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城破(三合一) 火烧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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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以薛瑜的身份, 将挑选礼物的事交给旁人,在礼数上其实也挑不出什么错,但到底用的心思不同。薛瑜没有亲自带着礼物上门, 甚至礼物里没有一件来自她亲手挑选, 比方锦湖入朝后的封赏里,那个给钟南嘉准备的京郊散心庄子用的心还少。

    对于亲自选择的太子妃, 除了安排人手引导传闻断绝风言风语外,太子对这位“深情厚谊”的太子妃的态度, 着实有些名不副实,甚至还不如提亲前在东荆时能看到的暧昧氛围。

    许袤长于国事,却不擅长调节夫妻之间的关系。

    流珠有些担忧,却不明白薛瑜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询问了宫中老人, 猜测是婚前的紧张所致,因此变着花样地让厨下做好吃的, 来舒缓薛瑜的情绪。

    作为八卦头子,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陈关, 却在薛瑜的低气压笼罩下,一点也不敢上来询问两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处理好公务,默默祈祷着在迎亲前,殿下看在娇娘的份上, 心情能好些。

    作为人人眼中天作之合、深情厚谊的定亲夫妻之一, 心情却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美好,甚至淡漠得有些过头。一切吩咐下去都有旁人操办,她好像并不是即将新婚的主角之一。

    与其思考方锦湖会不会喜欢一些聘礼,会不会更想要她亲手猎来的大雁, 不如想想方锦湖下次出兵该放在那里能让他顺利发挥自己的本领,做一把尖刀,撕开战局。

    但到了夜里,她却迟迟无法入睡。

    好在总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一些细的心思,都被按了下去。

    太子与太子妃的亲事刚走过六礼之二,那位刚回来的钟无将军就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让一些试图拐弯抹角找机会与太子妃一族亲近的朝臣痛失良机。

    方女史闭门不出,钟将军又急乎乎地出征,痴学士去讲课时要是纠缠多了还要被国子监监生嫌弃,钟氏败落一次,这次真是让人想搞好关系,都找不到门路。

    招安的北部原玄刀寨兵卒,如今正式成为了镇远将军麾下,配合涌出的东西两关联军,直捣草原王庭。

    离京前,薛瑜没有去送别。

    若是半个月前,这样冲动激进的决定绝对不会在朝中通过,但看到了火器的势如破竹征战之威,后方稳固,此刻不将老对手死死摁在地里死,又待何时?

    皇帝出兵抵达黎国,近一个月时间穿大半信州,气势如虹直插向北,若从整片土地上空下望,被反噬的部落联合起来推进的草原、中部得如火如荼的三国军队、和正在从南方赶来的齐国御驾军队,形成了三面钳制之态。

    向来是以人数来填骑兵冲锋的战场上,如今反倒颠倒了过来,齐国军队带着火器,又有玉钢甲胄兵器,稳扎稳地一路推进,将突入中原抢掠的狄罗人生存空间压缩到了极点。

    传言中,齐国军队行军作战,有天雷天火相伴,是天神下凡、神兵天降,来拯救这个糟糕的世道。连并不推崇佛道的齐国都曾因这些传言五迷三道,更别本就有生存土壤的原本黎国大地上。

    亲眼看到了齐国军队来救人,来驱逐狄罗人将他们俘虏或斩杀,在过去一个多月里生活水深火热的黎国百姓,不管之前信不信这些,都认认真真为齐皇和太子立起了长生牌位。

    至于城墙上的齐军大旗?有的甚至是原本的黎国百姓自己缝制的。

    军队行军都需要时间,饶是做主帅的皇帝每天都能接收到各地送来的情报,仍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赶路速度太慢,新的对手太不经。

