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拉拢 真假书籍,与木兰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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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郎见他得恳切, 压了压自己的不满,将信将疑接过书,口中道, “使君恐是对齐国误会甚深, 若时间有余裕,多留些时日, 就知道不是这般了。”

    他毕竟年纪尚轻贪玩,不曾接触家中各种事务, 在他想来,齐国有教无类、广为传播知识,这是大大的好事,定是什么人从中作梗,让这些人才生了误解。

    楚国使臣唇角微撇, 克制住没有表露出太浓烈的嫌弃和不屑。

    杜家郎君在齐国流连半年多的事,何人不知?只不过这次游学听是受邀去越州, 顾及着卢家的脸面, 又有杜家得势的影响, 笑谈才少了些,谁知道竟会又跑来了齐国?杜郎在齐国久留觉得齐国好,他偏要让人认清楚齐国嘴脸才行。

    不过……既然是去越州,又和卢氏门客一起出现在此处,莫非卢氏和杜家一起动了别的心思?

    楚国使臣心中暗暗揣度, 面上一点不变。

    杜郎刚刚听他起, 就对所谓的“错漏”和“错字”十分不信,先前在楚国时因着他对齐国的态度,身边也无人与他提及齐国书籍错漏的风波,只想着看过好找出问题, 来为齐国书籍话。

    他无心来为齐楚两国之间转圜,但自己支持和喜爱的“痴学士”病情大好,与友人一起出了一本书,今日刚买到手,是断断不想让楚国使臣泼上脏水的。

    开那本《孟子新注》,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扉页的印字,确定了是齐国所印。再往后看,却是神色越来越凝重,杜郎快速翻看过十几页,又皱着眉拿出自己新买到的宝贝书籍,一起翻到扉页对照,半晌,才犹疑道,“此事,恐怕另有缘由。”

    “使君请看,扉页的印字和墨印痕迹,虽然大多与齐国之书相仿,但摆在一起对照就能发现些许不同。这本错字之书的墨印偏浓,边缘偶见洇开,而扉页上的字迹,也与这里略有不同,字迹虽相仿,但印出后,似不是同一处所出。”

    杜郎锱铢必较地挑出细节,一处处和楚国使臣谈起,非要他承认两种不同不可。他找出的其实算不上区别的区别,让他心中大定,更觉得自己猜测的有人在背后挑拨为真,严肃地将

    这个猜测告诉使臣,“恐怕是谁从中作梗!”

    楚国使臣并不相信,淡笑道,“杜家郎君为齐国开脱,却是多费心力。这些区别,不过是处,换一批书籍,换一批刻印,换一批纸张,自然有所不同。齐国以次品相待,我恐你受害,才好言相劝,既然郎不信,那便罢了。”

    他的态度,和面对孩子痴缠胡闹的大人没什么区别。杜郎一听就怒从心头起,“本来就是,若是齐国有意以次充好,怎会至今安阳城内都不曾有一次吵闹听闻?定是有人换了你的书,坑害于你,写作齐国之书罢了!”

    楚国使臣唇角一撇,“我让人去寻商队购书,不过闲暇一观,我官职低微,家族平平,若真如郎君所,所为之人,既能印出这般书籍,又何必如此麻烦……”

    到此处,楚国使臣不屑的神色微顿,若无其事地继续了几句,掩饰过去。

    眼看着杜郎骂了一句“不识好人心”被气跑,楚国使臣怔怔坐在马车里,想了想刚刚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可能。

    能印书印到这般好,又有这个必要下手的……除了因此得益的楚国,还有哪方?想想之前发现错漏百出的次等品后,起码都城一处群情激愤,读书人和自觉被羞辱的家族想要追上齐国商队要个法,却被大族发话为了不要横生枝节而拦住,那时的理由其实并不是很强有力。

    他一时恍然,捏着《孟子新注》的手上青筋绷起,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再多事。

    想来,偃旗息鼓的各个士族家中,也是得到了相关的计划通知。

    齐国的书或许真的好,但是在楚国,它必然不能为佳品。

    “郎君,您要的《大齐要闻》和书,的挑了几本,您看怎么样……”

    跑回来的仆从破了楚国使臣的思绪,忙不迭将自己带回来的书籍报纸捧上去献宝,楚国使臣拿开最上面那卷报纸,在他眼里带着花里胡哨图案有些不庄重的报纸被放到一边,下方的书籍映入眼帘。

    不知该不该句巧,第一本正是《孟子新注》。

    仆从也发觉了被杜郎丢在旁边坐垫上的那本旧书,轻呼一声,有些尴尬,“郎君,不如我现在就去重换一本,或是卖给旁人,重买一本回来……”

    “不必了。”楚国使臣断他,定定心神,开新买回来的这本书。

    他对那本印制有问题的《孟子新注》很熟悉,疲倦或者彷徨时就会拿出来翻几下,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两本书的不同。

    并不是指印制的错漏内容,而是墨痕和细微的字迹。不经常或者仔细看,是断断看不出两者不同的,就算看出来,也只会像他之前的辩驳那样,认为不过是不同批印制出现的好坏之分。但真放在一处细细对比,就能发觉连印制的墨痕,都是齐国这本书更胜一筹。

