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 受降(三合一)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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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是献城, 更重要的是来请求齐国军队帮忙驱逐不知何时绕开了北部战线,一路烧杀抢掠到信州关外不远的狄罗人。

    信州关是堡垒,信州关内迁来的百姓绝大多数家都不在城内。许将军无师自通的坚壁清野策略, 虽然看上去保全了全城的人不受外面乱兵和可能到来的狄罗人抢掠影响, 但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迁了进来,迁入城中的百姓收拾的东西到底也不是他们拥有的全部。

    面对战火烧到自家, 想想快到收获季节的耕田,谁心里都是滴着血一样的疼。

    他们有人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陈旧军服, 早先许将军把人迁入城中,为的既是保存实力,也是稳固自己城池的力量。只要是到了年纪的儿郎,都一人发了一套衣裳,在巡城轮值时领上兵器扛在身上, 就是招到的新兵了。

    但比起不断传来他们耳中的黎国国内状态,信州关的征兵手段都还算温和了。普通百姓不知道十室九空这个词, 但也看得到空掉的处处民居, 家中的男人从还不到车轮高的豆丁, 到老得快走不动的白发老人,不是逃跑了,就是被天知道是哪一派的人征兵拉走了。

    信州关里的兵卒没有信心战胜狄罗人,求援就成了唯一选项。

    “陛下乃天子,受降自当陛下亲去才是。”

    早先被调去了东南的伍明这次一起被带了出来, 原本安排的出击是他带兵从中出发, 皇帝率先上前线,前面的劝全部没能派上用场,这下总算是找到了合情合理地劝皇帝别冲在第一线的理由。

    “正是,陛下在此, 何人堪替陛下前去?”

    “陛下收复黎土,名正言顺!”

    随驾的几个朝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异口同声。

    要是太子在,皇帝派薛瑜去受降还正常,换成旁人,怎么都得算僭越。

    再往前五十里就是最佳的分兵处,皇帝脸色不善地看了他们几眼,没想到反驳理由,一甩马鞭,调转马头向南,哼了一声,“楚国使者入关,怎么无人来报?”

    探子随驾在旁,快速汇报其他的事。

    楚国调军的痕迹在十天前就送到了,但具体人数不明。齐国不长于水战,从荆南渡江前往楚国两线作战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因此,只安排了人留守防备。火器在手,防守还是做得到的。

    但与楚国接壤的不止有荆州,信州也同样接壤。一直在巡视着荆信边境的第一卫,在背后援军到达后减轻了不少压力,信州关传出来的消息正是城中丢给外面堵门的兵卒们的。

    昨夜楚国使臣自路进城,带兵千人前来接收城池。信州已经许久没有好事发生,将军府的张灯结彩的接风宴就引起了城中百姓和驻军的注意。

    当原本的将军府主人狼狈的呼唤驻军里他最讨厌的转不过弯的养子帮忙,满身血腥杀人出逃,却被追上来的队伍杀死在将军府门前,整个信州就陷入了暴动。

    许将军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守了信州关这么多年。

    楚国拿了城池,会北上抗狄吗?

    黎楚相邻,楚国拿了城池,会让他们继续做自由民、会让他们继续拥有土地吗?

    这些问题,在将军养子率人为父亲报仇,从府中翻出来了许子与楚国使者的盟约后,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许子用信州关,交换他们一家可以南下,拥有一个贵族身份的机会,满纸盟约,没有提狄罗人、提百姓一个字。

    既然国家守不住,既然都要寻找新主,比起楚国,他们更相信齐国。

    ——起码齐国出兵是实实在在的!收留他们、帮助他们也是实实在在的!

