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 出征(二更) 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
东宫多年无人入住, 但并不破败。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频频修缮,附近的居所都交给了在外城忙碌或者加班时的臣子们居住, 只在前些日子重新布置了一番。
搬到东宫, 薛瑜第一个感受到的并不是地位的变化、享受程度的变化,而是呈几何倍数上涨的政务数量。
这里距离政事堂近了不少, 有时候时间太晚或者来得太急,议事就直接在东宫中完成了。薛瑜搬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确立内阁, 将临时的就事论事开会变成常态化聚集,韩尚书令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频繁开会,但在磨合了几天后,也挺乐意和年轻人多交流一二。
皇帝离京的日子定在六月二十五,薛瑜带人送他出城, 往常见到的华盖仪仗并没有搬出来,整支队伍寒光闪闪, 透着一层肃杀之气, 背后旗手持着旌旗, 在风中烈烈招展。
皇帝骑在马上,身姿挺拔雄壮,被阳光一照模糊了面容,乍看根本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是三十岁的壮年也有人信。
最好的玉钢铸成盔甲, 手中长戟锋利得像要刺破云层, 背背长弓,意气风发。
跟在他身后的将领一半是中年人,一半是年轻人,个顶个的威武, 骑着的高头大马有些年纪还,显得稚嫩极了。隆山马场自从有了足够的马草和保温手段,存活下来的骏马数量激增,他们骑的马,也都来自于这里。
军医队伍跟在后面,其中三分之一是太医署新培训出来的人手,年轻人朝气蓬勃,攥着缰绳的手放在胸口,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再后面的是辎重队伍,绝大多数军械还蒙着油布没有彻底组装起来,但光是组装起来的几个新式吊车和投石车、重弩,就足够抢眼,铁木巨石,这是属于战争机器的魅力。
明晃晃摆出来的军队、战马和军械,都是齐国积攒下来的底气。
京城中堪称万人空巷,跑出来看帝王带兵出征,被禁军拦在路边,也一个个伸长脖子在看热闹。有心上人在军中的少女,追赶了几步远远投来花朵,期盼着出征的将士们早日归来。
倒是有僧人和道士出来念经的,但安阳城信奉这些的人太少,皇帝又是出了名的不喜这些,他们做完祈祷,一个个挽起袖子表示“今日义诊”、“今日施粥”来为远征将士祈福。
安阳城中气氛热烈又盛大,有年纪略长些的,忍不住擦了擦眼角,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上一次皇帝御驾亲征时的模样。
那时止戈城大败,先太子身死,追随先太子出巡的士族子弟和军勋子弟们,葬身沙场的不计其数,京城处处挂起了白布,哭声整天。出征的皇帝带着哀意,前去报仇、前去保护家园。
但这次他们出征,是去救援、是去帮忙、是去将狄罗人彻底驱逐出中原。
这让人怎么能不喜,怎么能不振奋?
骑着白马的年轻太子跟在皇帝身后,虽不如皇帝威武雄壮,但也是少年挺拔如竹,锐气凛然,他们并肩而行,像是一个时代的传承。
过去的襄王、如今的太子,可以是在京城人眼皮子底下飞速成长起来的,天然就带着一股亲切感,她变得越来越好,京城也随之越来越好,私下里流传着的所谓“气运”之,十分有市场。
没能亲眼看到册立太子和之后太子祭告太庙场景,是看着薛瑜搞出来清颜阁、又被册立襄王后的一大遗憾,但上位后火速公布的京城人大礼包、供暖等基础建设和京郊工厂等等建设计划,都足够京城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薛瑜穿着正式的朝服一直送到城外,看着高坐马上的皇帝,拱手拜下,“愿陛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愿陛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跟在旁边的朝臣们紧跟着重复,声浪传出很远。
皇帝回头看了看薛瑜,又看了看多年没有亲眼看过的安阳城门。
安阳城早已不复他记忆里的灰扑扑,新砌的城楼、城楼里隐隐可见的寒光兵器、新刷的城墙、新挖的护城河和城中的宽阔大路,皆透着勃勃生机。
“师父,你们一定要把狄罗人得屁滚尿流回老家啊!”
人群中一个喊声越过声浪窜了出来,薛瑜眼皮一跳,瞬间听出了这有些破音的声音是薛玥这个皮孩子。
国子监内随行的新一辈将领,这次捞到了出征的机会,在家养老的已经上不了战场的老将军们有一个算一个被自家辈挖出来去国子监上课,自己跑得飞快。
坐在马上的李娘子没忍住笑了出来,她身边带着的一部分女兵也闷声笑了。
被搀着走出城外的李父,遥遥望着骑在马上的女儿,向来都是骂人的嘴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好啊,真好。”
有了军功记载,李家的爵位几乎没被怎么限制,就迅速通过了,李家秋风、风凉话的远房亲戚们再也不敢阴阳怪气,反倒得笑脸相迎,求着这位新上位的将军通融一下,安排安排亲戚。
当然,结果自然是一个都没被选入营中。
跟随皇帝离开的大军里,不管是医者还是将领、匠人还是兵卒里,都零零星星出现了女子的影子,虽然数量不多,他们也尽可能地把自己往男子的模样扮,力求不要太过扎眼,但放到出来看热闹的京城人眼中,这就是足够大的变化了。
隐隐约约的,夏日的暖风刮来几句议论声。
“看见没有?你这死丫头,拿不住针线,也得好好学个本事知道不?”
