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 立储(三合一) 好在他等到了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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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受祖宗盛大之基业, 岂能不为之深思远虑,措之于安平坚固之地……”

    “陛下春秋鼎盛,然……”

    “……请陛下早日立储, 以定天下之计……”

    齐国大朝上, 在传回来的战火消息中,隐隐有了催促和急切之意, 皇帝坐在上首,扫了几眼站出来提议立储的大臣, 看得还没站起来表态的大臣们背后一阵发凉。

    国不可一日无君,十几年前太子不在后,齐国多年没有储君在位,好在皇帝和钟简几家都还年轻,不确立储君之位也没什么。但这次皇帝又要御驾亲征, 眼看实在劝不住皇帝,臣子们退而求其次, 把主意到了储君身上。

    皇帝出征, 太子监国, 理所应当。

    但皇帝到底怎么想,会不会因为意识到儿子成为有力竞争对手而发怒,起码一半人的心里都着鼓,这才把这个办法放到了最后的部分。

    “准。”

    皇帝一意孤行推动的调军已经安排了大半,唯一的障碍点在他能不能亲自出征, 他看过率先站出来的臣子, 太常寺、度支部、兵部、工部和吏部……几乎所有实权重臣,都表了态。

    若仔细一个个看过去,就会发觉,这些人都与襄王曾共事或接触过, 也有附和声来自被襄王用利益绑上战车的士族。这是她的努力换来的人脉和人心,显然气势已成。

    皇帝答应的速度太快,让人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工部尚书苏合拱手立在下首,心里一定。这步棋走对了,皇帝和襄王这父子俩,保不准就是在等朝臣表态,顺水推舟。

    “依众卿之见,何人堪为储君?”

    皇帝的下一句询问,进一步印证了苏合的判断。

    苏合朗声应答,“自古立储择嫡长,若无嫡长则选贤德,臣以为,襄王殿下堪当大任。”

    掷地有声的声音从含光殿传出很远,安阳城外,几十骑兵呼啸而至。

    照夜白在宫门外停下时,向来矫健通人性的白马双蹄脱力跪倒,差点将薛瑜甩出去,硕大的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路上的灰尘把白马变成了白身黄蹄,不出的难看。

    薛瑜摸了摸它的大脑袋,照夜白不愧是良驹,车队走半个月的路程,它赶路六日就到了京城,不人差点跑掉半条命,马都差点跑死在半路上。

    薛瑜一晃腰牌,“本王奉陛下命,返京觐见。”

    被扶下马的兵部侍郎经历了来回奔波,瘦得不成人形,只比在外面驿馆停了一下的骑兵队伍早一刻钟进宫的亲卫,这才带着常淮和其他观风阁的侍从赶到。

    常淮笑成了一朵花,“殿下回来得真快,刚刚陛下还念叨您呢,快请吧。”

    “黎国十二皇子安排在驿馆,劳寺人去请鸿胪寺卿。”薛瑜简单叮嘱了一句。

    赶路着实是个消耗精力的事,几日没怎么合眼,连大人都有些吃不消,薛瑜清楚自己的状态也不算好,全靠早点回来见皇帝的念头撑着。流珠磨出了伤坚持不住骑马,却坚持要跟上来,最后还是被女兵带着同骑,饶是如此也吃了大苦头。但被带着的十二却始终没有什么,可见心性之坚,薛瑜对自己当初的挖墙脚眼光十分满意。

    匆忙在隔壁暖阁换了身外袍,顾不上擦洗,薛瑜匆匆进了宝德殿。冬日不常见他出来练武,天气暖和了,殿中空出来的演武场上,皇帝一把长戟舞得虎虎生风,他身上穿得不多,蒸腾起的热气极为显眼,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薛瑜在路上已经大致听常淮和留在京中的蝉生了可以听的消息,清楚皇帝已经和朝臣僵持了许多天,见皇帝收势,上前一步跪倒施礼,“陛下,儿回来了。”

    皇帝没让她跪下,长戟画了个圈挥过来搭住手臂,瞥她一眼,声音有些冷,“怎么,你也觉得朕不该去?”