    背后的这些声音,并没有传入皇帝耳中。临时改变的兵马安排,让他与伍明交换了位置,考虑到有狄罗人南下突入到了信州关,从中间切入黎国的兵马前进速度进一步加快了。

    信州关已经封闭许久,迎接齐国王师的百姓,以许将军养子为首,步行出城,将兵符举过头顶,跪请皇帝接收。

    两侧和被拦在城中的百姓,或提着肉菜,或举着水瓢,眼巴巴地看着对面来人,蜂拥着想要军卒们收下他们的好意。

    跟在皇帝身边的朝臣,不自觉脑中浮现了一句话: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自古以来,人们对正统的追求就十分强烈,皇帝出兵踏足外国土地,能被这样热烈欢迎,青史上当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这个念头刚浮出来,就听许将军傻乎乎地询问道,“陛下,襄王殿下不曾来吗?”

    信州关听的襄王事迹,不要太多。此前的龙江堤,后来的亲卫巡城,中间还有各种帮助交易和帮助农耕的故事,荆州和信州暗地里的交流很多,流传出的大多都是襄王又在东荆做了什么好事,齐国又有了什么新的东西、多么好的变化。

    不夸张的,抱着希望的信州关百姓,对齐国的信任,大半来自襄王。

    但就算没见过襄王,许将军也知道襄王是个少年人,在迎接到的军队核心中,明显没看到少年人,年轻些的大多都是边缘将领的模样。

    听到这个问题,跟出来的朝臣心里咯噔一声,对面将军府幸存的谋臣心里也咯噔一声。但再拦已经晚了,只能看着自家直肠子主将即将面临齐皇的不悦。

    谋臣眼看着皇帝的脸色更紧绷了几分,心知“只知襄王而不知齐王”这种事,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一个圆场,就看皇帝上下量了一下许将军。

    “许卿错了,那是我大齐的太子。”

    仔细听,认真的声音里似乎还有几分骄傲。

    谋臣愣住了,料想中的心情复杂、父子矛盾一个都没出现!

    这只是一个插曲,并没有影响接手信州关的大局。皇帝没有下马,只点了□□后被推举为新将军的养子许将军随行,边走边汇报外面的局势,一路直奔东城门。

    几万的军队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如钢铁洪流般涌入信州关,马蹄和车辆震得地面嗡嗡作响,震动传出很远,兵卒们严肃的神色,让忐忑的信州关百姓心里更慌张了几分。

    他们迎来的是希望,还是灾难?

    兵马入城,却一步未停,皇帝统帅的军队里军纪要求极高,就算有坏苗子,也不会在皇帝在的时候胡闹撩拨虎须。是以,秋毫无犯的军卒们给惊慌恐惧的百姓留下了深刻印象。

    皇帝骑马在紧闭的东城门下停下,看了一眼许将军,“怎么不开城门?”

    许将军一时愕然,没出口的请皇帝移驾将军府暂住的话被咽了回去,他眼睛发亮,“这就开!”

    齐国人真的是来救人的。

    皇帝安排了一人为信州关守将,接手和巩固如今的关卡状态,调动人手准备增援北部,他率主力出了城门,全盘接手信州关探子,直奔信州关探到的狄罗人入境位置。

    在爆炸声和喊杀声中,狄罗人大败,枭首悬于城门之上。

    突入的狄罗人为齐国的帮助名声添砖加瓦,固守不出的军阀城池,也在爆炸中被铁骑征服。皇帝带人长驱直入,从信州关入城,绕了个圈,直奔糜烂的北部战局。

    他国军队进入本国城池,百姓本该感到恐惧,但走到哪里都只杀狄罗人或者顽抗的军阀的齐国军队,在黎国百姓眼中,并没有披上兵祸的外衣,反而相处得相当好。

    秋毫无犯的军队军纪好,又是解救百姓离开军阀压制和狄罗人攻伐的恩人,被齐人治理的感觉并不糟糕,迅速回归秩序的黎国南部城池,从痛苦混乱的生活里,生出了对好日子的期待。都是汉人,黎人、齐人,统治者是谁,对底层百姓来并没有那么重要。

    信州关不是最后一个被献城的城池。

    饶是在发觉这个势头后,占城自立的将军们反复宣传齐国不过是来抢地方、抢人口的恶徒,百姓仍是不怕齐国军队,反而迎接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带来和平。

    在皇帝带兵势如破竹地横扫黎国时,守着大本营的薛瑜,也迎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和平。

