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 使臣们(二合一) 谁骗得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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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使君此话好没道理, 诸位对我大齐有所误解,恐铸成大错,才请各位在这里多留几日, 不必惊扰外人, 怎么就成了我们囚禁使臣?糕点香茗、鲜花美人、琴瑟书卷,我大齐可曾少过你们一星半点?若是各位想起来了有关燕山围场的些许事, 或是北边的些微痕迹证据,能帮助我们抓获从中挑拨两国邦交的贼子, 某自是感激不尽。”

    坐在使臣队伍对面的鸿胪寺卿笑吟吟掸了掸袍角,“不过嘛,容我提醒一句,燕山围场的归属,上次我们是议清了的, 还望石勒侯莫要再忘事了,出些胡话, 就不太好听了。”

    鸿胪寺卿在前年钟大被削官后上位, 去年接待使臣时还更多的是试图平衡两边关系减少惹事, 今年笑里藏刀、阴阳怪气起来,已然多了几分底气。

    到底,除了限制他们离开驿馆或者要求回国,齐国的确不曾亏待金帐汗国使臣任何事,待遇比之前还要好些。但用自由换待遇, 不个清楚明白绝不放人、也不让人传信, 这可不就是在软禁?

    软禁的日子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就看使臣队伍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就知晓了。

    对面的石勒都烈脸上一冷,刚要拍案而起,脸带苦相却得挤出笑容的金副使就上前拦下, 他被甩开一下痛得直冒汗,还是起身拦住石勒都烈,目露乞求和劝导。

    眼看是一场短兵相接消弭于无形,金副使好悬拦了下来石勒都烈,擦了擦汗望向鸿胪寺卿,“不如今日就到这里,阁下应当还有些旁的事,就让在下送您离开,也好消消双方气性,免得影响邦交不是?”

    “啧,还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金使君能会道,既然各位无心分,某便告辞了,若想到什么,再来相会不迟。”

    鸿胪寺卿又刺了一句金副使,目光从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手按弯刀却始终没有真的起身的石勒都烈身上划过,缓和了些口气,欠了欠身,全了离开前的礼节,但细看他对着的并非正使,而是金副使,“劳金使君送某出去。”

    金副使这才收回扯住石勒都烈衣袖的手,一步三回头,看样子是生怕石勒都烈突然暴起造成惨祸。

    鸿胪寺卿还没完全走出使臣居住的院落,刺耳的谈笑声就飘了回来,“……金郎君对烹茶之道果然有所研究,与君相谈,某受益匪浅啊!”

    还坐在屋内的石勒都烈哼了一声,声音放得很重,包含着浓厚的不悦和愤懑,足以让离开屋舍的几人听到。但在他身边或坐或站的使臣们脸上却没有同样的情绪,反倒低声交谈起来,仔细一听,却是关于今日的交谈以及明天又如何引导话题的。

    “……姓金的倒是有几分圆滑本事,就看他能探出多少真实心思了。”

    屋内的话题声音压得极低,自是传不到已经走到院门口的两人耳中,鸿胪寺卿夸了金副使一路,任谁看去,都是气氛正好的两个相交文士。

    金副使在院门前停步,苦笑着深深施礼,“文兄博学多才,我不过在北闲时对烹茶上了几分心,不足挂齿,哪担得起这样夸奖呢?更何况,方才的确是我的不是,没有提前拉住正使,才下了文兄脸面。正使到底还是年轻人,又在军中滚日久,脾气暴躁了些,还请文兄勿要往心里去,弟在此替他赔不是了。”

    “毛头子惹了祸,你替他道歉,我要认真,倒是我肚鸡肠了!”鸿胪寺卿神色恼怒一瞬,让金副使看了分明,又劝了几句,鸿胪寺卿摇摇头,“你我相交,我也不瞒着你,贵国正使的想法的确无稽,若是开战,我们也不怕什么,但能邦交友好,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当然,我国可汗也是这般想的,不然也不会专程为皇帝陛下备下两份厚礼,又让石勒侯爷亲自出使。只不过没想到正使气量……咳,文兄多担待,我这两日已经劝了几人和我一起,想来,很快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鸿胪寺卿点点头,仿若遗憾叹息道,“那自然最好。若金郎君并非出使,改日见到,未尝不能把臂同游安阳城啊。”

    院门开启,金副使半提着袍角殷殷送了鸿胪寺卿出门,看着持着长戟的禁军迅速靠拢,露出一个明显的无奈笑容,“此约我记下了,希望能有机会吧。”

