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 诉苦(二合一) 现在的日子像神仙一样……
尹县丞的话, 像破了这些人之间的什么隔膜,临时分配来轮换守夜的十几个人凑在旁边没有出声,跟着点点头。
燕山围场内圈是军屯和建成的堡垒, 外圈才是新来的各类人和他们的工作场地, 外圈的堡垒建得不太严格,活动的水泥板房和挖的沟渠战壕堪堪够阻挡一两次攻势罢了。而在这圈外, 还有着向外开垦和圈画的大片围场土地。
吸纳的人多,他们不仅和东荆来的人不太熟悉, 与自己身边的人也着实不上熟悉。
“你们运气好,一跑就跑到这边,今年恰好开了围场能留下,还有我们带着,准饿不着伤不着!前些年大齐穷啊, 想管流民都管不了,只能看着你们去往别的地方找找活路。”
尹县丞着着叹了口气, 点了自己带来的人之一起来, “阿斑, 明儿个就轮到你带人去踩点垦荒啦,有没有信心?”
路上一个月,赶路和管这么多人本就辛苦疲累,但他还是咬着牙撑了下来,五百多人, 个个认得记得, 想怎么用怎么用,来到围场就更是用起来得心应手。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信心”之类的话,尹县丞望过去,自己人也就知道怎么配合。
阿斑人如其名, 脸上有好些处麻子,看起来比真实岁数大了许多,搓了搓手,“俺第一次教别人,有点怕咧。”
“哈哈!”
要是他上来就开始理直气壮地指点江山,顺从和恐惧习惯了的流民逃奴们不会有太大反应,听到他直白自己害怕,露了怯,显得更真实、更贴近这里的所有人,情绪此消彼长,跟来的人就有心情笑了。
反过来还有人来安慰他,“我们一起学、好好干,不会拖后腿的。”
阿斑更丧气了,“不瞒你们,俺阿斑到东荆也才一、二、三……九个月,别看现在学了手艺,之前在路上啊,连口饭都没得吃,还要被人抢,你们见着俺,都要嫌脏、嫌丑的。”
“九个月?”
“前两天那个谁,不也才不到一年?”
“阿斑,你真学会啦?”
对阿斑学艺时间,有惊奇的也有不信的,有人羡慕地接过话头,“那你一定聪明得很吧?”
要不然,也不会专门跨过一州多远的距离,被送来教他们了。围场初建,不能百废待兴,但也的确处处缺人,能送来的人,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后面这些,围场新收的人们没有出口,但一双双羡慕又神色暗淡的眼睛,也足以让人看清背后的想法。
人总将同类分为三六九等,高的压低的,低的嫌弃再低的。对于阿斑的什么没饭吃、被人抢、脏臭之类的,他们信也不信。信的是这世道什么都可能发生,不信的是觉得阿斑大概之前本就有底子。
“不不不。”阿斑夸张地摆手,“俺笨透啦,工坊教书的夫子都俺榆木脑袋不开窍嘞!别人学这么久,总该学多些字或者手艺,俺光学两个字就学了两个月,像那什么木工啦、养鱼啦,是一个不会,光知道种苜蓿堆肥啦!”
他得可怜俏皮,引来一阵笑声,“够啦够啦!不就是请你们来教我们这个嘛!”
“阿斑,你们那什么工坊,还有教书的夫子啊?”
阿斑老老实实点头,起他的经历。
他早先是荆州人,东躲西藏地防着国家不管的山匪伤人,但千躲万躲,也没躲过天灾来临。去年发了大水,冲了家里的一亩薄田,侥幸活命,一路流落到东荆城,要不是东荆城门前的检疫点,他没准就病着死在了东荆城门口。被治了病活下来,眼看着东荆各式各样的工坊和种田的佃户招工很多,糊里糊涂地留下来,混了口饭吃。
是混饭吃,但不管是帮人拉车、抢着选苗种地,还是临时去工坊里做了几天工,一天按量结一次工钱,以及做得好、误误撞发现了一个疏漏处,因此难得吃到了鸡肉奖励等等,听起来都让人心醉神迷,好像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俺是个蠢的,但俺兄弟聪明,夫子都夸他了,没准多读两年书,边做工赚钱,边能考个官老爷当当呢!”
