的消息,今日士族大多出京前往庄园。”
薛瑜点点头,心中对自己这步棋的收效有了数。
要是有实时统计,本应在初一晚上做出总结,但现在没有,就只能靠在宫墙张贴报纸、书肆售卖和放在驿馆内等待翻看几种方式,在次日总结评价和售卖情况。
最后创刊号选择的别国新闻,齐黎友好协助修建龙江堤占去了绝大部分版面,剩下的一点地方,放下了金黎对峙和撤军的消息,楚国则一句没提。
但离京的士族们关注的当然不是这些,作为收集情报的集大成者,《大齐要闻》坦坦荡荡地写出了农业司将开展培训的消息,而结合里面的农业变化部分,再不懂农学的,也能从增产数字和“公田冬耕”这件事中,嗅出不妙的气味。
报纸既是总结全国变化,明明白白道出时代变了,通知各处做好准备,也是给士族的通知。
通知他们,要是再不来投降交易,就要被公田和军屯储备的农业技术,甩到八条街外了。
实话,这一年多以来,除了在薛瑜手下提早投降的东荆士族,各个大士族过得都不好。私下有越轨行为的士族心惊胆战,老实巴交的士族也不得清净,被佃户闹事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
从曲辕犁开始,牲畜借贷、种子培养、苜蓿种植、冬耕……同样是忙了一整年,公田不仅抽成少,不抽成前拿到手里的总量还多,这放到谁身上能受得了?以前都是庄园佃户收成优于别人,跟在士族们手下能受到庇护、拿到好处,现在直接掉了个个,在佃户家的孩子们要读书、要出去做工尝试其他的路子时,还会受到阻挠,更是引发不满。
兼之各地开始的下乡宣传,和庄园里妖魔化的公田宣传洗脑发生对冲,半信半疑之间,寻求真相和做出自己的判断的人数增多,一个个都想毁了契书去做公田佃户,闹上公堂的不在少数。
过去看不到希望,如今看到了希望和变化,那么挡在前面的就都是敌人。
要么离开,要么退让,依靠佃户生存的士族们,已然没有别的选择。明显给出了条件的皇室,也不会允许他们有别的选择。当粮食减少,他们跟不上变化,只有一点点弱下去、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的一条路走。
苏禾远提供完自己收到的消息,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王侯,总觉得许袤给她带来的不是束缚,而是如虎添翼,让谋略变得更为缜密强悍。
薛瑜发冠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他不由得出神一瞬。
各县新接受完推官考试和考评上位的主官们,很快接到了送往各地的报纸,在随之而来的嘱咐中听到要安排人念出相关标题这一项,不用问,背后肯定是襄王手笔。
念出标题却不知道详情,充分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不差钱的人掏钱买报,报纸上的消息蔓延开来。
搞事的薛瑜心思却早已不在报纸上了,赶在过年后、正月十五之前,已经按照名单分别面试完成,收拢了队伍,和许袤谈过后,带队做起了格物学研究。
嗯,放到后世应该叫自然科学,涵盖物理、化学。
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出自鸣水玻璃窑,长达一年的练习和探索研究,足够他们完成大多数薛瑜的要求。更多的器材则出自青南郡铁官坊,经历过几次改进磨合,一年后的玉钢出产品质变得更稳定,除了速度提升还是相当感人外,没什么可指摘的。
接受了蒸汽矿机的神奇设计,看到了另一条路,有心搞研发的铁匠人数增多,倒也是意外之喜。
领着所有人的薛瑜,是年纪最的一个,但作为能够看到真实变化、不靠空谈辩论的格物学,大多数人已经被先前的国子监“教材”折服,正面感受过薛瑜引导中的体系化知识,皆是心服口服。
喜提一群差不多和师长、皇帝等人一辈的学生,薛瑜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当一而再、再而三发现问题后,什么年纪都不管用了,实验室守则该背就得背,该罚抄就得抄。
“……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乌漆嘛黑的玩意,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它有什么特征?能做什么?和什么东西或者物质相似?”
“都不知道?那你今天除了烧坏了一个烧杯外,还做了什么?”
薛瑜卷起在刚刚几组那里收到的实验数据和分析报告,用力敲了敲对面中年人脑门,“实验手则上写过什么?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一起确认过什么要求?万事多问自己为什么、多思考、多观察!五天了,怎么还不记得?”
旁观着的实验学生们看着有人挨骂,心有戚戚焉,飞速检查着自己今天的变化。
襄王其实是很好相处的夫子,不拿腔拿调,也不胡乱指点,明明懂得不少,却更多的让他们来操作,就算思考不出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思考了、用心了,就都能有收获。就算提出的想法再奇怪,襄王也会尊重着鼓励试试看,或者她来协助着进行操作。
当然,逆反着来也会挨骂,但骂人也不带脏字,能被选中的人,学识高低不同,但经历一个比一个丰富,见过的腌臜事多了,其实并不觉得凶恶,反倒私下聊天时会感慨一声襄王待人着实好极了。
还有人见过她在实验结束后带人整理器材、填补实验记录,无声无息地关注着所有人。挨了骂,大多都是心中愧疚。
发觉背后有人搞动作的薛瑜,立刻盯了过去,“现在才知道补实验记录?”