    一句话明显表露出了两者关系甚佳,金副使才端肃神色,按照代表着两国脸面的使臣交往姿态与鸿胪寺卿告别,等到人走远了,才收回“目送朋友”离开的悠远目光,在监督他们的禁军注视下,折返回院落。

    走出几十步的鸿胪寺卿,脸上神色从最初的依依不舍,逐渐冷了下来,余光斜睨一眼身后院落和驿馆里关注着两方动向的另外两国眼线,心中暗嗤一声。

    他虚情假意,金副使也满肚子坏水,就看最后谁骗得过谁了。

    难不成,他还能真信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拦住怒火上头的石勒都烈?那位石勒部的新统领、金帐汗国的侯爷,若非他不是真的想动手,大约就只能让严阵以待的禁军出手才不至于闹出惨案吧。

    不过……这未尝不是正使隐晦地表露的态度。

    鸿胪寺卿在驿馆停留了一阵,依次去拜访了另外两国使臣,话间“不经意地”暴露出对刚刚在胡搅蛮缠的金帐汗国使臣那里相处不太愉快的细节,把该埋下的印象留够,口水都快干了,才步入了驿馆的一处楼阁略作休憩。

    送走了齐国鸿胪寺卿,黎国众人做什么准备暂且不提,楚国正使沉吟片刻,叫来队伍里的谋臣窃窃相议片刻,“……如此看来,齐国犹有色厉内荏之态。”

    若不是实力不够,又何必一边和金帐汗国的使臣嘴仗,态度表得相当强硬,一边私下迅速接触两边的使臣,试图同仇敌忾拉拢?

    “跟我们交道不甚热切,也对,毕竟并不是同样面对北边压力,更多的是商谈商贸之事。毕竟,就算丰收一两次,哪里比得过我们仓禀足实?如此甚好。不过,还是早点回国,未免夜长梦多。”

    楚国主使轻笑几声,“且让他们求去吧。”

    作为谢家下属,国内的高层布局在出使前已然隐隐漏给了他一点,自然没什么心思涉足这片浑水。

    谋臣不知他心中思绪,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提醒,“但齐黎相交,若真定下秦晋之好,必成大患,不可不防啊。虽听到当日黎国被斥,但这两天襄王‘路过’总会来等等黎国公主,郎才女貌,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

    “无事。”楚国使臣悠悠道,“襄王年轻气盛,可不就是多情种子?你只看到了来相见,却不曾注意襄王和齐皇绝口不提婚事,与其是来等公主,不如是来看看黎国是否后继有人。齐国解决了心腹大患,螳螂磨刀,也是虎视眈眈呐。”

    不过,在他眼里,任这只螳螂再怎么谋夺,也是敌不过背后黄雀的,语带夸赞,却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是了,昨日让你去听的消息怎么样了?”楚国使臣点了自己的仆从随行,拿下轻薄的披风,拢了拢,好挡住北地与南方温暖水汽不同的春日微寒清风,“走吧,出去转转,边走边。”

    三国里被限制了出行的,只有当堂无状惹怒了齐国的那些胡人,楚国使臣留在驿馆仔细看了两天的情况,自觉看懂了暗潮涌动,可以放下来齐国的种种探听和谋算,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一下了。

    毕竟,留在齐国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前日的电灯和华灯故事,倒是可以去看看新鲜,而出使前家中女眷叮嘱的,传言只有在安阳城中才能买到清颜阁最好的货物这件事,只是顺带罢了。

    齐国的精巧日化用品,虽是技,但倒也别有一番意趣,比之其他被国内比下去的东西十分不错。若真的买到了,送礼与红粉知己、家中女眷的物事都得准备上,不得也能得到新的机遇。

    楚国使臣心中惦记着各种心思,一时忽略了跟着自己出来的仆从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开始汇报,等上了马车,才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怎么,有何难处不成?”

    声音温和,但仆从吓得一个激灵跪倒车内脚踏前,“郎君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出去转了几日,实在无颜回来见您啊!似是有人故意设阻,不许我们去探听些许内情,过往相识的人也换了一番嘴脸,又有人在旁边紧紧跟随,我们也不敢这么早返回……”

    求饶和情的声音很快被断,楚国使臣皱眉,“行了,没有大族在此,皇室爪牙自然四处都是,听不到就算了。查探到的事吧。”

    仆从有了他的饶恕认同,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出自己的见闻。使臣边听,边心中暗忖,钟简一失,齐国脱困,听这些后续的安排,约莫也不会再有成气候的大族统领一方,齐国与楚国的相似之处,显然是越来越少了。