    北境征服了查干雪山的“荆州民兵”,同意了招降。

    如当时递人情拍马屁的兵部侍郎所,招安的对象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戏瘾,硬是大模大样地表示,是知道这是襄王的意思才肯带着占领的地盘和人手归顺,以此答谢襄王曾经的庇佑。

    玄刀寨其他人是不是这样想,薛瑜不确定,但方锦湖能这样厚着脸皮狂夸一通,着实让她叹为观止。

    方锦湖接受了她的建议,以“钟无”的名字接受招降,自称是流落在外的钟家二房之人,交接了北部的战局安排,带兵入京受封。

    他是赶不上去黎国了,但身份过了明路后,追击草原人和南征的事,还来得及。

    入京当天是个好天气,皇帝才走不久,正是中伏盛夏,热得人根本坐不住,之前搞出来充盈国库的冰碗卖得相当不错,连薛瑜吃饭都要多进半碗冰块。

    但热归热,仪式还得走。

    京城刚经历过出征的热闹,再看外来归附的将军入京,兵卒匪气十足,像一群狼,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背背长刀,长发束起,一身精致威风的盔甲半点不输京中将领。

    比漂亮的盔甲更耀眼的,是年轻将军的容貌。在阴影下过于棱角的面庞和麦色皮肤,充分显示着他的男儿身,但也无法掩盖他的过人俊秀。让看到的男儿,恨不得去问问他家里有没有姐妹,让看到的娘子,脸上飞红,恨不得现在就请媒人提亲。

    年轻、英武、战功赫赫,谁看了不心动?听还有着已经败落的钟家血脉,算得上曾经的贵族呢!

    但与青年的耀眼容貌不同,他的气势堪称冷酷无情,目不斜视地高坐马上,一步也没有为四周的惊呼声停留,似有尸山血海般的杀气,让水入油锅一样的朱雀大街安静了一瞬。

    方锦湖的身份还不到薛瑜带人出去迎接的程度,提前送来了朝服和盔甲的兵部侍郎在旁边忍住擦汗的冲动,客客气气地往前一抬手,“钟义士请。”

    宫门下马,方锦湖仰头看着面前的城池,巍峨壮观。他习武后耳聪目明,背后的窃窃声即便离得很远,仍然不断扑入他耳中,都是在惊叹和感慨他和他带领的兵卒们。

    两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以男儿身再次站在这里,会是这样万众瞩目、光明正大的方式。

    还有一个人在里面等他。

    在这里穿久了裙子,换上盔甲和朝服,站在皇城门前,反倒生出些怪异的不适。

    方锦湖的失神只持续了一瞬,就被迎接的兵部侍郎破,“今日大朝,太子殿下和众位公卿都在殿内,请吧。”

    含光殿内,龙椅被空了出来,薛瑜在旁边加了一把椅子,却也是万人之上,坐在上方俯视着整个朝堂,将所有的臣子动向和神色尽收眼底。

    大殿的门是开着的,通传过后,殿中群臣起码有一半都下意识偏过头,试图看看这位年轻的“钟氏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钟家沉浮不断,但没看钟家三娘在外面被各处都行了方便吗?又有这位没有牵扯进之前谋逆的二房钟氏子横空出世,不得,钟家的再次兴起就要落到此人手中。

    思考着用姻亲关系来稳固朝中地位的一撮臣子,已经起了这位后起之秀的主意,要么嫁要么娶,起来……钟三娘好像还有个女儿?

    思路到这里猛地一顿,终于有人想起,闹剧一样的方家最后的嫡女,似乎是跟了太子。

    这主意怕是不得啊。

    薛瑜懒得管他们心里的算盘,目光全被逆着光走入大殿的方锦湖吸引而去。

    盔甲是新制的款式,不笨重臃肿,穿在他身上威风凛然,像一把刀,破开所过之处的一切障碍。

    他画的妆容对她来完全无法造成识别障碍,眉眼似有明光,在殿门前卸甲,露出盔甲下的朝服,一袭红袍衬得他有意画的更英气的容貌显出了昳丽之色,不经意抬眼时浅色的瞳仁更显妖异,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恢复了肃正凛然的气势。只是腰带将劲瘦的腰肢勒出了明显的曲线,看起来更像是公子哥,而非刚刚恶战一场获胜的将领。

