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 谢宴清(二更)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先前发现谢宝彦后, 江乐山就按照薛瑜的安排,给他安排了各种需要下乡在基础的种植和百姓往来中跑来跑去的活,力求让他远离核心, 并深入感受人间百态。
不好能影响多少他在楚国受到的培养和观念, 但起码薛瑜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年,从外形上根本看不出对方有什么世家子的矜傲, 是一个普普通通寒门考上来的文臣,她都会信。
谢宝彦被关起来一天多, 还沉得住气,正在自己的住处里写写画画,刚听到有人开门,回头望来笑出一排白牙,“长史肯带我去见殿下, 让我冤情了吗?薛猛将军着实奇怪,无缘无故就要问我些有的没的。”
口吻信赖又依靠, 瞬间将自己划到了江乐山一派, 若是江乐山不清楚薛猛动手的内情, 两人之间生出龃龉也不无可能。
薛瑜脑中转着念头,对谢宝彦的评估更认真了些。
谢宝彦边边回头,看到门前的站位,侍卫开道,江乐山在略后方的位置, 脸上的笑就收了收, 轻快又信赖的调子一变,“莽撞”地扑过来要跪,“殿下!襄王殿下,救命啊!”
薛瑜没有动, 任侍卫将他架起来,似笑非笑地量着他,“谢宝彦,丢了姓氏潜入我大齐,该当何罪?你觉得,将你送去给谢夙,他会感谢,还是恼怒?”
“殿下人中龙凤,看得透彻。齐国今非昔比,良禽择木而栖,怎能称得上潜入呢?”谢宝彦不再做戏,自己站好后退几步,突然跪了下来,低头行大礼,“臣与谢夙有杀父之仇,谢氏有难,无奈流落至此望殿下施以援手,臣愿以城池相报。”
唱的到底是刘备借力江东的戏,还是旁的什么,薛瑜暂时不能确定。她收到的消息里,谢家的确被谢宴清清洗了,不止谢家,下面的家族也一样,谢宝彦所的一切有一定真实性。但是……
薛瑜任他跪着,没有去扶,偏了偏头,警告地看了一眼听到这些顿时兴奋起来的陈关,淡声吩咐,“乐山三人与猛将军请留下,其他人守在外面。”
谢宝彦弯着腰仰起头,露出一个苦笑,“薛猛将军对臣偏见颇多……”
“既是你们有难,相求本王,有偏见,当你自己解决。”薛瑜冷淡地断他,谢宝彦低下头,继续保持着恭恭敬敬地请求姿势。
门关上了,屋内只剩下江乐山、两个亲卫统领和薛猛,薛瑜向前一步,自己在外间上首位置上坐下,让其他人依次落座,才出声点了谢宝彦,“你待如何?”
谢宝彦仍是委委屈屈地,“殿下天人之姿,大权在握,若愿借兵助我,臣自当毫无怨言。只是,殿下先视臣如草芥,又令薛将军恐吓于我,若殿下无心相助,臣感念殿下多月收留,待此去事成,再来结草衔环相报就是。”
言下之意,他觉得薛瑜根本没想帮他。这也能看做谢宝彦的激将,要是换了一般士族来求援,这样保持着自己的一点骄傲的作态倒也得过去。
薛瑜有意压他作为试探,看到此处,心里的疑问和预想其中之一被印证了。谢宝彦或许是因为经历偏少,只想到了骄傲,却没有想到下一层的仇恨。他着有仇、需要相助,但表现出来的,却没有愿意付出一切的报仇夺权的心思。
她神色更冷了几分,呵了一声,“齐楚友邻日久,谢氏动荡,竟有余孽至此,来人,给本王把他押下去!审过再送到越州!”
“殿下!”谢宝彦受惊抬头,看着薛瑜不符合他来之前猜测的表现,脸上的虚伪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了一点真实。
陈关上前缚住他双手,压住肩膀作势要拖,口中念着审讯的刑具,薛瑜看着谢宝彦惊住,补上了最后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用虚名口口声声诳了本王来听这些废话,倒不如审过后,与谢夙留个情面。”
“我——我不过一个卒,我能联络到一些人,但大兄、那个混蛋不会在意——”
谢宝彦挣扎了起来,力求展现自己的价值,好动薛瑜。薛瑜根本不听,等他被拉到门边,才淡淡笑了一下,“做戏不累?你大兄想要什么?”
谢宝彦顿了顿,脑中飞快划过来之前,在家族中处境不好的兄长私下嘱咐他的事。
“……薛瑜此人,重才重人,待有变,可许以重利,借兵入楚……”
“……若她看破,不必遮掩,据实相告。”
谢宝彦用力又挣了挣,只不过这次目标不再是显示出自己的真诚和凄惨,而是整理了一下仪容,少年指了指背后,“殿下这可是对客人的做派?”