    薛瑜还没傻到直接他身体不如曾经,“陛下龙精虎猛,正当盛年,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父子天伦,儿愿为陛下分忧。”

    出门仗,还是交给年轻人吧,不然培养出来的将领都是做什么用的?

    皇帝呼出一口气,“狄罗人、齐与黎……朕怎么也该去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但——”

    “朕还没老!”

    薛瑜还想再劝,但她一人的口才,与已经和朝臣就这个问题交互了几个回合的皇帝实在没法比,皇帝只沉声了一句,就将她噎住了。

    皇帝放下长戟,面向太阳负手而立,站了许久,阴影投在薛瑜身上,显出几分寂寥。

    “朕自八岁读书习武,十二岁从军入朝,为王、为储君、为一国之君,大齐风风雨雨,浮沉多年……”不知何时,演武场上的其他人都默默退了下去,薛瑜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她与皇帝二人。

    他止住刚刚回忆过往般的喃喃声,声音重归冷酷坚定,“既然我没有死在楚国手里、世家手里,朕就还是朕。”

    高大的身影回过头,盯住愣愣的薛瑜,“莫非,你觉得朕不行?混账!把朕当废人了不成?!”

    薛瑜一惊,低头跪倒,“儿不敢!但儿有力征战,何劳阿耶半百风霜,仍要纵横沙场?儿心里过不去。”

    “朕在宫里,朕才要心里过不去!”

    皇帝不满地瞪着她,倒有些老孩的样子。薛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再一想原剧情里,明明是马上皇帝的薛泰,却死在病榻上,薛瑜心里难受得厉害。

    还没想到新的角度劝,就又被皇帝止住,“行了。”

    皇帝很平静,声音里没有威慑,也没有警告,像只是在闲话家常,“朕不是在骂你,也不是在朝中奏对。朕意已决,择日立储,太子监国。黎国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急,一路跑回来,先去休息吧。”

    “对了,既然忧心,去看看你母妃吧。”他重新看向前方,声音很淡,“不论如何,她都是你母妃。”

    薛瑜看不到皇帝的脸,不确定他是什么表情,话头被堵成这样,她只好顺势点头,“是。儿告退。”

    出宝德殿时,薛瑜迎面碰到一个中年人,明明已经不再年轻,脸上却有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轻佻散漫神态,穿衣色彩艳丽得像是在玩彩衣娱亲,身上的熏香味极其浓烈,面容既陌生,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两人擦肩而过,对面对薛瑜行了一礼,薛瑜不清楚他是谁,只淡淡的回了一礼。

    被常淮送出来后,薛瑜在门前才有功夫询问,“方才那位,似有些眼熟……”

    守在门外的陈关望了望殿内已经消失的背影,眉心深折,与她边走边,“殿下过去不常与宫外交际,这位您熟悉却也正常,他是林侯。”

    薛瑜脚步一顿。

    林侯?那个花天酒地、孝死祖宗的纨绔?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上去,他进出宝德殿十分随意,要么是真的心大到不在乎,要么是已经习惯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前往清秋宫的路上,薛瑜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忙着和宫中留守的人接触的陈关,与她的思路重叠,不断地回溯寻找着林侯的微妙不对。

    走到半路,薛瑜脚下一转,“先去太医署。”

    她与林妃这塑料关系,着实没什么好的,皇帝要她关心林妃,她去太医署看看医案,也好多个话题。

    太医署的年轻人和新人明显变多了,被引着齐刷刷施礼,薛瑜有些尴尬,刚走几步,就听背后被她挥退的医者们窃窃私语,“襄王殿下弄出来那个医术概要,你我们想印书,找襄王会不会管用?”

    “秦医令都不许,你还想去哄襄王?去去去!”