    他挟大胜之势,一步步走入殿中。

    薛瑜看着他大步上前跪倒在阶下,仰头望向她。

    这是世间仅有的、最锋利的妖刀,而这把刀握在她手中。

    他是她手中的尖刀。

    是她的。

    薛瑜定定看着跪在下面的青年,放任了一瞬不该有的独占欲如野草般生长,然后冷静地连根拔起烧掉。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唇边噙了淡淡的笑意。

    “草民钟无,拜见太子殿下。”

    方锦湖俯身下拜,声音压得偏低,将查干雪山和北部的战功一一道来,为他和他的下属们请功,这是去招安时已经定好的事。

    “钟义士拳拳为民之心,孤深受感动……”

    薛瑜了些场面话,末了,“封钟义士为镇远将军,领北境……”

    依照方锦湖等人的战功,差不多就是正七品的样子,封了方锦湖一个将军,又赏了些东西,给他过了明路,“钟无”这个名字就彻底立在了朝堂之上。

    太子刚上位不久,第一笔封赏的手笔能看出之后的标准,而钟无将军领到的奖赏,简直令人眼红。

    不给整个玄刀寨的东西,那些分一分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没多少了,但钟无可是一举成了七品,又得了郊外的庄子,过去是流落在外、落草为寇的落魄穷子,现在可是抖起来了。太子还让他继续领兵向北杀敌,眼看着就是受了太子赏识,要崛起的架势。

    一部分人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准备让夫人上钟宅用讨好钟南嘉来交好新贵,一部分人则动了另外的脑筋。

    太子宫中空虚,到现在还没娶亲,虽有红颜在侧,要么是身份低微,要么是抛头露面南征北战的女将,都不合适,如今眼看着前方夫人母族起来了,那位方二娘子,倒是够资格做个侧妃。

    着请太子娶亲的旗号,既能卖个好处给新贵,又能顺势推一把自家女儿,这笔买卖划算得不得了。

    外面的诸多盘算暂时还没有形成明确的提议,宫中,薛瑜没有立刻召见方锦湖。他在外多时,好不容易回来,过不了几天又要派他出去,总该和钟南嘉见一面歇歇。

    但她刚批复完梁州的堤坝和兴建水力机械的汇报,就听见门外的请示。

    “殿下,方女史回来了。”

    薛瑜一愣,“传。”

    方锦湖一袭近日安阳城中时兴的浅碧裙子,腰间正红腰带十分抢眼,换做旁人怕是压不住这红配绿的大俗艳丽配色,放到他身上,却是艳丽得刚刚好。薛瑜注意到方锦湖卸去了妆容,早上上朝时他遮了肤色还没那么显眼,如今一看,雪白的皮肤上眼下两个黑眼圈格外明显。

    多日不见,想也知道这是赶路赶出来的疲惫。薛瑜差点被他这个熊猫扮相逗笑了,“怎么不去歇会?”

    “臣是殿下的人,回来自然要第一时间拜见殿下。”方锦湖走到近前,挽起衣袖为她磨墨,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只换个衣服的功夫,东城最出名的媒人都来了。再留在府中,媒人就要把我吃了,殿下怎么赔一个我?”

    薛瑜停住笔,偏头看着他,不由得想起皇帝当时对她的话。

    “七月初三算出来是个好日子,孤请人上门提亲,如何?”

    她的声音很轻,平淡极了,好像只是随口了一句类似“今天吃鱼肉”的话。

    方锦湖向来握刀极稳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砚台被不心落,泼了他一身的墨汁。

    他恍若未觉,定定看着薛瑜。

    薛瑜被他脸上像在做梦一样的神色逗笑了,“不愿意?不愿意也别糟蹋我的好墨。”

    “我、臣、我没……”

    方锦湖还没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听薛瑜继续道,“我缺一个太子妃,放心,只是名义上的。方钟两个身份分开,我不会限制你,结亲后你不必留在京中,可以尽情纵横沙场。不想回来应付旁人的话,‘病死’脱身也没什么。我从未想过让你以色侍人,你是我的将军,不该囿于宫中。”

    少女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淋了下来,刹那间撕破了所有的美梦。

    但他早知道的,不是吗?