陈关揪着他恶声恶气地吓唬,“客也有恶客,现在想开口?晚了!”
薛瑜抬了抬手,陈关松手把谢宝彦推向前方,谢宝彦跌了一下,站稳整了整袍子,一揖到地,“殿下慧眼多谋,大兄让我来,请殿下共谋大事。”
整理好仪容的少年,多了几分庄重,身上的普通感觉一扫而空,锦绣养出来的气质不容人轻看。
“共谋大事?”薛瑜挑了挑眉,没信也没不信。
她飞快地思考着,谢宴清提前送来的这个棋子,与楚国的变动能有什么联系。
谢宴清的处境算不上艰难,他杀人和判案的手腕严酷了些,但更多的是名声损害,只要他完成了清理,聪明人就不会再提。也就是,不管是借兵还是合作,他本身其实并不需要。
基于对谢宴清的一些了解,薛瑜往坏处想了想,基本能摸到一点可能性。
若齐国被前一套骗动,奔着利益前去楚国,为了夺取土地,“剿灭叛逆”就会是第一选择。她心里生出淡淡的明悟,要是齐国动心,齐国的军队就成了外力,不能掉多少楚国的刺头,只要出现了,就会形成楚国世家们的压力。
外敌,总是让人尽快团结起来的一大动力。齐国得了利,甚至可能竹篮水一场空,谢宴清却得到了一个统一人心的楚国。
那么现在所谓的共谋,是真,还是假?
谢宝彦从襄王转为平静的态度里,听出了几分兴趣,继续道,“殿下至此还只是藩王,但殿下如此英主,化龙之日指日可待。若治国,殿下缺不了能臣辅佐,若有心一统天下,我楚国定然久攻不下。殿下仁善宽厚,有心和平相处,臣思齐楚本出同源,殿下若为君,我大楚世家可为殿下效劳……”
薛瑜听着他侃侃而谈,从各种良好前景描绘中,总结出了所谓的共谋是什么。她简直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谢宝彦看着襄王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笑意,自觉受到了鼓励,慷慨激昂地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缔结和平,青史当记殿下之功也!”
薛瑜忍了忍没有喷回去。
谢宴清派人来传的话,竟是要作为世家献上楚国,来换取世家的留存。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实际上,薛瑜看到的剧情里,最后楚国中士族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让谢王两家成为人心之敌,才逼死了谢宴清。
但是,什么“本出同源”?前面百年,怎么没见所谓的同源情分?楚国现在想要合作,前面的账还算不算?投靠后的利益分配还能不能拿?楚国可不靠北,狄罗人来了,是不是还是齐国去?
所谓的天子与士大夫共治,薛瑜学过的历史里不是没有过先例,但楚国那是简简单单的士大夫吗?他们是门阀,是世家!
真接纳他们入朝,离薛瑜看过剧情后一直警惕的楚国借壳复辟还远吗?
嘴皮子一碰就要摘齐国的果子,别开玩笑了!
不过,从谢宝彦的叙述里,薛瑜能感觉到他对这件事的深深认可和信服,是真的觉得这样的选择正确无比。他接触了齐国半年,真觉得齐国这样不错,或许还会觉得让“有经验有能力”的世家来接手治理,会发展得更好。
从这个方向来想,薛瑜骤然明白了谢宴清许诺给那七家支持他发声的家族的是什么了。
只有分权给各家入朝,拿到了真切的有利于他们家族发展的利益,才能连眼前的利益受损都放弃了。放弃的是利,得到的是权,但若真的进入谢宴清要的这个状态,有了权,利还远吗?
而这,应该也是楚国如今藏起来了的太平道的想法。要是靠这些去劝别人,这本就是门阀政治被破后的下一个阶段状态,前景美好,不担心暴君出现,也不必担心天子太过专权,彼此制衡,有了“太平”,很容易被劝服。
这可不就是世家们心心念念期待的未来?
但在谢宴清操作下的所谓的共治天下、天子不独权,薛瑜看着却不觉得他做的是她读过的历史里的选择。
与其是君臣限制,不如更像是想要虚尊君权,建立类似议会制的国度。
这并非是薛瑜见过的西方议会制,而是在门阀统治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控制权柄。这样的选择最大的弊端,就是稳固世家的权力。他们做不做皇帝,不重要,因为他们有着左右君主的权力。
他们能换掉楚国现在的皇帝,什么觉得她是英主,那么有朝一日,他们觉得她或者下一任皇帝不是他们想要的君主,意见不和或者略愚钝些,他们是不是就要再换一个?