“诶哟,阿娘!”
薛瑜目送着皇帝远去,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藏在人群里送师父和师长们离开的薛玥,眼看着兄长拢着袍袖带着送别的群臣折返,心脏直颤,看着人走过自己藏着的角落,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没松完,就听到一声含着笑意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您过去。”
薛玥回头,对上一张娃娃脸,再看到旁边自己的伙伴们被拎着衣领子让开了位置,脸皱成了苦瓜,“好哦。”
她刚走一步忽然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再一看,有两个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了人群边缘,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陈关,去把余七给我抓回来!”
好的一起呐喊同甘共苦,一个也不能少。
“阿兄,我错了……”
薛瑜看着被拎回来的十几个还没长开的朋友,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奏折,“你错哪了?”
学会了迅速认错的薛玥卡住一下。
是啊,她错哪了?
今天国子监专门放了假允许他们出来,她和伙伴们也做完了作业,更是没有冲到前面去添乱……
薛玥试探着回答:“我……不该大喊大叫?不够端庄淑女?”
薛瑜敲了她脑门一下,“你虽然是公主,但要你端庄淑女做表率的话,就不会放你去踢球了。没什么,就是看到你在那里,又没带仆从,怕你挤出来出事。下次要喊,记得聚集你的同窗一起喊,稀稀拉拉像什么样子,一点也不团结。”
薛玥反应过来,薛瑜让人来抓他们,压根不是要责怪。她松了口气,委屈地凑上来要兄长揉脑袋,“阿兄板着脸,吓到我了!”
薛瑜摸了摸她根本没用力的脑袋,似笑非笑地转向其他被拎来东宫后,看着薛玥撒娇,要么目瞪口呆,要么紧张得像个鹌鹑的朋友。
“对了,这是余七吧?长高了不少,看上去是习武的好苗子,陈关,去好好教教。”
薛玥脸色爆红,这才想起来她不是一个人被叫过来,她忙不迭起身,撑起严肃表情整了整裙子,开始告状,“不用练了,跑得那么快,习武做什么啊?”她对伙伴没有义气的行为十分愤愤不平。
长得高高瘦瘦的少年余七欲哭无泪,“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草民只是想去买个冰碗……”
薛瑜不算听他解释,扫了一眼陈关,“跑得快,就训练加倍。”
“是。”
薛玥平静快乐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天,就又得回到国子监中经历各科水深火热的学习,但只要想想她回去看到的兄长案前的奏折、兄长闲暇时的读物和训练,她就觉得自己再没有理由偷懒了。
想帮忙的兄长都这么努力,她得再努力一点,才能不拖后腿帮上忙!
奋斗精神勃发的薛玥投身于学习的海洋,薛瑜组建内阁选拔新人,在朝中临时给许多人添了双份工作。
换了个顶头上司,齐国朝臣们的感觉最为分明。起初还觉得太子年少,观政参政时间不长,猛地接手这么大一个摊子,会不会手忙脚乱或者出现问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薛瑜没出现问题,出现问题的是他们。
和更独断些的皇帝不同,薛瑜乐于听取意见,也乐于与人讨论,让一些老资格的臣子在心中默默点头,感觉到了被未来主君尊重的味道。但过了几天后,被忽悠的朝臣回过味来,猛地发现最后的处理办法和选择的手段,都是太子最初提的“不成熟的建议”,他们做的每一次争论,都有着薛瑜的思路痕迹。
她温和,但并不是毫无主见,她年轻,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有些地方或许不熟,但作为当权者,了解的程度已经足够。更惊人的是,她就像一块海绵,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新的意见、新的知识,举一反三和深入思考的能力出众,冷静至极的分析判断也令人惊叹。
太子可还没有及冠啊……
有人心中不由得感叹:他们到底是老了,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经历过年初和薛瑜议事的各部主官,对着仿佛世界观受到巨大冲击的下属们呵呵一笑,好似不经意般提醒了他们,年初和去年年初的一些奏折批文的来历。
襄王哪里是刚刚接触全盘政务?真当皇帝之前都是在放养吗?你们去年夸过的皇帝不输年轻时候的英明决断,其实是另一个人的锐意进取啊!
嗐,他们抱着秘密不能,可是憋坏了!
在东荆经历过实验的一体化政务处理和拆分目标细化为政绩等等手段,被运用到了中央核心之上,有薛瑜带头示范,年轻人精力旺盛、需要的处理事务节奏飞快,整个中央六部都被迫加快了节奏,对于这样的制度变化,不仅没有反感,反而感激涕零。
——这样不仅方便了来办事的其他人,重要的是方便了他们啊!