    方锦湖心底翻涌着一些暗沉沉的东西,他看着少女的浅浅笑容,明亮的眼瞳里倒映着狼狈的他。

    “殿下觉得这样好吗?”

    方锦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薛瑜怔了一下。这个话题,在东荆时,方锦湖离开前她就提过一次,方锦湖没道理再问第二遍。

    他如今手握一军,正式站上了舞台,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

    他身上萦绕的气势阴郁得骇人,眼圈却红了起来,像刚被欺负过的委屈狗。

    薛瑜实事求是地回答他,“我考虑公开性别,这样一来,你入宫就会很难做,再改换身份,太引人注意,不如从一开始做好准备。你不会喜欢困在宫中的。”

    “好。”方锦湖刚进门时的笑意全部敛去了,他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应诺,但失去血色的脸证明着他的心绪并不平静。他胡乱施礼告退,向外走去,薛瑜叫住他,“墨条呢?”

    方锦湖摊开手心,低头看到墨条不知何时被自己捏成了两段,蹭了满手的脏污。

    像是在薛瑜平静又坦诚的直白心思里,他生出的肮脏贪婪渴望。

    他几乎是仓皇地后退了几步,明明是运动健将,却差点把自己原地绊倒摔在地上。方锦湖趔趄了一下,扶着桌子站稳,松开手,啪地将断开的墨条放在了书案上。

    薛瑜看着他放下墨条就匆匆离开的背影,发髻上那支便宜的木簪探出一弯月牙,下意识略起身的身体,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一直冷静面对方锦湖的脸色显出疲惫,胸口有些发闷,她将脸埋在手心,深深叹了口气。

    她不傻,看得出方锦湖的伤心。权力是个好东西,皇权极大地助长了控制欲和占有欲,她不是不能养一只全心全意属于自己的宠物,有着漂亮面孔,甜言蜜语,讨好卖乖,满足她的需求。

    就像历史上曾有的男宠妃嫔,金丝笼中的雀鸟。

    但方锦湖不该被这样对待。

    薛瑜闭着眼点开系统面板,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方锦湖的好感度呈现满值。他的名字在面板中变成了璀璨的金色,像一颗星星。

    柔和的金色光芒,和方锦湖一点也不像,有什么在心底鼓胀开来,带着暖意,呼唤着她站起来,去把狼狈逃走的方锦湖拉回来。

    但薛瑜没有动,她挪开了注意力,强迫自己不再看这里。

    整个列表里的“星星”很多,有的名字她认识,有的名字她不认识,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曾与这些人接触过。

    薛瑜没有深入研究如今没那么重要的系统列表,想关闭,却到底没有忍住,翻到最上面,点开方锦湖的名字。

    加减着不断变化的数字一个个跃出来,带着标注的时间,回头望去,他的好感度在去年鸣水城封城时,就已经满了。再往回拉,最初方锦湖好感度疯狂跳水式波动,导致系统播报声烦人的时候,就总是在负数和十几点来回跳动。

    而不是她曾以为的方锦湖讨厌透了她。

    薛瑜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这一点轻快的笑意很快冷了下来。

    她不是不心动的。

    她看着方锦湖失态,心尖也会揪疼,但世间总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一颗心捧在她面前,赤诚灼热,却总有凉的一天。方锦湖也该走向自己的未来,而不是在她脚边转。

    就算只是因着皇帝对她的偏重,她也想对方锦湖好一点。“方锦湖”可以嫁给她,“钟无”却只能做臣子。她给方锦湖前程,保持距离,放他去飞,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算上穿越前,她的年纪比方锦湖大些,看他就像看还没个定性的、只有一腔冲动的高中生。奶狗固然惹人怜爱,满腔热血固然让人心动不已,但方锦湖曾经的世界太,性子也太执拗,他真的知道他喜欢的是什么吗?