    而再看旁边的几本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是国内的布局。就算看出区别,齐国人也没法解释错误的书本从何而来。

    楚国使臣从书上印证了自己的分析,有意大声怒斥,好让周围人听到,“哼,齐国给我大楚送来的书本货物都是次品,岂有此理!”紧跟着他让人去周围解释,只是一时气恼,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有些事,越解释越传播得快。

    有意败坏齐国书籍名声的楚国使臣,披了维护邦交的皮,还在忙忙碌碌,而他离开的驿馆中,也有了出乎他意料的变化。

    在眼线盯梢下前去休息的齐国鸿胪寺卿,在阁中留了许久,没有出来,但事实上,他的身影很快在驿馆中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处院出现。

    “殿下。”

    鸿胪寺卿从密道出来,快走几步,向坐在博古架下看书的薛瑜施礼,“石勒一众的确不曾有开战之心,两边拉扯,应该很快就能摸到底。正使坚持要求偿命,以开战相逼,副使要友好交往,配合调查和试图建功立业拿到好处,没想到这些草原人如今也学会了计谋。”

    他的感慨让薛瑜轻笑一声,鸿胪寺卿摸了摸鼻子,依照示意在旁边坐下,“殿下莫要笑臣,若非殿下点醒,提前告知态度,大概臣真要中了那姓金的走狗的圈套,觉得他是真的努力在从中斡旋了。”

    薛瑜合上书,摇摇头,“文郎心思缜密,就算没有我点破,也不至于吃亏。不过,草原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费心不少,依我看,应当问题就落在副使表露的私利上。”

    鸿胪寺卿听着薛瑜出一个让他听不太明白的形容,没有多问,只当是自己阅历读书不足,暗暗记下等以后有了时机再问,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副使声称在使臣队伍里被排挤,想要建功立业……”

    他仔细将自己今天看到的出来,又填补了一些分析,薛瑜侧耳细听,心中转过几次盘算。

    金帐汗国如今被囚,除了鸿胪寺能接触到,其他人都不合适,会让态度出现偏移,她自然也没有当面见到。但是两天下来,前日鸿胪寺卿过去还吵得沸反盈天,差点就动了手,今天就又换了个路子。

    看上去吵得热闹凶狠,但没有以此真动手,吵架罢了,谁还不是在试探彼此的底线和余地呢?

    石勒都烈果然是汉学学得最好的一个,看上去装得像个粗蛮武将,但实际上心思可不少。

    利益……

    思索着的薛瑜听到鸿胪寺卿起他们今天吵起来之前,金副使好像不经意间拿来作为友好相处交往举例的榷场,眉心微跳。

    前朝与部落间合合,榷场倒是真的设了不少,但在彼此试探的状态下,多得是“友好”的举例,挑出来榷场一事,可以是没有别的意思,也可以是暗示,为之后做一些铺垫。

    北部战线上金帐汗国受挫屡屡被骚扰,连石油的队伍都被抢走不少,而楚国能帮他们的,大抵只有技术和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南北结盟,真正的好处是未来被分食的猎物。但石勒都烈如今的态度,看来是在骚扰影响下,有了别的念头。

    这也不算太意外。楚国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来二去,被认为不完全可靠也正常,想要就近拉拢和尽快捞到利益,在草原上展示过新技术的齐国是个不错的安排。

    薛瑜和鸿胪寺卿的对话中止于院外的尊敬唤声,鸿胪寺卿闭嘴向后退了一步,无声施礼后退,隐入屋后机关。

    他刚一消失,通禀的人快步走进来,“殿下,黎国公主听闻您路过略有困乏,入驿馆歇息,想起昨日提到的茶还没尝过,想来看望您,若是不便,她就在外面多等些时候,您看……”

    这个理由听上去就是个托词,只有“多等些时候”这句话,才显示出薛瑜这两天认识的少女的怯怯倔强。薛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让佳丽等候,绝非本王本意。”她收拾了一下起身出门,在周围防备警戒着有外人窥探的侍卫们也跟着收拢。

    院门半开,薛瑜很快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盛装少女,她拦住少女急急施礼的动作,没见到少女带着男孩出来,略有些遗憾。她目光扫过明显在紧张中捏皱了的衣袖,和少女头上沉重的钗环,只当没看见,温文笑道,“七公主。”

    薛瑜将开启话题的选择交给了黎七公主,事实上,如果黎七公主选择想办法求助,或者每次来得不要这么急切又可怜,她准备了几天都没有用上的安排,是能妥善将黎国使臣队伍的思路引开,也给这个女孩一点可以喘息的机会的。

    但是,黎七公主也不知是被怎么嘱咐过,在这方面相当努力,让原本算只来露面表个态诱导其他人想法的薛瑜,只能跟着她的选择暂时继续这样相处下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有办法走出困境。更何况,她也是靠着伪装的性别才有了机遇。加上黎七公主表露的态度其实始终只是来完成任务地相处一段时间,并不至于给薛瑜造成太大负担,因此,黎七公主的选择,薛瑜很难拒绝。