薛瑜对破除帝制其实没什么心理障碍和不愿意,她推动工坊和各个教育安排,扶持的各个阶层理念和新利益集团,其实也是在往共和的方向前进,总有一日齐国的君权要消失不见。或许她看不到,但后来者会走得更顺畅。
但谢宝彦所的选择,让世家从此固化,除非再有革命,有一个阶层普通人永远没有机会接触,这完全是站在她在做的破阶层的反面了。
她偏头看了看被镇住的几人。江乐山眼中闪烁了一下光芒,显然对所谓的共治和楚国出人有了些心思,很快又想起弊端,皱起了眉。薛猛则是被绕了进去,还在带着一点惊喜神色发愣。
她身边的人饶是如此表现,又怎么能期待其他人在这样的辞下,有什么抵抗力呢?薛瑜自问,要不是她有来自后世的见闻,应该也会觉得这样的选择好,只是对楚国人多些防备,等利益到手,再寻求制衡机会。
谢宴清此人,思想超前,却站在旧时代那一边,相当危险。
“谢夙既然有如此见解,为何不遣楚国学子和臣民,先来我大齐适应一二?”
对于认定了自己的理念的人,是不通的,薛瑜知道先前给谢宝彦设下的影响力安排应当都是白费功夫,淡淡提出自己的想法。
谢宝彦惊喜地跨前几步,一揖到地,“殿下同意了?”
“兹事体大,空口无凭。”薛瑜点了点桌子,“你写一封信送回去,让谢夙来与本王。”
谢宝彦已经到了这里,她是不会再送回楚国的,送回去后谢宴清能从她今天的表现里分析出什么,影响到大局就不好了。至于谢宴清,且不今天的表现是不是他的真实算,就算真的是,薛瑜暂时的分析里,他也不吝于自己带人攻下来齐黎两国,再推广他的想法的。
谢宝彦答应了,只觉得是自己通了襄王,展现出的楚国能力动了襄王,薛瑜这样的认真表现,才是正式谈事情的做派,高高兴兴申请了东西,要早些写信回去通知兄长这个好消息。
薛瑜温言让陈关为刚刚抓他道了歉,带人离开谢宝彦的屋子,出去才嘱咐人好好盯着,不许他与别人有其他接触。
薛猛进了书房,激灵灵了一个冷战,“殿下,你当真——”
“唤人来议事。”薛瑜止住他,“战局未明,听听就好。谢宴清让人示弱,楚国可以谋划的事情不少。我们假意接纳谢宝彦提议,既然是‘一家人’,可以再挖一挖他对楚国的了解。”
她不算和薛猛等人深入分析接纳楚国人后的可能发展,直接定下调子,将他们为敌人,考虑征战事宜。她身边聪明人不少,但就是聪明人,才更会为谢宴清这样的设想动心,越,越错。
薛瑜定了态度,之后的议事相对顺利,除了专门抄送了楚国变动入京告知皇帝外,商讨尤其是荆州该如何应对楚国的声音,与布置东荆民生发展的激情相差不大。
等到夜深时,薛瑜合眼后,脑海中仍过着谢宴清借谢宝彦之口递来的话。
她看到的原剧情里,谢宴清死后谢宝彦领着家族上位,和谢宴清的关系并不好,那么他到底是后来变了,还是做戏?若是做戏,原剧情里谢宴清到底死了没有,都要一个问号。
怎么想,那个“方锦湖”,都是辛辛苦苦一场空,被人摘了桃子的未来。
看到那个未来,一心一意为齐国谋划的皇帝估计能气活过来。
若非谢宴清站在了世家一边,以他的超前观念,过些年,未尝不能成为共和的先锋。薛瑜自己努力一路走到现在,对谢宴清夺权上位的难度还是知道几分的,有些惋惜,也有些欣赏。
但这不妨碍她专门给陈关下了命令,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发现谢宴清入齐,当场格杀。
统一是大势,石勒都烈还能放回去,谢宴清绝留不得。
薛瑜回到东荆,第一天让人带着石勒都烈一行人去转了转,第二天亲自带人送别,把“友好相处”写在了方方面面的表现里,任谁来看,都是极力促成榷场的态度。
等人走了,陈关理清楚了这半年来东荆的情报部门发展,带来了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殿下,金副使悄悄用暗语表示了石勒部和宇文部中几人的态度。”
之前让人接触过金副使,他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但也滑不留手,挑动使臣队伍时,其实只把他当做幌子,并没有指望他能做什么。但到离开前,他却一反常态地示好了。
“你带人去查证,若是假话设套,不必再联系他。”薛瑜不算信任这个人,但若是情报是真的、有用,人能在草原王庭里发挥的作用,也不少。
陈关领命离开,薛瑜写好送去黎国的信件让人带走,才沉下心来带人巡视起了东荆。
有些事,总得自己看了才放心。东荆的各处变化,让人看在眼里就止不住地高兴,好像一切付出和疲倦,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