    倒是有几分活力。

    秦思却不在太医署,薛瑜略等了一刻,他才匆匆进门,看他眼下青黑和手指被药材染色的样子,刚刚大约还在地牢里做什么实验。

    “殿下回来了。”秦思生出几分喜色,关了门窗,请薛瑜上座,“之前殿下送回来的药,臣不辱使命,有了新的发现。”

    薛瑜精神一振。

    “发病后的人血会与依靠明香丸研制的新药生出反应,而无病之人服食新药,则有成瘾衰弱之态。”

    “参考您新送来的药粉配比,臣试制了一种简略版,服药后十天内,反应与皇室旧疾一模一样,诊脉无法发觉变化,只会有头风、火旺之患。再服明香新药,状态减弱,析出毒素,诊脉隐隐可见毒害,于头上大穴反应最为明显。依照明香新药无法解毒,但分析两种毒药解毒,连续祛除一月后可解!”

    “原本毒药反应里,女子中毒所需份量远超男儿。臣久阅前朝记载,公主的发病属无先例,按照记载分析,胎中遗毒或许只会影响男儿,而原毒则不受此限……”

    秦思喜气洋洋,噼里啪啦了一大堆医学上的事,薛瑜听得半懂不懂,但也立刻找到了重点。

    薛氏祖祖辈辈的恶疾,原来是中毒。有些毒,知道了来源,解毒就变得轻松起来。如今有了办法解毒,皇帝消除了隐患,自然意气风发。

    但这样一来,薛玥的“生病”就显得更奇怪了。秦思语气转为沉重,“臣私以为,公主是误中宫中逆贼下毒。”

    薛瑜垂眼倒推时间,试毒的记录里,服药后的中毒反应大概在十天,薛玥发病前十天,正是她的生日宴。

    能经手生日宴的,除了林妃,就是宫中光禄寺的人。

    薛瑜像吞了一块石头,胃里沉甸甸的难受。

    林妃或者宫中多次搜查没搜出的余孽,不至于对当时还是透明的薛玥下手,目标是她,还是皇帝?

    秦思见她神色不好,把脉确定只是过度疲劳,略放了心,以为薛瑜是听是毒操心家人,连忙补了一句,“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早先服药不是病重,而是解毒所致……”

    薛瑜回过神,愣愣地重复,“解毒?”

    她脸色沉了下去。

    后来经过修改的药方,她第一时间交给了方锦湖。但她只知道治病,却不知道会析出毒素。也就是,她答应了方锦湖治病,表象上却会显示他开始中毒。

    但他什么都没,什么也没问。

    是不知道,还是他觉得这是她控制人的手段,决定不?

    薛瑜心口憋闷得难受,勉强笑了一下,“此乃天降之喜,护我大齐。对了,我母妃近日诊脉状况如何?”

    秦思脸色有些尴尬,“林妃娘娘一心礼佛,清秋宫不见外人,已经一年没有诊脉了。”

    薛瑜早就知道林妃怕死,当初那个太医令就三五不时被请来给她诊脉,后来她安排人手管束林妃时,也提前了招呼请太医署时常上门看顾,起码别让人病死了。其他人还可能大彻大悟礼佛礼到万物皆抛,林妃能做到这个程度,薛瑜是不信的。

    有古怪。

    薛瑜告别秦思,赶往清秋宫。她许久不曾回清秋宫,冬日过年时也只是让人去送了食盒,自己压根没去见林妃,此刻站在清秋宫门前,明明还是熟悉的建筑,却从骨子里令她感到陌生了起来。

    往前一步,从墙边忽地翻出来几人,挡在了薛瑜面前,“清秋宫封禁,闲人止步……襄王殿下?”

    喝止声在看清楚薛瑜的脸时停了下来,只看她新换的衣裳和疲惫体态,乍看过去着实不像是个王侯,当然,更主要还是在大多数人眼里,襄王此刻还在东荆。

    禁军拦了一下,认出是谁就退开了,“殿下,陛下有命封宫,您可以进来看望,但是其他人就得在外面略等些时候了。”

    薛瑜看看他们,又看看清秋宫紧闭的大门,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清秋宫封宫?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更重要的是,皇帝既然封了清秋宫,眼看是要圈禁林妃的意思,为什么又在她刚回来的时候,专门提点她来看望?他想让她看什么?林妃犯了什么大错?