“没、没有。”
比薛瑜高半个头的青年缩着脖子,像鹌鹑一样举起手,“夫子,我就是检查一下!”
薛瑜怀疑地看了一眼,没有深究,看着年长学生的心翼翼,心中微微叹气。她几乎可以想见,在凶神恶煞带队下,在整个引导培训结束后,这些本就有着自己的钻研领域的人会在背后些什么了。
得早早让陈关准备起来才行。
她倒不是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再正面一些,但匠人和士人两方聚集在一起,想糅合着各取所长展开研究,她作为中间人,就得顶得住场子、压得住人。
好在这次选人,不知道怎么选的,将作监里送来的人选中了姜匠。
姜匠只要不瞎拍马屁表现自己,能力和待人接物其实都不差。既是之前过交道、在鸣水相处也算半个自己人,又经过薛瑜确认能跟上思考和学习进度,她已经提前敲定了她脱手实验室后的接班人。通过几次分组和处理捣乱家伙的配合,姜匠在实验学生里的威信还不错。
真的带着人从认识物质开始,以她基于后世知识完成的半吊子划分的认识世界体系为基础,去搞研究,薛瑜深深觉得自己曾经决定从实用主义出发搞的几个组,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目前为止,大多数问题她都能想到办法解答,但是除了单纯不知道的学生外,还有就是带不动的学生。要不是对石油的分馏有了一点进展,薛瑜大概能被气到心梗。
二月初,完成了沥青、石蜡、润滑油和燃料蒸馏体系区分,雍北石油田正式开始运转,从直接使用原料,转向了二次加工生产的状态。
能被两个部门主官记在心里看在眼里的人选,其实都不弱,更不会有太笨的人,最初的不适应和逆反只是还没有完全脱离之前的思考模式,但在薛瑜强硬又不失循循善诱的带动下,很快脱胎换骨。
以石油为第一个认识世界的实验品的格物学研究队,在鸡飞狗跳中深深记住了几大认识世界的规则,从两眼一抹黑,只能等薛瑜提问才开始做事,转变成动手能力和深入思考两方面都得到提升的新版本学生。
面对一个个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学生,薛瑜在学生们面前的优势逐渐减弱,好在她想教的部分也基本完成,到底怎么分类,有什么东西,被问得哑口无言,逐渐脱手交给了他们去研究。
实验室中逐渐有了薛瑜熟悉的轮廓,新制的简易温度计虽然对温度划分并不一定正确,但冰天雪地的外界帮助完成了从水开到结冰的区分,极大帮助了在蒸馏和检测蒸汽机方面保证安全遇到困难的薛瑜。
看着实验室里自己想出来了一些新操作,并且成功实行后,乐得在敲烧杯唱歌的青年,和围在他身边或酸或夸的同伴们,薛瑜没有进去惊动他们的庆祝,抿住唇角的笑意,在本子上记下了蒸汽矿机安全阀升级这一条新出产。
她第一次进实验室做出成果时,笑得比他们还二傻子。
石油的分馏完成没多久,在教完了自己能用简单语言梳理出体系、讲解好的部分,薛瑜也到了离开实验室的时候。
她鼓励众人发现和思考,很多原理她知道,但并不能在重新发现一次之前提前告诉他们,认识世界的路,到底不能直接全部照抄后世的一切。
她到现在还是会习惯性地写出阿拉伯数字、拉丁文元素公式、字母简写的受力分析,但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站在巨人肩膀看世界,但要是最初的认知体系就有问题、走了捷径、只知道按她告诉的路往前走,只会长成畸形儿。
“……这是最后一节课,很高兴认识大家,再见。”薛瑜理了理自己手里这一个多月来写的教案,每个人的实验和提出的问题,都在里面有所记录,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发酸。
还在期待着明天的讨论会会是什么的实验室众人都愣了一下,茫然地停下自己手中事情。
结束了?
越研究越能感受到物质世界令人心醉神迷的魅力,越来越抛开外界一切的“学生们”,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襄王并不是清闲无事的王侯,更不是没有实权的人物,实验室不是她的一切,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连最初申请要来的姜匠都不自觉哽咽了,他不过是为了近距离接触襄王抱住大腿,明明已经得到了许诺,襄王离开才是他最得益的时候,却不舍得襄王离开这里了。
俊秀而单薄的少年站在实验室最前方,面前桌案上摆满了他们这段时间发现和做出来的东西,可以从零开始找到他们每个人在里面出力的痕迹,提纯的油、乌漆嘛黑的颗粒、分离后的矿石、奇形怪状的仪器……其实都算不上好看,但在所有人眼中,都仿佛镀上了一层美丽的流光。
“殿下……”
薛瑜抬头笑了笑,“我还是会来检查你们的进度的,只是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大家都很厉害,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
一句话,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想哭了。
一个多月里,他们都公认了襄王对这些事物的了解,好像从不会被什么问题难倒,还会让他们转换角度思考。引导和提示有,但像这样直白的夸奖几乎没有,这也就显得这句夸奖,弥足珍贵。
姜匠一揖到地,“殿下,在我心里,您永远是实验室的领头人,我们的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