    杀了几门军阀,俘虏绑送回去后,让他带的军卒身上的盔甲都像带上了沉重杀气,有时候刚兵临城下,还没开,对面就被吓得投降了,让他的筋骨都没怎么松松。

    限制他发挥的不仅是不如十几、几十年前的对手,也有同一边的年轻人。

    皇帝亲眼见过火器的威力,比起真刀真枪的杀过去,直接炸穿这样的手段,虽然保留了更多的有生力量,让他十分欣慰,但也有些浑身不舒服,像是缺了点什么。

    而一些不适合上火器的战役里,他带出来的年轻将领们一个比一个冲得快,个个还有能力,硬是让他这样的老家伙,没有了用武之地。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太子一力推到台前的女兵队伍。

    武勋贵族之家,后代大多也走了从军的道路,只是起点会比从白身拼杀上来略高些,他们个个在家都接受着耳濡目染、传承熏陶,没想到会在带兵出战时比不上娘子们。

    薛瑜离开东荆,第二卫放下守卫之责,火速赶上了这次出征,起初对女兵还有些看轻的将领和军卒们,眼看着伍戈和李娘子两人分别带着女兵身先士卒,比男兵们还冲得快,渐渐也认可了她们的能力,生出了敬佩之情。

    比起抱怨她们不像是女人,私下里聊天时都觉得自己不太想娶这样的妻子,将领们对着手下兵卒却是恨铁不成钢,“你们连娘子都不如!脸往哪搁,都给老子操练起来!”

    内卷起来的军队各处都透着生机,虽然自己不悦,但战争里少死少伤些人、年轻人崭露头角,其实都是好事。

    皇帝绷着一张脸看完军报,抬眼看到今天请命出战扫荡的伍戈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积极的年轻人都是受了忧虑过多的朝臣和薛瑜的撺掇。

    劝不住,就换个方式让他不能出战!

    他没叫行礼的伍戈起身,像不经意般问道:“太子回京前,可有嘱咐于你?”

    伍戈有些茫然,“不曾。”

    “……”皇帝没骂出口“混账”两个字,一甩衣袖,“带人去军医那里吧。”

    “是。”

    伍戈没明白皇帝的不悦从何而来,但出了营帐,想想今天抓到的俘虏和杀敌人数,一抹脸上的黑灰,嘿嘿笑了一声。

    别以为她不知道其他将领都在暗搓搓比较,她们娘子军,名号可是一刀一枪出来的响亮。

    皇帝看着伍戈离开,朱笔在送来的一封军报上轻轻落下一笔。

    “准神射军携火油柜渡江。”

    展开的军报墨痕未干,分明写着“楚国调军向北,艨艟于龙江支流列队,欲强渡……”

    皇帝出行虽然没多带几个重臣,但那更多是因为要维持后方运转,并且重臣大多步入中老年,跟着军队行军,来时还能站着,回去可能就得躺着了。他身边谋臣不少,组建的朝廷转为进攻和扫尾设置,保证着他出征在外的命令也能通达下发。

    开战后,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齐国的家底有了多么大的增加。

    但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长期拖延,若非一边向前一边收拢占领的城池,造血和后方输送能力强悍,只看朝中不断传过来的消耗和收支计算,突入的大军很快就要变成孤军深入,再被百姓认可也不行。

    良好的军纪建立在理想信念上,但有着足够的物产维护,与百姓的冲突才能降到最低。

    了近两个月的黎金之战,齐国先一步抢下一城,楚国也蠢蠢欲动起来。西北方平,信州初定,荆州严阵以待,国内有薛瑜坐镇,皇帝在营帐中的巨大舆图前负手站定,一时间竟有几分恍惚。

    统一天下的曙光,竟是眼看就要来临了。

    “陛下?您看吏部加急新送来的人选,信州牧是定此人,还是……”

    皇帝还没顾上多感慨几刻,新的询问就来临了。他背对着来人快速眨了眨眼,才回过头,“今日拔营继续向北。送来的是谁,朕看看。”

    在远方的安阳城中,吏部、度支部和兵部,如今是中央最忙碌的三个部门,连调拨人手加紧监督火器制造的将作监都不如他们。两个要调兵、征兵、负责粮草,一个在全国范围内调拨人手,去接收新下来接管的城池。