    陈关皱眉想要为薛瑜争辩,被薛瑜按住了,她对对面的禁军点点头,“劳烦引路。”

    清秋宫大门吱呀开启,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阴冷,这里似乎不是曾经贵妃独享的宫殿,而是埋葬了冤魂的监牢。

    林妃没有住在主殿,薛瑜被引到了殿内边缘处原本给仆役们准备的房间外,格局与她曾经住的隔壁院有些相似,甚至更为逼仄。

    薛瑜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林侯。林妃讨厌这个旁支嗣子,几乎不会与他联系,旁人都是一姓之人互相扶持,两人却更像是此消彼长的仇敌。不管林侯是什么身份,眼下显然是林侯涨、林妃落的结果。

    她忽然意识到,林侯应该从一开始就投靠了皇帝。只有这样,他才需要保持着贵族身份,一直做纨绔掩饰。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当时好像胡闹一样的拿到蔗苗的事。

    禁军带着薛瑜在林妃住的屋子外停下,抬手摆出请的手势,薛瑜有些心惊,询问禁军,“母妃犯了什么大错,令陛下震怒?”

    禁军摇摇头,爱莫能助地退后。

    薛瑜站到门前,叩响大门,“母妃?”

    门没有上锁,薛瑜一推就开,里面暗沉沉的,似乎是奉了佛像,还有淡淡的香火味。

    薛瑜晃了一下火折子,眼前光明大亮,看到的一切却让她瞳孔立缩。

    屋子不大,却有两个人影。

    一个像是死了许久,不知靠什么手段将尸身留到了现在,痛苦的面容熟悉至极。

    正是方朔。

    他的尸体怎么会在这里?薛瑜忍住没有退后,躲开另一个拿着佛珠起身抢夺她手中火折子的人影,“你做什么?!”

    “他不会放过你的。”林妃一身僧衣,俭朴清瘦,脸上却带着古怪的笑,“丫头,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薛瑜一惊,想要捂她的嘴,却被她躲过了,“胡八道什么?”

    林妃吃吃笑了两声,像是在笑她装模作样。

    薛瑜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曾经她问起兽群时,听到的答案含含糊糊,是钟昭仪里应外合放猛兽上山。但薛琅是钟家的希望,他们根本不该、也不敢拿薛琅冒险。只有一心为儿子扫除障碍的林妃,干得出来这种事。

    她早该想到的,方朔能被太平道找上门,离皇帝最近的、他的青梅竹马林妃怎么可能跑得了?她的推断没错,只是那个宫中行方便的人错了。

    常淮他们的暗示其实很委婉,德妃那时候被禁足,严格来,根本接触不到人,能做到的,只有还曾经专门去山下设宴的林妃。那时候林妃手里缺人,没有可以依仗的太医令,眼看她脱控,借此机会除了她,同时通知了方锦湖上山,正好借势换人。

    流珠曾转述给她的所谓“她倒霉”,或许林妃并不是怕她死,而是怕横插一手的林氏搅乱局面,暴露了林妃的下手。

    薛瑜从未这么庆幸过,当时身边还有流珠,还有侍卫,还有秦思帮忙。她是真的相信过林妃暂时和她站在了一条线上,不会下手害她。林妃的确不会在日常中下手,因为她想把自己摘出去,但她也不会放过好机会。

    薛玥在她的生辰宴后不久发病的事,突兀地闯入薛瑜脑海。她握紧拳头,“阿玥的病,也是你做的?”

    “宫奴之子,也配让你关心?”林妃的神志似乎清楚,又似乎不清楚,夺取火光失败,干脆席地而坐,半点不再讲究,“不过也对,她是代你受过,你当然关心。他看重你,不就是因为你没得病?”