    “……你,连平康坊的人手都折了,清洗了不少,惟那什么剧院马首是瞻?襄王这份心,倒是很大啊。”使臣眼中闪过一缕兴味,“改道,去买一份《大齐要闻》瞧瞧。”

    他捕捉到一个明显的信号。虽然齐国尚未立储,但四皇子从军后无声无息、连一点水花都没冒出来,除了走的路子是齐国一贯的储君入军中培养的路子外,形象和认知上比起处处渗透的襄王可就差远了。

    而齐国君主若即若离的态度,就让人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当堂驳斥是真,安排同游也是真。若不是齐国皇帝安排,哪有为了给友邦介绍安阳城风土人情,就派来一国王侯作伴这种事呢?

    但除了不太在意中原礼法的金帐汗国,以及明显出使的主使心性贪婪冒进、以至于不会将礼法放在心上的黎国队伍,一般来,大人物们起码绝不会将自家的继承人和别国公主摆在一起,任人猜量婚事的。要继承皇位,嫡妻以及未来的嫡子流着别国血脉可不行。就算只是个可能,也会吓退未来继承人的一些美好姻缘,大可不必这样安排。

    论起态度,襄王每每也只是略谈些话,谨守距离,应是断无结亲的意思。

    那么,城中的形象塑造,是襄王有意与齐皇博弈,还是……

    楚国使臣自觉抓住良机,有心再推一把,让两人间的裂缝或者疑心加剧,心中正琢磨着该如何在离开前布局,就听外面车夫和仆从一阵声响,“郎君,买书的人太多,我们在旁边阴凉处略等等,喝口清茶配点心可好?”

    “嗯,去吧。”楚国使臣点头应允,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楚国使臣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阵阵声音。

    他挑帘子望去,的确如仆从所,面前的长街上人头涌动,拥挤非常,还有挑着担子、背着褡裢的贩在里面窜来窜去,兜售着他们的零嘴和玩意,只看前面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就知道这些贩已然来过许多次,这支有些混乱的、不仔细辨认都看不到源头在哪里的队伍已经排了不止一两刻的队伍,自家仆从去买书,绝不是一时片刻能等回来的事。

    这样子,哪里是书肆门前该有的清幽雅致,简直像是什么穷酸抢购的集市了。

    “一点秩序也无,真是……”楚国使臣摇头暗自嗤笑,对穷乡僻壤日久,只不过这两年才有了好转的齐国仍是看不上眼。

    身边留下的仆从已经适时搭起炉,在树荫下大喇喇占据一块地方,为使臣烹茶,使臣无心下地多看看周围,但对如此多人聚集,心中仍有些好奇,发人去探探消息。

    没多久,去探听消息的仆从就回来了,“诶哟,咱们来得可正巧呢。郎君想读《大齐要闻》,但先前书肆里的存量短短两天就卖了个精光,今天恰恰是新送来的一批到货,这些都是与郎君有一样有着高雅兴趣的读书人,一听到有了心心念念的书,这不就都撞上了?”

    仆从是想活跃气氛,拐弯抹角地夸夸自家主人,没想到话刚完,就见楚国使臣脸色一冷,竟是马屁拍到了蹄子上,刚刚还缓和的神色不悦起来。

    仆从不知缘由,只能紧张地换了个话题各种逗乐,楚国使臣不悦地止住他,重撩开帘子望去。

    这样的人山人海,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挤成这样,哪还有一点身份和雅致可言?真是斯文扫地、败坏名声,连他都被连累了!

    但他刚转眼,就忽地在人群中看到了眼熟的人影。

    “他怎么会在此处?”楚国使臣一怔,这下才细细量人群中众人,“两个、三个……”

    齐国局势不同往日,能被派来出使的臣子就算身份不像另外两国那么高,但有着自己的手腕,而在楚国都城内能生存得好、取得上司信任,楚国使臣自有他的一番认人和记忆的玲珑心思,短短几瞬就将这里的许多人和自己印象里对上了号。

    “王家的那位夫子月前要闭门钻研难题,原来不是钻研难题,是派人来此买到了新书,才掩人耳目地苦读起来?一次仍嫌不足,这是又派了新人来。”

    “刘家请的西席、卢氏的门客、杜家据又出来游学的郎君……”

    若非清楚自己在哪里,站在哪国的土地上,楚国使臣在人群中辨认出这么多熟悉的人影,简直就要将这里误认成了楚国哪里的世家藏书阁敞开大门、广迎天下人了!