阿斑口中的自己平平无奇,对将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加上在灾难里离世的家人、灾难导致的流落街头和黎国不作为的痛苦,将抵达东荆后的日子烘托得格外美好,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起兄弟,脸上骄傲又幸福。
平凡的生活故事里加上一点逆袭元素,就足够让人心向往之,更何况阿斑的故事本也是真实的,像这样的经历,在这个时代,谁身上没有几个呢?对这些流落在外的牧民和奴隶们,这样描画出的日子,感染力更是翻倍。
阿斑咧开嘴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俺撞了大运,能过得像个人一样,就是俺爷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呜呜呜……”
他哭,旁边的人也跟着哭,抽抽噎噎,很快变成嚎啕大哭,哭自己的颠沛流离命苦,哭这个世道不公,哭过去也哭未来。
过得像个人一样,被人当个人看,这样的心愿和期盼,普通又不普通,艰难又不艰难。
永远看到的都是苦难时,人并不觉得苦,只是单纯的活不下去,但看到了一点光芒,有了对比,整颗心就像被泡在了苦海里,羡慕中又生出一点微的期待。
是诉苦,也是对过去的告别。
“真的?再,多你们东荆。”
“再?嗯……襄王殿下……”
阿斑的声音被风吹得老远,周围帐篷里休息的上百个人久久睡不着,都竖着耳朵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你们能遇到襄王,可真是运气好。”有人酸溜溜地感叹。
阿斑却反驳了他,“殿下,这是大齐上下一心的事,什么你们我们,你坐在这儿,就是我们运气都很好。”
“你逃荒,可没做过人家的奴隶!知道什么是战奴不?就是人家仗,你送命!”
黎国荆州山匪横行,草原又能平静到哪里去?
被阿斑开的心门,顺着谈兴,让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草原上不断消亡或被兼并的部落不在少数,狄罗人建国,但手下的部落里,人口可不仅仅是狄罗人。被屠尽的鲜卑人已经是历史,但混血儿、其他部族,照样在一日日的攻伐中,要么沦为奴隶,要么失去自己的文明和过往,成为征服者的模样。
阿斑听着,激灵灵了个寒颤,话的人渐渐声音也低了下去。不还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出口时,竟真觉得现在的日子像神仙一样,半点不想回去过那些日子了。
薛瑜其实没有教什么话术,只是点明了以心换心、用真实来动人的安排。
她无心骗人,实际上,也没有必要骗人。
恐惧是人原初的情绪之一,愤怒于同为人类遭受的恐怖遭遇,恐惧于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被挥下屠刀,和草原普通人的接触与吸纳不会停止,但是这样的恐惧,该挪到征服者、战争分子头上,而不是让胡人和汉人之间的仇怨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同样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发生在围场各处,只想着活命的牧民、逃奴,渐渐思考起什么是好好活着,什么是过得像个人一样的日子。
要是可以,谁不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
燕山围场如今收留的不只是仓皇跑掉的牧民和逃奴们,也有在草原上走投无路的部落,与其将一切放到明知残酷的一方脚下□□,还不如投向常年并不向外挑衅伤人、国内平安的死对头。
起码对头不会敲骨吸髓,还能留下一点体面和火种。就算是为人仆从,也比输了之后,做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好。而若是对头恶劣,他们的死,也能招来大部落的不满,到时候两方去就是了,左右他们也不会太亏。
两边的不同过去,总能让人对汉人多一分好感。嫌弃宽厚仁善的人懦弱无能,但也爱他们的仁善。
至于玄刀寨挑动的捷捷部,到底在里面做了什么,一般人并不知道。
投向燕山围场后,唯一限制就是不许拥有奴隶,就足够这些抱着死志的人惊喜了。
进入围场前,就有人告诉他们,奴隶会成为自由人,自己付出劳动换来庇护和存活必需品,大家都是工人,就算是镇守围场的将军与各个官员,也只是像齐国各地一样的管理者,没有什么主人,也没有什么奴隶。
不接受,围场不会放他们进来。接受但是不照做,因此赶出去的人也不下百人了。
