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 烟花(修) 儿为陛下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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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的清, 太阳出来得略晚些,君王寝居宝德殿内皇帝微阖双眼,任常修为他理仪表。

    黑红相间的冕服层层罩上, 百盏油灯明光辉煌, 将影子投得无比高大威严,侍立旁边的近侍们或匆匆传递着物事, 或静静候着等待自己的任务开始,所有的动作皆趋于静默, 尽可能不惊扰皇帝。

    “襄王人呢?”皇帝缓缓开口,睁开眼,好像刚从睡梦中彻底清醒。

    常修半跪着为他系好腰间佩玉,闻声笑道,“殿下用了早膳, 正候在外面。”

    “哼。”皇帝微微有些不满的喷了一声鼻息,挥挥袍袖, 向宫外走去, “那几盘点心, 你们去分了罢,放坏了属实浪费。”

    “是。”

    常修追在后面,尚有时间回头示意常淮快点包起来一份带走。挑出最精细的几个放进食盒,其他分给宫人们,伺候陛下结束起后的上朝准备, 宫人们早上最重要的工作也随之结束, 纷纷向分点心的常淮道谢,对他专门包起一份的行为见怪不怪。

    躲在廊下分食糕点的宫人们窃窃闲聊,看着鸦青天色,有提前得到过通知的人喃喃道, “应是要开始了吧?”

    话间,皇帝已经出了大殿,正看到等在殿门外阶下的薛瑜,一身朝服颜色烈烈,在殿门外玻璃宫灯映照下,衬得年轻人容光焕发,正是好年纪。身边矮的薛玥也换上了正式些的衣裳,俏丽可爱。

    但皇帝看见兄妹二人,脸色就是一沉,停下脚步,刚要开口,就见薛瑜笑起来,拱手带着薛玥一起拜下,“儿为陛下贺寿,愿陛下如松柏长青,拥南山东海之福寿,享日月山河之恒茂,率我大齐万万民,定天下之太平、海晏河清。”

    随着话音落下,遥遥响起了一阵密集的破鼓般的声音。

    “咻——啪!”

    还没亮起来的天空中,如火星四溅般绽放出巨大的花朵,红橙黄绿,鲜艳多彩,遥遥的火光令人目眩神迷,好似人间掌握了让天上星斗为之挪移的本领,在天空中构建出一片片花团锦簇。

    皇帝骤然一怔。

    天空中的花朵转瞬即逝,饶是频频有新的花朵绽放,也有结束的一刻,就在人为其消失心中略有遗憾的时候,宫中本隔了一段被宫灯照亮、在浓郁暗夜下显得不那么明亮的道路忽地绽放光华,从宝德殿外亮起如白日般的明光,眨眼间向外扩去,呼吸间,已然点亮了整座皇宫。

    站在宝德殿外,只能看到被光芒照亮纤毫毕现的各处雕梁画柱,但若此刻站上宫中楼阁高处,完全可以想见,是如何火树银花煌煌灿烂的景象。

    皇帝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一时竟忘了唤薛瑜两人起身,静静看了几瞬,才转眼瞪了薛瑜一眼,“这就是你最近鬼鬼祟祟做的事情?”他语气不好,但翘起的唇角已然将他内心暴露。

    昨夜不来见他,今早不早早进来,前些日子忙得只每日上朝点卯时会出现……这一切反常都有了答案。

    薛瑜跪着仰头看他,笑嘻嘻地着俏皮话,“阿耶,今岁我可是第一个贺你生辰的人了?”

    皇帝又是一怔,去年今日时收到的消息,如潮水般涌现,他望向明亮的灯光,像有些受不住光芒一样快速眨了眨眼,嗯了一声,“起来吧。”

    远处烟花留下的淡淡硝烟味扩散开来,皇帝没有乘辇,而是缓步走在被明灯照亮的宫道中,深深宫墙在灯光照耀下仿佛焕发了新的生机,一步步也让皇帝的心情高涨起来。

    这一岁,不是步入苍老,而是迎来未来,他无比确信。

    薛瑜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看着各处耀眼的电灯,心情相当愉快。

    这些项目很早就交上去接受了皇帝的批示,不曾清楚提过要在宫中更新换代和放烟花,只是用处写得并不那么清晰,也含糊地圈定了一个“新试验场”范围,才有了连着一个月的电灯改造和烟花试爆。

    电灯项目在鸣水运转了大半年,实验材料都换了不知多少轮,才有了拿到皇帝面前正式展示的资格。在改良蒸汽安全阀和温度计测量温度保证炉膛安全的基础下,相对安全、稳定的火力蒸汽发电取代了手摇发电机的地位,让京城也能步入电灯的明光。

    “这就是你的贺礼?”皇帝走过宫道大半,好像才想起来身后有人,偏头望向薛瑜,“百工之术,奇淫巧技,劳民伤财!”