    年轻时总会热血地冲向一个目标,但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的童话故事,背后还是一地鸡毛。他的热血又能燃烧几年?等到他意识到将一个人视为寄托是多么不靠谱,等到他发现她和他的预想不完全一样,等他埋怨她利用他的感情将他困在身边,却已经不能回头重新踏上他的事业战场,他会不会怨恨她?

    贵妇人的圈子,和方锦湖喜欢的征战自由,完全是南辕北辙。被困在宫中过,就太清楚被困的痛苦压抑,薛瑜不想让方锦湖钻到下一个牢笼里。

    更不想折断他的翅膀,塞进金笼。

    不如就此住。

    薛瑜把念头全部压下,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系统面板,它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她始终没有弄明白。系统最初想要她开启主线攻略,又花里胡哨搞了一堆好感度,看上去像是乙女恋爱游戏,还吊了一根她其实不那么需要的萝卜抽奖在她面前,用各种道具暗示引诱她。如今抹掉所有掩饰的外在,这种种操作只代表了一件事:

    好感度对系统有意义。

    但好感度早就满值了,为什么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系统要的从来不是正数,而是负数,从一开始就是给她挖陷阱,奔着坑死她的目标前进?

    不过,反正现在也落在她手里了,之后有足够时间,来好好研究系统。

    薛瑜戳了戳抽奖面板里的人,Q版人换了一身衣服,牛仔裤配通天冠,看起来有些好笑。Q版人上来几步,试图隔着虚空过来蹭她,看到她显得格外欢喜,好像越来越有人气。

    [所以,有没有一颗不变的真心卖?]

    她抽出来够多奇奇怪怪的道具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反正现在刷新出来的技术,都是她不需要的,要么是她知道的,要么是格物所和其他研究队顺着她的思路研发出来的,系统整个一个大写的废物。

    耳边系统发出了滋滋电流声,却一句也没有回应。

    [有什么能不变呢。]

    薛瑜自问自答。她本就是无厘头的想法,没指望能得到系统回答,关了面板,闭眼想休息片刻。

    门外,早上还灿烂的太阳被乌云遮住,阴沉沉的似乎要落雨,他冲动走出房门,站在屋檐下,却久久没能挪动一步。

    薛瑜在内间,精致的玻璃窗上只映出了屏风和桌椅,还有他狼狈得厉害的影子。

    但这着实怪不了薛瑜。是一步步的优待,让他心里生出了期待和贪婪。

    他不想走。

    耳畔许久没有响起过的细声音,像给方锦湖心里摇摇欲坠的火星上添了一把柴,让微的火星猛地窜起来,变成明亮的火苗,眨眼间变成了燎原大火,熊熊燃烧,铺天盖地。

    门响了一声,薛瑜冷声道,“出去。”

    不管是谁,她现在都不想见,因私废公就因私废公吧,大不了夜里加班赶回来。

    没有诚惶诚恐的告罪,脚步声也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近,薛瑜不耐烦到了极点,抬起头。

    刚抬头,她就看到了一袭碧色。

    方锦湖不容拒绝地按住她的肩膀,俯身下来,鼻尖贴着鼻尖,声音低哑,压抑着翻滚的情意,“臣觉得不好。”

    他垂着眼睫,纤长的睫毛几乎要蹭到薛瑜脸上,薛瑜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刚刚心底涌出的一丝难受被放大,她无声吞咽了一下,“你不要冲动。”

    前程和困在后宫,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薛瑜,太子殿下,你觉得这样好,但我觉得不好。”方锦湖声音低柔,气流拂过薛瑜唇瓣,令她背后爬起一阵战栗。

    他浅琥珀色双眼里盈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方锦湖和钟无,我都想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会听话。”

    “殿下,”方锦湖的气息不知何时变得灼热起来,也或许是薛瑜自己的气息变得燥热,她听到方锦湖低低的询问,“我可以亲近殿下吗?”