    被吏部紧急挑出的人手大多是年初考试刚结束的新人,与黎国各城中留下的原本官吏配合接管,崔齐光没能带着人重新走到东荆,就被半途拦下,滞留在了信州。作为崔氏子,人脉是最宝贵的财富,他坐在信州关内,不断写信去请曾经被逼的挂冠而去或追杀离开的故旧。

    要后方平稳,万万缺不了管理体系,而管理体系缺不了人才。

    到了这个时候,吏部发自内心地感叹幸亏有襄王殿下推行考试选官,不然派出去的人没有足够能力、或是没有足够多优秀的人手可以接收各个城池,行军走到一半后方起火,那速度哪里快得起来?

    按理大战征伐,士族都要暂避锋芒,寻找太平的地方过日子,就像出逃的黎国地方豪绅,恨不得到了相对安定的齐国就再也不要离开。但跟着薛瑜派去楚国赚过几笔银子的齐国士族们,却敏锐地嗅到了战争中的机遇,若非三令五申为了安全不要离国,套车往黎国跑的何止一两人。

    流离失所的人口、无主的田地、矿藏、生意、技术……哪个不让人眼红?

    他们不清楚什么叫做发战争财,但薛瑜听到报上来的消息,神色不由得有些复杂起来。

    幸好,当机立断派人跟进稳住了市场,将战利品和无主物登记造册了。

    对于资本权贵的蜕变,薛瑜没有阻拦太多,机械跳上舞台,资本的诞生就是必然,控制得好,资本也有助于国家发展。归入国有的部分足够多,当国家握着最多的生产资料,走在所有人前面,资本逐利而去也掀不起大风浪。

    针对向黎国和草原奔去,挥舞着手中金银的齐国士绅,她只明确了两点:禁止奴隶买卖和大规模土地兼并。土地兼并是战乱之源,奴隶更是开倒车,是万万不行。

    军队向前推进,除了杀人太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敌军之外,军阀的队伍和被俘获的狄罗人,要么被捆走送往矿区服苦役,要么自请弃暗投明做炮灰先锋。

    伍明带着北路大军救援平川城,草原人面对城墙久攻不下,本以为来了新的骑兵会能占到便宜,却没想到直接撞上了装备升级后的齐人。

    中原和草原之间的百年战争得断断续续,草原骑兵兵强马壮,中原对骑兵的训练也没有弱到哪里去。

    但最多的草原人都被拖在这里,火器开路,也不是处处都能顺利赢。在经历了火器击后,经过最初十几天被得节节败退晕头转向的狼狈,偷盗火器、烧军械车、石油反击和迅速改为散开分布避免火器爆炸的种种战术,都应运而生。

    眼看着狄罗人营中多了疑似道士的影子,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想到了那个被痛骂过的“太平道”。

    攻伐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两方的喊话挑衅里,也添上了新词。

    七月底,平川城却不像已经被光复的其他土地上那样平静,整座城池中,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悲凉。

    围城日久,城中弹尽粮绝,国库、皇子们的私藏和各家将军的私库全都开启放粮,不愿意的将军,要么是没了声息变成了“自愿”,要么是被迫点了头。

    但要养活一城的人,这还远远不够。

    城中已经不剩多少牲畜了,粮食人都吃不够,哪里有多余的来喂马?杀了马,捉了狗,从犄角旮旯翻出来老鼠和鸟雀,饥饿的感觉抓着所有人的心脏,竟不知是死在狄罗人手中难受,还是在饥饿中煎熬难受。

    不仅缺少粮食,药物和兵器也有着很大的缺口,但城外都是敌人,只能咬牙硬抗。站在城墙上望去,平川城中哪里还有古都的样子,拆除的房屋比比皆是,滚木礌石,皆来自于此,或许砸碎狄罗人脑壳的青砖上,还有曾经主人家的画像。