    薛瑜心底一片冰凉。

    林妃手里有一点毒药,原剧情里,皇帝缠绵病榻也有了答案。

    生辰宴上的菜没有动多少,皇帝离开前让人赏了些东西给菡萏院,其中之一就有她那时候很喜欢的点心。

    林妃当初真的想要她去死。

    “你想要我死?”

    薛瑜听到自己微微发颤的声音。她其实心里没有那么惊讶,两人的交情也只限于曾经林妃逼她低头,后来她把林妃绑上战车,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冷静,却有了些裂纹。

    林妃坐在地上,猛地将佛珠扔了过来,声音嘶哑崩溃,“我也不想的!都怪你,都怪你!我想过好好对你的,想过好好留着你的,我把定亲的日子都看好了!”

    她的激动忽然止住了,低声喃喃,“但你运气太好了,我只想留你一下,就一下的……你那么辛苦,换个方式,不是轻松得多吗?我是为你好的……”

    薛瑜听懂了她的话,到现在,林妃似乎仍觉得让她嫁人是她该感恩戴德的事。

    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薛瑜只觉得讽刺,“那你做到贵妃,轻松么?你难道不知道,手心向上的日子不好过?要是你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努力,是为什么?”

    林妃脸色暗沉下去,面皮像被薛瑜的话撕了下来,血淋淋的。

    她不轻松,一直都不轻松。

    薛瑜不想和她纠缠这个话题,疲倦的大脑有些乱。

    林妃和方朔被抓到一起关起来,皇帝会不知道她的身份吗?

    皇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了,却没有瞒着她他知道的事实,也没有阻止她接触朝臣、接触林妃。所以是知道她是女子后默认,还是缺少继承人后的无可奈何?

    薛瑜本以为回京后的储位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如今站在冷寂的清秋宫,背后却一阵阵的发冷。

    仔细想想,皇帝立储,却没有要立谁。自古传承都重视血脉、重视男女香火,皇帝会能免俗吗?

    若她这个呼声最高的人不是皇帝如今确定的储君人选,她的返回,和史书上的藩王入京被剪除羽翼,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想要先下手为强。她这样的身份,对新君和现在的君主都是个威胁,要保命,只有用非常手段。

    她有兵,有支持的臣子,方朔已死,知情的方锦绣疯了,钟南嘉不会乱话,方锦湖一定程度上是站在她这边的,除掉林妃和皇帝,她的身份就永远是秘密。

    仔细算算,弑君禅位的事,她做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可能。

    但是……

    薛瑜闭了闭眼。

    她的羽翼已成,是在皇帝放任和信任之下成长起来的,若没有皇帝的放权,她怎么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皇帝提到林妃的淡漠,封宫圈禁林妃的行为,他曾经对她像父亲一样的温和笑骂,来之前的老孩似的坚持要征战……一幕一幕在薛瑜眼前闪过。

    她不信利益面前的人心,但,她想赌一次。

    没有血脉、不是男儿……这都是她的劣势。但她才是皇帝一手教出来的继承人,糅合他的理想的储君候选,不是吗?

    薛瑜艰难吞咽了一下,将砸落身旁的佛珠扔还给林妃,转身欲走,走到门槛前,鬼使神差地回头,定定看了一眼痴痴的林妃,“你养了我十几年,一点情分也无?”

    她不清心口的不甘和委屈难过,到底是因为皇帝,还是因为林妃,但问出了口,她只觉得轻松。

    林妃捏着佛珠,怨恨地仰头瞪着她,咬牙切齿,“你以为我没有吗?你这个怪物,从就是个怪物!哪里像个孩子!我想培养你,想亲近你,你根本不在意,顶撞我,悖逆我……情分?是你先不把我当母亲,我只能用教训怪物的办法教训你!”