目前为止,齐国在战火燃起后受到的主要冲击,只呈现在了劳动力调动和粮食调拨等方面。由于战事来临,各地县学中武科的增加顺利成章地通过了,而另一方面,虽然还没有到秋收的双抢农忙时候,但入伍后农耕等基础产业缺少的劳动力,迫切的需要新生力量补足。
机械和女性,就是被迫切需求的新力量。
这次再提铺开育幼园给家中妇人减负,鼓励妇人工作的事,受到的阻力就得多了。
之前皇帝只是分权,现在都交到薛瑜手上,又有东方和北方几处用兵的调动,加上忙着把东荆试验场试验出成果的一些事铺开,一国上下的事着实太多,也难怪后世有皇帝会被逼成工作狂。
薛瑜在京中忙碌,皇帝带着王师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往东北方,从东荆离开,借道荆州,前往黎国。
东荆外的难民排查营地已经蔓延到了未晞桥旁,挤挤挨挨的,靠着军队维持秩序,倒不显得混乱肮脏,每天能接到的城内工作也勉强能养活人活下来,但看着东荆城墙,羡慕的目光还是比比皆是。
平川城被围一月,提前分兵出去支援的队伍还在路上,扛着狄罗南下的战线左支右绌,抵挡得相当艰难。撕开口子不断突进的草原骑兵,将黎国腹地搅得乱七八糟,除了平川城外,腹地被拿下又抢回来的城池不在少数。
黎国已经没有嘲笑齐国偏僻蛮荒的人了,战火燃起,各地强征兵卒和税款的事情愈演愈烈,被弹压下去的土匪也冒出了头,宁愿占山也不愿被拉去当炮灰。要真是点兵北上抗狄也就罢了,不是没有热血汉子,但权力中心刚被封锁一个月,黎国就军阀四起,也有自称黎皇之子,在偏南方另立朝堂的队伍。
如今的征兵,有为了抢地盘抢生存可能的,也有抢人的,但在自发组织的民兵队伍因着离乡法令被瓜分、民兵队伍被狄罗人屠杀后,想要名声的人喊得响亮,向北送死的寥寥无几。
甚至还有一种心思大行其道:
狄罗人想抢,就给他们北方好了,南边又不是不能活!
皇帝在少年时来过东荆城,但如今的东荆城,就像他已经认不太出的安阳城,已然大变了模样,像旭日东升,饶是被战火影响,街上的平民和各处的工坊,仍是运转良好,并没有被狄罗人南下的消息吓到无法正常生活。
薛瑜选的新任东荆太守,的确有两把刷子,将内政处理得稳稳当当。
皇帝没有在东荆多停,修整一日确定了分兵安排后,他率先骑马走过未晞桥,顺着绿意盎然的荆州土地望去,隐约可见远方的黑烟。
“出发!”皇帝抽刀,直指东方。
信州关已经封闭多日,南逃的难民和溃兵的咒骂声声犹在耳,齐国出兵援手的消息在全面开动的宣传机器下,顺利传到了黎国,对于近在咫尺的希望,还是有人愿意跳起来够一够的。
信州关许将军脸色铁青,甩开被黎四皇子派来分权的副将军,对养子和谋臣的劝声,一个个瞪了过去。
“齐国好?他们也是来抢肉吃的,你们看不明白吗?”
“我不敢北伐抗狄?来来来,你们去啊!去啊!你们的命还不是我保下来的!”
甩开试图劝他开城让齐国借道的众人,许将军独自回了住处,只剩他一人时,痛苦地抱住脑袋,“怎么办、怎么办……”
他当然也想在乱世趁势而起,但现在不是造英雄的时候,分明是送命!
信州关离齐国东荆太近,襄王名声又太好,荆州平稳,荆州人和齐国人联手出兵相助的消息每天都能钻到他耳朵里。
许将军心烦意乱,刚想出去宣布“今天就点兵向北送物资”,一推门,忽地发现,大门不开了。
他脸色大变,“来人!来人!”
儿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耶,您老了,太顽固了。您放心,只要您不破坏这次的见面,很快就能出去了!”
许将军如坠冰窟。
他一辈子筹划富贵人生,筹划着让自己的地位更高、自己的孩子未来更好,却没想到,最后会被他的孩子视为累赘,困在这里。
“你们疯了?!楚国也不是好东西啊!”
许将军声嘶力竭地大吼,向来愿意与邻近的楚国士族接触的他,第一次清晰喊破了楚国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没有人听他的了,整个将军府喜气洋洋,在曾经与楚国过交道的许将军带领下,准备起了投靠新主的见面聚会。
信州关靠南,距离东荆很近,但相对向北救援的目标来,从信州关切入黎国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薛泰从少年时就带兵出征过,自然清楚这处的劣势。
原定的路线是分兵两路,一路向北一路从中出发,形成包抄之势,但计划不如变化,刚向北疾驰一百里,探马来报:
“陛下,信州关暴动,杀了楚国使者,前来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