    临时融铜金装饰品造箭头、砍房梁为柴为箭身、撕酒旗绸缎包扎等等工作,被城中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妇孺老人接过,在指挥下,成为中坚后勤力量。

    这些日子下来,围城的狄罗人有时候白天攻城,有时候在夜里,扰得人根本无法好好休息,几乎人人都瘦脱了形。信鸽偶尔幸运的时候,能躲过狄罗人的箭矢飞入城中,带来外界的消息,齐国来救援的消息,让人坚持过了一天又一天。

    虽然迟迟等不到援军,但似乎慢慢在减弱的攻城频率和烈度,勉强安抚住了人心,近乎疯魔地相信着站在城墙上一步未离的那个身影。

    或许也不是真的相信,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崔氏曾创造了一次又一次奇迹,这一次大约也可以。

    那身麻布孝服其实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被血浸透,湿了又干,留下沉沉的暗褐色,像怀抱着希望却也觉得可能撑不下去了的平川城百姓。

    日升月落,又一天过去,城门被撞得哐哐响,堆在城门洞内的大石,有些看上去像是假山石,城墙随着不明显的晃动簌簌落下灰尘,被石头和拆下来的巨木堵上的垮塌了一段的城墙前,原本歪在旁边睡着的兵卒迅速爬了起来。

    但经过这里的人对这些都已经见怪不怪,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组织起来运送热汤和新的箭矢的民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站在北城门下,看了看上面那个消瘦身影。

    “崔相昨夜没睡啊。”

    “是啊。”刚回去一次攻城,下城墙换防的兵卒没力气多什么,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歪在旁边倒头就睡。

    拉长的战火让人变得麻木,起初或许还会高兴又多活过了一天,如今连感激和欣喜都很难表达出来,只有疲惫。

    民夫们渐渐都聚在了北城门下,站在城墙上的崔如许开从昨夜就握在手中的纸条,转回来面对他们,做每天的鼓励。

    “齐国援军已至……”

    他的声音很哑,声音从上面飘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旁边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的兵卒重复着他的话。

    崔如许听着身边的兵卒用乡音喊出了“活下去,援军已经跑了几万胡人”,无奈地笑了一下。

    果然还是嗓门大更有气势。

    信鸽送来的纸条上写的其实不是这些,但与其讲“鲜卑族复仇刺杀老可汗成功,草原宇文部内斗,围城久攻不下没有战绩,应该最近就会撤兵”那些更适合放在朝中的话,普通的百姓和兵卒,还是更想听这些。

    崔如许对下面招了招手,撑着剑柄转过身,慢慢靠着垛口坐下。

    身边还挂着血污没擦的中年人被他惊醒,握着卷了刃的刀警惕地迅速坐起,“又来了?”

    崔如许眼前晃着虚影,但还是能看清他的脸。吏部尚书好好一个文人,硬是变成了比老兵还老兵的模样。

    “哈……咳咳。”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却牵动了伤口,咳几声咳出了血,被他若无其事地蹭在满是血污的衣袖上,好像并没存在过。

    “呜呜——”

    变了调子的号角声吹响,下方比最多时变少了许多的狄罗人,越过被填满的护城河沟,踩着被长杆拨开的同胞尸体,再次扑了上来。

    草原被齐国大军压上,压缩了生存空间,又少了能弹压住下面各个部落的老可汗,全线压在平川城北部战线的军队,比起夺下这块硬骨头,眼前更重要的事还是回去拥护自家王子。

    但守了两个月未降,在这里□□壁的草原部落最后的泄愤,也不是平川城中强弩之末的守军能承受得了的。

    一直被运用在偏西北部,和层层突进的齐军对战的石油,被裹进皮囊摔进城中,火箭随后而至。难以用水扑灭的大火,在平川城内处处燃起。

    救火的、杀敌的、解决云梯和调动投石车的……突变的攻势让城墙上更乱了几分,本就不剩多少、状态糟糕到了极点的兵卒,左支右绌,被疏漏的狄罗人前仆后继地扑向这些天里他们深恨的崔如许,却被一剑刺穿了脖颈。