草原上天幕低垂,星斗璀璨,一派好风光。身边呼呼刀风正劲,陆恪握着长刀,在丘上与人对练比试,目光却不自觉越过身前的少年,眺望帐篷背后建起的砖墙堡垒,黑夜中像在草原上生出的一头巨兽,却不让人恐惧,而是心中沉甸甸的安然。
“叮——”
金属撞击声让他一醒,回神时刀已脱手,陆恪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我……”
刚开口,喉间的细微痛楚泛上,陆恪按住咽喉,摸到一条细细的伤口,血珠滚落。
他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是自己轻敌,若非方锦湖及时收手,自己现在已然头颅不保。
这样的杀气与锐利……
“方将军,英雄出少年。”
被武艺惊住,陆恪的轻慢心态尽收,将刚刚开练前的“方女史”换了个称谓。
他对方锦湖是有些欣赏的,不然不会在给京中的信里提及,也不会专门跑出来与正好带人潜行到此的方锦湖见面,但这样的欣赏建立在看到的东北方与他的配合作战上,也建立在玄刀寨出来的威名上,是对“一个将领”的欣赏。
当被告知对方是谁后,习惯的认知压下来,这欣赏就有些变味了,怀疑占了上风。
对女子的轻忽让他差点死在这里,男人女人就都得抛在一边了。有这样的武艺,就算那些吊诡又漂亮的战役来自旁人指点,也足够得到尊重了。
方锦湖略拱了拱手,收刀还鞘,保持着礼数,但交流的兴趣全然没了。
带着神射队伍和方锦湖合作摸到这里,刚刚一直在旁观的简骑尉,看看陆恪,又看看方锦湖,哈地笑出来,“陆兄,此次是你的不是,刀剑无眼,如此轻敌,羞煞人也。”
他可不必给陆恪留什么脸面。就算他认同了保国为先,不喜欢家族的决断而离开家族,也不代表着军勋贵族和士族们的纠缠官司能一笔勾销,看陆恪吃瘪,他开心得很。
什么叫有眼无珠?这不就是?
陆恪被调侃得下不来台,干咳一声,“方将军,不如你我再比一次?”
“将军抬爱。”方锦湖的声音低哑冷淡,“杀人之技,在下恐一时失手。”
陆恪被拒绝了反倒没那么尴尬了,毕竟是他理亏,看着戴着面具的方锦湖,欣赏之意大作,“方要不要在西边多留几日?我与你们两方配合,应当能再咬一口,多等些日子,榷场的事彻底定了,再出手就不方便了。”
月色下,方锦湖本就浅淡的眸色像鬼又像妖,他摩挲着刀柄,“将军安顿好新归入围场的两个部落,再出击不迟。胡人凶恶,互相征伐,在下以为,我等不能做他们的刀剑。”
陆恪眼睛一亮,听着这硬邦邦的回应,更高兴了。
投向围场的部落积少成多,也是一股势力,因此,保证是齐国围场得到人手而不是草原人得到外援,就需要好好把握安排和相处范围。
与底层的奴隶牧民不同,带着部落投来的首领,虽也有走投无路、没得选的成分,但他们最希望的不是平稳。若普通人对战争分子的恨,是想要拿起刀兵保卫自己和亲眷,他们对另一些部落的恨,口中着的什么想要报仇、不想让那些恶毒的人再统治草原,都是瞎话。
谁都清楚,他们绝不只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要是能反咬一口,得到追杀他们的部落的利益,或者两方处境对调,他们做的,未必比攻他们的部落强到哪里去。
为利益争夺而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但燕山围场,来者不拒。只要能控制住,就是内部同化的问题,不会有大乱子。毕竟,想要获利,怎么能一点风险都不受?
陆恪的底气来源于襄王和国内的实力帮助,就算实在不行,他们在燕山围场,也伤不到国内一分。但襄王和各个大臣们商谈出的谋划,在这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天真地以为能持续做好事、收留可怜人壮大自己的人不在少数。
方锦湖刚到这里一天不到,就从之前得到的消息和亲眼见闻,看出了隐患,才华天分不可谓不高。
加上年纪轻轻武艺超群,简直就是天生的武将!
唉,要不是襄王的人,真想为他家那个混子求娶回家。
陆恪没有解释,只是又约定了之后几天的安排,就任两人离开去别处休息,直到他带人回营,嘴巴都笑得合不上。
求娶不了,但本国多一个强悍的武将就是好事啊。
简骑尉和方锦湖不是第一次合作了,神射军在北境纵横,据点之一就是玄刀寨。武艺对练不止一次,训练兵卒更是相互印证学习,接触多了,认识久了,对他到底是男是女,心里起鼓,但对方不提,出于尊重,他也不会问。
但有些事不方便问,有些事还是可以的。
两人见过当地守将,骑马往回走,简骑尉在路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在那半张铁面下实在看不出什么神态波动,没忍住问道,“钟无,你到底怎么了?”