    来了,皇帝的节俭又发作了。

    薛瑜摸摸鼻子,薛玥从旁边探头,一直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拎出一个皮袋,“陛下,儿的贺礼简陋了些,但是自己做的,您会收下吗?”

    大号的皮袋开,里面捧出了一个蹴鞠球,一副绑带护膝护腕,走线不上太好,用的皮子也是毛茸茸居多,看上去完全与皇帝的气质不搭调。

    薛玥解释,“这是儿第一次猎猎到的鹿皮。只是学艺不精,伤了腹部,做不成整件衣裳,儿就想着裁开为陛下制成一套器具,若有时活动筋骨,也能用上。”

    “不错,以后勤加练习。”皇帝轻轻颔首,被薛玥拦了一下,还要再训薛瑜,心里就是一顿。

    都是亲手做的东西,寄托一份真心,薛玥年纪、经常蹴鞠,送来了她觉得最有用的东西,薛瑜又何尝不是?

    薛瑜见皇帝神色微缓,默默给配合的薛玥点赞,接下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宫中灯火只是其一,安阳城上下灯火才是儿所赠寿礼。虽有耗费,但可照亮京中人人前路,意外跌倒的、回家路上昏暗出事的、被心有鬼蜮之人所伤的,在煌煌照明下,皆不再有,大齐京城自是天上京般存在。”

    皇帝看看她,知道有些诡辩借口,但并没有拆穿,“如此,夜里与朕同上城墙一观之。”

    薛玥在到达前朝前止步,目送薛瑜与皇帝一起上朝。她的礼物袋子被常淮收着放到了旁边,但跟随兄长一起来贺寿,皇帝给的注目比去年多得多,好像对蹴鞠也有几分兴趣。

    今日结束接见后的皇帝能有几天假期,她默默思考着在自己开学前,会不会有随陛下一起下场踢球的机会。

    皇帝寿辰,众臣齐聚,各地贺寿的大臣要么派人带着寿礼来,要么送礼来,比之年末的贡礼更精心些。毕竟贡礼只是各地的特色,实在没有也没办法,陛下寿礼,却得好生思量,尤其是面对如今的皇室,不求升迁,也得求在皇帝心中留下浅浅印象。

    礼物倒不一定金贵,但一定精心,眼望去,钟鼓楼之间的等候进殿的区域里,搜罗来的书本兵器数不胜数,反倒是珊瑚宝玉金银器皿鲜见。

    只是,入朝前各自思量着该如何念祝寿词、或是悄悄量旁人的寿礼,心中暗自估量着高下的官员们,此刻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即将开始的大朝上,而是怔愣地看着周围,好像眨眼间就亮起来的四周高阁宝殿,恍恍惚惚,疑心置身仙境。

    “方才天穹百花齐放,声若雷震……怎的转眼不见,天光大亮?”

    “这、这莫非是神仙显灵,降下福泽,予我大齐陛下祝寿,先一步让我大齐京城步入白昼?”

    烟花表演完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更别增加了电灯这个组合拳,连出声议论,都下意识低了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来贺寿的官员们中,几乎没有有闲暇跑去东荆真正见过传闻里亮如白日的电灯的人,因此,经历过天上绽放花朵,又有明光大作,一瞬间被惊住的人不在少数。面对不曾见过的东西,他们的第一反应猜测与东荆白露商街点亮电灯后受到震惊的普通士绅百姓没什么两样。

    甚至在色彩斑斓又热闹的烟花铺垫下,这种震惊延续得还要更长久些,溜须拍马吹捧当朝陛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但在整座宫城都笼罩着电的明光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兀自沉浸在激动和震惊中不可自拔。

    典礼官一声鞭响,候在旁边监督百官仪容仪表的监察御史先清醒过来,再一看下方,有人是呆呆看着灯盏泪流不止,有人偏过头,满脸思索,口中不住地着吹捧的好话。

    显然,有些人已然把这样的奇物和襄王联系在了一起,而想到襄王自然想到东荆,对东荆探听到的消息反复思索几遍,对电灯略有了些了解,并不再当它是天降神物。只是为了表忠心,才努力地宣扬着相当夸张的赞美。

    只是对天上花朵的事,仍没什么头绪,暗自忖度朝中新的奇珍异宝出世。听多了周围的赞美吹捧,也不自觉生出些荒唐的念头,思考着莫非真是天生异象,为皇帝贺寿。

    以赞美声为主的混乱嘈杂很快得到了制止,百官整队步入大殿,觐见皇帝贺寿,但最受瞩目的皇帝以下,整个礼仪性的大朝上,皇帝下首第一人薛瑜,因着前面的见闻,明里暗里接受了许多注目。

    各地送来的寿礼没什么特别的,薛瑜在献礼中没提烟花,只了电灯,吻合了其他人的猜测,但对天穹生花这种异事,还是心里鼓,整个大朝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心里猜测着那到底是什么。若是襄王所为,为何不出来添一笔贺寿的郑重,不是襄王殿下手笔,那又是如何产生?