    一个个的,哪里是因为他们放在表面上的原因出游、闭门,分明是不辞千里,跑到了齐国来买书!

    他认出的就有这么多人,认不出的人里,谁知道有没有哪家的商队管事、哪家的贴心仆从?

    “莫非我楚国的书,就差到哪里去了?非要来这里!”楚国使臣不自觉喃喃出声,又气又急,暗暗将今日见闻记下,只待回国后向上司禀报,好整顿敲一下这些不知道被齐国灌了什么迷魂汤的家伙。

    作为士族的集合,背地里万一有人生出些旁的心思,坏了高层的大事,那就糟了。

    他的声音很,仆从没有听到,被赶走又眼巴巴凑上来讨巧卖乖,楚国使臣脸色冷凝,想了片刻,“去再多买几本书,再请那里的杜家郎君来话。”

    齐国纸张和印刷的确在楚国风靡一时,但经过几次千里迢迢托人买的齐国书中出现错漏、纸张也好坏夹杂的事情,楚国印的书也就成为了多数人的首选。

    再听到些私下里的传闻,譬如齐国贪财、瞧不起楚国人才卖了糟糕的次品、甚至可能原本的技术都是偷盗楚国大族新研究之物等等,齐国的书籍明面上倒是没了人追捧,但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这么多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人来买书,显然是仍追捧齐国书的!

    楚国使臣低声派人回去从箱笼里取回来几本书,静静等待着自己请的客人返回。客人未至,派去买书买报的仆从也没回来,折返拿书的仆从倒是带着书回来了,楚国使臣看着里面夹杂的一本《孟子新注》,脸上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翻开书页,里面扉页上印着来源,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齐秘书省校阅刊印。”

    楚国使臣也曾追捧过一段时间的齐国书籍,但当借阅的友人书籍还回去后,就生出了买书的新念头,专门让人私下去带来了众多货物的齐国商队那里买过几本书。

    买到手没多久,齐国商队就拍拍屁股踏上了返程,等他发现里面其中一本书错字百出、根本算不上好书后,已然晚了,一笔银钱和好心为齐国书籍话空付。再过些时候,与旁人一对,就发觉这是齐国商队的常见计俩。

    买到的书里,多买的熟客或是大方客人,总会被坑一把。要么是买到的其中一本或几本书的书页比其他书籍糟糕,要么是夹杂错字、错页、缺少内容,要么干脆就是字迹模糊,像是印墨有大问题,根本不是好好对待书籍和客人的态度!

    要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可能是疏漏,等他确认了卖到楚国的一半《孟子新注》都是错字百出,明显是一批印出来的之后,就完全相信了听到的流言。但他也不曾扔掉这些书,反倒随身带上了一本,以便时时警醒自己,不要再上恶当。

    齐国人就是在卖次品、或者,他们印出的大多数都是次品,只不过之前为了好名声,检查得严谨,没有暴露出来罢了。

    杜郎排的队伍在楚国使臣的仆从之前,很快买到了他想要的书,被等在旁边的仆从好声好气请来,撩开车帘,拱手施礼,“这位……使君,子在国内时似乎与你不曾有过什么交际,不知是有何事寻我?”

    口称谦辞,但话相当不客气。当然,杜郎也有这个底气不客气,谁让他家得了宝贝献上去后,很快得到了青眼呢,论起来,不谈官职,楚国使臣的确该对他和颜悦色的。

    楚国使臣神色温和,半点没有架子,“只是恰好遇到,不忍杜郎君误入骗局、误信恶人,才有此一请,还请勿要见怪才是。我观郎君心情颇好,应是自觉得了一本好书了?”

    杜郎天真娇气是一码事,但并不代表他听不出来此人隐含的阴阳怪气,面对他刚刚表现出的好态度生出的几分好感迅速淡去了,皱眉道,“使君想买书,自去就是,何必在此与我多言?我新购得一位良师大作,自然心生愉快,怎么在你这里,好书就成了‘好书’?还什么骗局恶人的,我看,你才像是要诓骗于我!”

    “郎君在齐国,自是偏听偏信,或许他们为了稳住你们这些客人,先送了些甜头,让你误认为那些是好书,等到你信以为真,真读了流毒深远的齐国之文,花钱买到了各色粗制滥造之物,才是大大的不妙。”

    楚国使臣见他不信,心知此人已经深信不疑,暗叹好在自己做了准备,取出让人拿过来的那本错漏百出的《孟子新注》,“你看,这本也是齐国之书,从齐国商队手中所购,却是恶劣至极,粗劣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