为掩人耳目,也不方便直接唤人闺名,简骑尉叫的是方锦湖的假名。
“什么怎么了?”方锦湖略偏头看他,眉头微蹙,月下美人疑惑画卷,要不是看久了,简骑尉的心跳都要加快几分。
脱离战斗有一段时间了,但简骑尉还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不耐和焦躁,他一股脑了出来。
“陆恪这家伙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是若是之前,你不至于这样不给他颜面。今天对练我也看到了,我轻身和隐匿功夫比老陆强,但正面对战他比我强了不止一点,平日你与我对练都能收手,为何今天动手狠戾……”
他突然顿了一顿,“不,不对,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月初我们突袭图查哈部,你就有点不对劲,下手毫不留情,也不顾及自己受伤……嘶——这样起来,真有点吓人啊。进步吓人,动手也吓人。”
刚认识的时候,武艺上来,简骑尉即使做不到正面对上过他,方锦湖也不会一场比试后毫发无损。
在外进攻的时候,方锦湖身上就有种微妙的不要命的气质,但大多数时间,不是他故意受伤,而是挡不下来的时候,以伤换伤。玄刀寨的宝贝蛋青霉药膏,每次要不是方锦湖抗不过无法自愈,就断断舍不得用。
但现在呢?就算陆恪轻敌,但方锦湖整场下来几乎压着他也不是作假,武艺提高何止一星半点。
可这样就出现了新的不正常,能压着,就明武艺高了很多,自家人比试完全能收力,不至于处处杀招伤到,偏偏陆恪受了伤。
方锦湖面具下的唇线抿成一条直线,听着相熟后就变得有些多话的简骑尉继续嘀嘀咕咕分析。简骑尉面对神射军崽子们得保持身份和气场,没人话憋得够呛,和方锦湖相识又频频接触后,有了话的人,不是话痨也快变成话痨了。
自己思考半天,简骑尉没等到方锦湖回应,又看他一眼,语重心长地嘱咐,“陆恪在兵法武艺上有点痴性子在,换了别人,你这样顶回去旁人的欣赏之情,入朝要吃亏的。”
“不过……”简骑尉一乐,“看他挨可真不错,钟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进步这么快?”
方锦湖扯了扯唇角,笑不出来,声音暗哑,“可能,是靠做梦吧。”
他一夹马腹先行一步,简骑尉半天摸不着头脑,撇撇嘴,“不就不,我回去操练的们去。”
简骑尉没往心里去,很快跟上,声音飘到前方,方锦湖垂下眼,从怀里摸出一对坠子。
他没有把买到的刀坠挂在刀上,好像这样就不会让血腥味浸染到它们。
方锦湖仰头望了望天,月亮恰好被乌云遮住,长期睡不好带来的干涩双眼,被星光刺痛。
他其实没假话,从月初不久开始,他就开始做一些想不起来内容的梦。毫无缘由的梦,醒来只记得满腔后悔与痛楚,好像失去过什么。
辗转反侧,煎熬如灼。
更令人难熬的是,他不知道梦中发生了什么,却知道那失去的,是自己的错弄丢的。
每每醒来,他总想去见见薛瑜,寻找自己的方向,也寻求一时的平静。他早都知道,是他需要薛瑜,而非薛瑜需要他。但东荆离安阳城山长水远,他也答应过薛瑜要留下好好守着荆北。
睡不好,心情恶劣,动手残酷不留情,在加剧的杀戮中,武艺自然成长。
马上四月了。他想。
还有些日子,就能回去了。
赶上来的简骑尉偏头刚想什么,看到他弯起的眼睛,就闭了嘴。一般来,这样的神色,只代表着方锦湖在想一个人。
神射军和玄刀寨探马驻扎在几十里外,若非距离燕山围场太近,足够围场用千里望捕捉到踪迹,他们也不会在探查前专门来走这么一趟。回到驻地时天色已经浓黑,马上就要天明,守夜的人举起火把,在夜里似有规律地微微晃了几下。
简骑尉发出长长短短的鸟鸣哨声,对面的火把便放了回去。
警报解除。
驻地的帐篷远远看起来和牧民帐篷没什么两样,薛琅滑下帐篷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重将火把塞回火堆中烧着,等待一个半首领回来。
两匹马越来越近,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如今他对那位表姐可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参与了一点操练设置和对练安排,又服了成军一年的神射手们的方锦湖,虽然没权力指派他们做什么,但私心里,谁都认他“半个首领”的地位,念他的好,也记他的凶残。
“头儿!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干雪山?”
薛琅迎上去声询问,立刻被简骑尉敲了脑袋,“一天天的好高骛远,回去守着,别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