    “我、我……殿下,听闻您于茶有所精研,我才冒昧来求见,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

    黎七公主怯怯地道,视线放得偏低,只在薛瑜手臂四周徘徊。旁人看上去姿态是少女羞赧如受惊鹿,不敢直视心上人双眼,但放在薛瑜眼中,就只剩下受惊了。

    好像她只要拒绝,就会让这个少女最后的努力和希望破碎。并非投怀送抱,也并非来祈求收留,而是在强权逼迫下不得不听从命运。

    黎七公主在完请求后,就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垂眼盯着裙角,显然是只等审判。但薛瑜拒绝她,只会让她的处境更艰难,这也是薛瑜试探几次后无奈选择维持现状,简简单单做陪游浪费时间的原因之一。

    带着黎七公主,自然不可能去做些秘密的事,但也得把握分寸,不能让少女投注情感,薛瑜又想通过她来留下黎十二,兼之在短期内给黎七公主种下一些思想的种子,选择的去处就很有限了。

    薛瑜淡声道,“茶道倒是不急,今日剧院有一场新戏,不知公主可有时间赏光?”

    平康坊的风气好了一些,但故态复萌试图对清倌下手,捧场在剧院内搞七搞八的色心男人也有些。好在戏曲的名声了出去,白日去听歌舞唱戏的人多了起来,薛瑜这个邀请也不至于显得孟浪。

    剧院今天的确安排了一场戏,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整理后专程来投了稿,初始版本的《木兰辞》,被改成了《木兰从军》,被拿着故事和稿件换脑子的薛瑜从中看到,点中排练,今日正是初次上演。

    听到薛瑜开口,黎七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声如蚊呐,“那、那便听殿下的。”

    薛瑜怀疑,就算真告诉她要带她去逛青楼,这女孩子也是这样的回答。逆来顺受,乖巧怯懦。她身边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太少,相处起来格外头痛。但想到这也是自己的选择,最无辜的就是黎七公主,心中的无奈烦躁也就淡去了。

    皇帝无意联姻,她无意娶妻,也就是,黎七公主注定要再回到她害怕的黎国宫中,若是多做一点,能让对方在未来的选择里有所改变,也算是一件好事。

    等上了特制的马车,拦住黎七公主随行侍婢,让她在车下随行。薛瑜放下帘子,让手下的宦官扶着黎七公主进去,自己上了另一架马车。

    有些紧张的黎七公主很快听到了解释,有着一双猫儿眼的宦官笑得很甜,抚平了她的惶恐,“公主要去听戏,这副金贵的钗环若是听到兴起,磕碰到就不好了。还是拆几个,换个发髻吧。放心,奴动作很快的。”

    蝉生飞快地拆掉黎七公主的发饰,让看起来就沉甸甸几乎能压断那纤细的脖颈、好像去参加什么重大宴会的发髻变得朴素了一些。他的动作轻柔,迅速检查了各色钗环的安全,但直到他挽好少女的长发,也没有听到一句拒绝,就好像自己手下不过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偶人。

    ……这位殿下,实在太怯懦内敛了些,竟是任人随便摆弄。

    蝉生不曾看到,黎七公主在被拆掉发髻的一瞬间,脸上浮出了几分感激,但很快又变回了努力端庄的模样。

    马车缓缓驶过京城街道,端正坐着显得有些僵硬的黎七公主眼帘低垂,耳朵却竖得很高,不放过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听到叫卖声、嬉笑声、读书声、父母哄孩子的声音、惊呼着又有花开的声音、点评着灯笼纸面的声音……

    哎呀,有个孩碰倒了,有个读书人快走丢了铜钱,有人急急想去西市买新出炉的馕饼……

    多热闹啊,她想。齐国安阳城的人气儿,比她过去十几年见到的还要多。虽然只能听到,虽然不能撩起车帘,因为那样会很失礼,但好像整个安阳城,都在她听到的一切里转变成了脑海中活灵活现的景象。

    若非来到这里,若非襄王殿下好心相助……她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这样的热闹。

    等到马车在薛瑜让人开起来的剧院门前停下,黎七公主才有些遗憾地从自己的秘密欢喜中退出来,但又生出了一点新的期待。

    这里的声音比别处都要婉转热闹,应该是个有趣的地方吧?齐国襄王,真是个好人呢,只可惜,她显然只把带着她游览当做一个任务,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能让人误会想娶她的意思。

    黎七公主在心中默数几个数,止住自己听到各色声响后的轻快激动,终于一五一十想起了自己该守的全部礼仪,提起裙摆缓缓下车。

    薛瑜在马车下等着她,两人之间始终有旁人在,不曾越过任何礼数。

    旁观的公主侍女眼睛骨碌碌直转,却被襄王的侍从拘着,没有机会上前指手画脚,无奈地直跺脚。但没法子改变,只能心里暗暗安慰自己,襄王肯为公主换发式,应当是想要看得更顺眼些,对容貌有了波动,不至于半点心思都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