    直到最后,礼官通报,“益州郡太守韩,以白霜柘糖一斤,贺陛下寿——”

    这一声惊醒了游移的思绪,连薛瑜也一样猛地起了精神,向后看去。

    韩北甫得到甘蔗苗许久,制糖法也早早送了过去,但甘蔗成熟期长,没想到到现在才出糖送来,好在也不晚。第一年的甘蔗只有可怜的两根,加起来最多十斤多,出一斤多糖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产量,其象征意义远大于本身价值。

    不单单薛瑜注目,朝中群臣都有些怀疑人生地往后看去,差点要以为是大朝结束后的邻国贺寿使臣的通报句子被礼官弄混了。

    糖分两种,饴糖、蔗糖,饴糖大多数地方都能熬制,但柘糖也就是蔗糖,大多数以柘浆存在,熬制出糖粒的都不多,作为楚国顶尖享受,从来都死死把握在楚国手中。要享受糖就等给楚国掏钱,没权没地位没门路的人还不一定买得到,齐国因为糖的事被嘲讽过何止一两次?

    过去楚国也不是没干过邦交送礼,只拿十壶柘浆充数的恶心人的事。

    但如今,大齐的边陲郡,处境恶劣的益州郡,竟然能制蔗糖了?

    还记得过去在楚国使臣面前受过什么恶心的朝臣,脸上都不自觉泛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往不远的偏殿望去。若是其间没有墙壁阻隔,此刻还留在偏殿等候的楚国使臣,大约已经被过多热烈的目光看杀了。

    端着木盘和玻璃盏的人快步入殿,进门后脚步才缓下来,在明亮的灯火照射下,尽情展现着手中玻璃盏内的洁白颗粒。

    白霜柘糖,这名字起得多直白,多贴切。如晶如雪,如梦如幻,半透明的颗粒随着走动从堆成山的玻璃盏顶端滑落,只用看一眼,所有人都能确定,这绝不是饴糖能冒充、柘浆能替代的宝物。

    要知道,朝中许多家都是随着齐国商队去楚国走过一圈的,若是楚国有这样的糖,也不至于拿柘浆熬制到极限出产的红褐色糖块当宝贝,时不时就嘲笑一番旁人,趾高气扬地要人拿这拿那去换。

    也就是,这是大齐的新出产!独一无二!

    连殿内的呼吸都变得急促粗重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不远的未来,齐国上下丰产,粮食丰收、草料充足、果蔬满载、盐糖无限的景象。

    带着糖走到近前跪下的人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沉声大喝,念出贺词。群臣太多,贺词写得与之前文采斐然的一些并不能比,不够出彩,但只要他手中有白糖,谁都能确认,这是除了襄王的贺礼外,今日最佳的一份礼了。

    有人看了看韩尚书令,不知道这韩家子弟行径背后有没有他出手相助,看半天也只看出了一片平淡。但也有人换了个思路偷偷量朝中,从皇帝以降,襄王、韩尚书令几个重臣,只是关注白糖的出现,但脸上毫无惊讶和激动,显然是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么,益州郡的出产到底是运气,还是朝中出力,尚未可知。

    将贺寿开始前的见闻放在一起看,让人感觉就像是看了一场下马威,前面彰显实力,后面看到物产,皆是敲。不再刻意展现军中威严的皇室显得更为高深莫测起来,不管是神仙还是什么奇异产物,无一不代表着朝中的不同。念头转到此处,更是心中对如今的朝廷有了新的认知,不敢有任何歪念,生不出半点反抗和异心了。

    “韩郡守入益州一年有余,兢兢业业,伏山民、定益州、出新布、产白糖,朕心甚慰,若众卿皆如此,何愁大齐不兴也?”

    皇帝声音飘下,薛瑜起身率先行礼,殿内动作慢些的,也没有慢多少。在薛瑜的带领下,其他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大声回应,“臣等定为陛下、为大齐——”

    后面的声音,被偏殿内的茶盏碎裂声和受惊后的嘈杂声掩下,听不大清楚了,但怎么想也不会是太糟糕的词。声震重霄,气势非凡,让被请在偏殿等候觐见的使臣们都有些心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