    薛瑜闭了闭眼,在仰头含住方锦湖唇瓣的那一瞬间,急切的确认和渴望裹住了她。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色令智昏。

    好在,从提亲到成亲,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方锦湖冷静下来。

    两人分开换气的时候,方锦湖牵着压着他后颈的手绕到了前方,按在了自己的咽喉处,他的身体半笼在薛瑜上方,声音的震动从指尖传过来,带着血管中生命的汩汩涌动微颤。

    “若有朝一日,我背叛了你,记得下手不要留情。”

    他浅色的双眼中像酝酿着剧烈的风暴,眨了一下,薛瑜脸上落下一点湿痕。

    薛瑜手指微缩,心口闷闷地疼起来,还带着少年气的方锦湖的坚持,让她有些无力。

    “阿瑜。”他第一次念出薛瑜的名字,没有温柔缱绻,像一把冻着暴躁鼓动着的岩浆的冰刀,冷静的声音下裹着浓烈的情绪,“我心悦你。不为任何事。”

    手掌下是激烈的心跳声,薛瑜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不要冲动。”她哑声重复了一遍,除了劝告,她竟不知道该什么。

    方锦湖撤后了些,手背粗鲁地擦去唇瓣上的水光,盈盈一笑,恢复了薛瑜最熟悉的模样,“殿下理事,我来帮忙。”

    薛瑜像胸口堆了一堆的气,却在了棉花上。她看着连衣裳都没换就在旁边坐下,重新磨墨的方锦湖,到底没有让他出去。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刚刚发生的事,好像对这件事达成了什么共识。但薛瑜知道并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在书房中格外明显的、不知来自于谁的心跳声,才重归平稳。

    夜里的确如薛瑜所料,多加了一会班。方锦湖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薛瑜迷迷糊糊地睡下,又是混沌又完全记不清楚的梦境。

    翌日朝上,臣子出列提议太子年岁已至,是时候结亲了。薛瑜目光扫过在武将一侧站得格外挺拔的方锦湖,声音平淡,“拟个单子吧。”

    皇帝不在,太子独掌朝事,拟单子选人还不是太子亲自选?因此喜气洋洋准备送女儿进宫握住尚年少的太子的心的人,都奔着年少夫妻的美梦冲去。

    但后日看到太常寺去代太子提亲的人选,朝臣们都愣住了。

    竟是他们觉得身份只配做侧妃的方氏女。

    哦,不对,如今改了姓,随母姓,应该叫钟氏女了。

    怎么可能?!方二娘婚前就跟着儿郎到处跑,病弱又无才名,只有美色,怎么配做未来的一国之母?

    私下里流传出来的口风,对这个意料之外、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的选择,都不乏遗憾和惊异之声。叹息得最多的,就是“真没想到,咱们这位风流传闻众多的太子会是个痴情种。”

    但私下里也就罢了,抱怨也没抱怨几次,风声就在悄无声息的引导中消失了。朝中所有之前为此事抓紧进言,跳得高、兴奋期待着的臣子都泄了气、偃旗息鼓,送给新任预备役太子妃的漂亮话和夸奖吉祥话却一流水地溢了出来。

    毕竟,在确定人选之前跳出来进言还好,还能是为未来皇后卖个好,但确定人选后再反对,太子会听吗?之后太子妃嫁入东宫,他们这些准备太子妃不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只是被记恨上都算好事,再被吹吹枕头风,绝对够受的。

    反对如今权力在手的太子是不可能反对的,只能叹息一声,怪自家没这个福气。

    太常寺带人把礼物送到钟宅,吹吹喜气洋洋地过了纳采礼,东宫上下也带着笑意,但在核心深处的书房里,却一点喜事的氛围都没有。

    薛瑜听完太常寺带回来的事无巨细的定亲回报,例行公事地夸了两句,没有多什么。

    只与薛瑜一起处理朝事的臣子们没发现不对,兀自道喜。看着她伏在案牍之间忙忙碌碌,像是化身了工作狂,连一句也不提在提亲后被拘在家里待嫁不再入宫的方女史,东宫核心的几人却都品出了不对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