    林妃声嘶力竭,薛瑜皱了皱眉,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觉得这不过是林妃在推卸责任发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以后,你好自为之。”

    薛瑜关上了门。

    走出清秋宫,陈关等人迎了上来,看着薛瑜难看的脸色,心底直鼓。还没什么,就听薛瑜轻声吩咐,“让人去驿馆守着十二,生人勿进。叫醒跟回来的女兵,随我一起去宝德殿。”

    不是刚从那里过来?陈关心底疑惑,对这两项吩咐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薛瑜透着肃杀的脸,还是点头应诺。

    薛瑜重新站在宝德殿门前,仰头看了看匾额和金色的飞檐。

    她好像又回到了为自己争取活路的那天,但这次没有人再阻拦她。

    从殿内走出的常修略欠了欠身,迎了上来,声音里掺杂着疑惑,“殿下来了。”

    薛瑜冲着殿门撩袍跪倒,“请内侍通禀,我来向陛下请罪。”

    常修眼睛扫了一圈薛瑜身后拱卫的亲卫,虽是女兵,但气势与禁军相差不远,甚至血气更浓烈些,只是因着站在薛瑜身后,才像鹰犬收起利爪,乖顺地停了下来。

    襄王向来不爱摆架子,这个样子,可不像是来请罪的。

    常修见薛瑜坚持,没有再扶,匆匆回了殿内。薛瑜跪在殿门前,来往巡视的禁军都避开了这里,明里暗里偷看着襄王,虽是卑微的跪着,但气度不凡,威仪凛然,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天潢贵胄。

    薛瑜跪着,心头的浮躁一点点平静下来。

    等到常修回来请她进殿,薛瑜已经不再为自己可能失败焦虑。

    皇帝坐在殿内屏风后,床边几上摆了几分折子,是熟悉的回到寝居还要继续办公的架势。薛瑜进门他头都没抬,挥退了人,好像随口一提,“今日朝中提出立储,朕允了。”

    皇帝没有放出气势,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家翁,薛瑜垂下眼,跪了下来,“儿臣有罪,隐瞒身份欺瞒陛下。”

    “欺君之罪,你还敢来见朕?你该知道,朕可不会允你上位。”

    薛瑜仰头看向他,明明是跪着的,气势却像是与皇帝并肩平齐,“黎国献城,北境雪山初定,荆州方平,若无这些,陛下选的储君,大约也坐不稳位置。”

    “放肆!”皇帝怒喝一声,一拍桌子,“当朕不会杀你不成?”

    薛瑜低头,“陛下不会。”

    皇帝喷出一声鼻息,像是被气笑了,“哦?”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薛瑜平静极了,“若陛下无心无意,培养教导的情分也不是作伪。陛下目光长远,要的是齐国中兴,我姓薛,这就够了。”

    薛瑜俯身叩首,“陛下或许不当我是儿子,但我得记陛下的恩情,认陛下这位父亲。”

    皇帝冷斥,“你就这样对你的父亲?用你的功劳恐吓?”

    薛瑜无动于衷,没被皇帝允准自行站了起来,俯视着皇帝。

    灯火下,皇帝皱纹已显,鼻梁上的眼镜还是她亲手量的尺寸。薛瑜不由得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扶住皇帝的桌案,“陛下教了那么多,也看了那么多,未尝不能再试一次。儿会证明,儿才是对的,齐国,会在我手中兴起,统一天下。”

    “阿耶。”薛瑜轻声道,“您让赤霄留在我手中,不就是您的选择了吗?”

    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与方锦湖一样的眼瞳冷冷盯着她,像是在思考怎么杀人的冷酷杀手,薛瑜一步未退,沉默地和皇帝对视,等待他的答案。

    “……不错。”半晌,皇帝吐出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皇帝的神色柔和下来,“记住你的话。”

    薛瑜紧绷的神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僵在桌案前没动,就被皇帝看了一眼,骂了一句,“站起来显高?还不坐下!阿勇,出去吧。”

    铁塔似的薛勇从帷幔深处绕出来,看了薛瑜一眼,拱手向两人行礼,倒退着出门。

    薛瑜背后一层冷汗。

    她赌对了。

    皇帝并不想让她死,这是又一次考验。

    若她动了手,此刻大概已经被薛勇拿下。

    薛瑜在旁边的凳上坐下,再规矩没有了。皇帝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额角跳了跳,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君者,无血无泪,断情绝爱,以国为先。你的心肠,着实太软了些,若朕今日立时杀了你,你又能如何?”

    薛瑜听着数落,乖乖点头,整个人充满了“虚心受教、下次还敢”的味道。薛瑜心底的疑问已经快溢出来了,见他态度缓和,放胆提问,“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嗤了一声,“你能不知道?”

    薛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确认了赤霄剑是真货,方锦湖的师父到底是谁、方朔到底从哪里请来拥有绝技的师父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原剧情里方锦湖的上位,未尝没有皇帝放水开后门的原因。

    皇帝也没明着回答他,只道,“锦湖……冷血执拗,失之阴鸷,无谓滥杀之君,必为无道之君。教了他几年拗不过来性子,能和你凑到一处,也是天意。”

    皇帝对方锦湖的性格显然相当不悦,薛瑜心口酸涩一片。她有些不敢想,原本的故事里,皇帝和方锦湖父子,是怎么走下去的,皇帝缠绵病榻,得有多无奈。

    “让他活着也就罢了。若你们没有缘分,结亲后让他假死,去建功立业就是。”皇帝提到方锦湖时,语气里与其是舐犊之情,不如是师徒一场的最后情分,“此后,你就是朕的女儿。若顺利,平安过下去,若不顺,朕在,就没有人能你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目光落在薛瑜身上,仿佛被人撑腰的感觉,让薛瑜鼻子酸了一下。

    对于封建帝王来,这样的安排,是相当开明的了。

    “不许哭。”皇帝喝了一声,“你是太子,怎能耽于情长?”

    他不提让薛瑜过继薛氏子嗣,也不逼她一定和方锦湖做真夫妻,这样的好意反而让薛瑜有些承受不住。

    薛瑜忍住落泪的冲动,“阿耶。”

    皇帝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敲了敲桌子,“叫你回去休息,怎么不听?尚衣局准备的冕服已经差不多了,册封大典定在五日后,你就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给朕去丢脸?”

    封太子、封王的朝服,都不是几天能赶制出来的,薛瑜的王服当初都赶了许久,更金贵精致的太子服,需要多少时间她不清楚,但肯定是提前准备过的。而礼部定下的册封大典,日子都定下了,想再改就有些太大了。

    显然,朝堂上不是提出了立储,而是人选早定。

    薛瑜为自己曾生出的一点弑君念头羞愧起来,她知道,在那一瞬间,对权力的贪婪蒙蔽了她的眼睛。

    “儿有生之年,尽付大齐。”薛瑜低头承诺。

    皇帝翘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拉平了,保持着威严严肃的态度,“去吧,你自幼聪慧,齐国,就交给你了。为朕、为大齐,守好祖宗基业。即便是装、即便是硬撑,也给朕撑下去!”

    “儿定不负所托。”

    薛瑜起身,行礼告退。她在脑中将今天前后的遭遇过了一遍,钟大当初受审时的不满和绝望呐喊划过脑海,她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钟家为什么一定要薛璟下台?为什么觉得薛璟不能做皇帝?为什么皇帝对女子为帝、对女子为官的态度相对历史上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宽容了不止一点?

    薛瑜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狂跳声,回过头,定定看着灯火中的皇帝,“大兄……也与我一般?”她不清是在为被皇帝的肯定激动,还是在为猜到了故事背后更深的秘闻惊愕,遥远的那个影子,留下的是深深的遗憾。

    皇帝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摆了摆手。

    他看着薛瑜离开的背影,目光不出的温和。少女肩膀单薄却有力,身姿挺拔,满身风华。

    像在看着她,也像在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不怕死,也不怕被夺权,只担心自己的继承人毁掉齐国,自己继承人是只被世家左右的傀儡。

    好在他等到了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