    亲自提剑杀敌的崔如许,眼前越来越模糊。

    他的手腕其实没有多少力气,但长剑绑在手上,用全身力气带动,还是能刺穿人身体的,拔剑时血液喷涌而出,崔如许晃了晃。

    再坚持一会,他对自己。

    护在旁边的兵卒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已经到了两三个人一起杀一个爬上城墙的狄罗人的地步,崔如许还能听到耳畔传来的城中需要调度的声音,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了什么。

    他太累了。

    旁人或许可以休息,要看顾整个平川城四面攻势的他,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他对黎国尽力了。

    模糊的身影闪过眼前,崔如许不自觉翘了一下唇。他不曾辜负黎国,此生只亏欠一人。

    脚边倒的全是尸体,拄剑站在城墙上的身影,曾一袭白衣仗剑,如今尽被血染。

    火攻让狄罗人撕开了平川城的缺口,在攻城战中折损过多、元气大伤的石勒部被回撤草原的各部排挤,不得不带人断后的石勒都烈仰头看了看城墙上仍站着的人影,扬起马刀,直指前方皇宫,“搜查玉玺,扫荡半个时辰,不论收获,立刻撤离!”

    “是!”

    放肆的大笑声在城中响起。

    安静得可怕的皇宫中,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中年宦官跨过大殿门槛,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狄罗人入城了,陛下,陛下我们躲起来逃吧!城破了!”

    他的荣华富贵皆在黎皇身上,自幼侍奉,情分不同,在整个皇宫里的人跑得不剩几个的时候,还是留到了最后。

    靠在上面椅子里的黎皇睁开了眼,有些发愣,“老四他们呢……哦,老四上个月就死了。崔呢?”他那些本事一般,却觉得有能力坐上宝座的儿子们,在虚假的可能中一个个战死,倒还有些好名声留存。

    他的声音迟缓得厉害,老态龙钟,如今的他,除了一身龙袍,看上去和任何一个老糊涂了的老人没有区别。

    “崔相听、听是在城头战死了。”中年宦官忍不住哭了出来,手脚并用爬上高阶,牵住黎皇衣袖哀求,“陛下,走吧!”

    之前留在宫中还有希望,现在留下来,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黎皇呆坐一会,许多年前的承诺,越过漫长的时光,重新浮现在他耳边,故人的身影朦胧重现。

    那时候被他当做天人一样的青年军师崔相,在下属于他们的第一座城池后,夸他勇猛,夸他侠义,指着城外荒废的耕田和回来的百姓,朗声而笑:

    “你为君,我为臣,一生为黎民,绝不相负。”

    黎皇终于想起来,曾经的他不过一个泥腿子,连姓氏都没有。从不是国家跟了他的姓氏,被命名为黎,而是他冠以国姓。

    是什么时候忘了的?

    黎皇甩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宦官,“你自去吧。”

    黎皇整了整袍子,挺直脊背,坐在椅子上,属于帝王的威严好像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抽出从宫里拿的长刀,横在膝上。

    “狄罗人要来,就来吧,朕在这里等着他们。”

    没多久,石勒都烈的长靴踩过丹陛之下莫名其妙扑上来送死的中年宦官尸体,殿内没有点灯,高处一个人影遥望着他。

    “黎国陛下,你老了。”石勒都烈甩掉弯刀的血珠,“交出玉玺,投降吧。”

    黎皇发出模糊声音,石勒都烈被引着一步步上前,离老人只有两步时,背后汗毛突然炸起,他猝然后撤。

    长刀折射寒光,砍向他抬起的手臂,却嘡啷一声被弯刀格飞。

    用尽力气斩出这一刀的黎皇从椅子上倒了下来,趴在地上,呼吸声像破了的风箱,眼看要没气了。

    石勒都烈对他的暴起有些意外,揪着稀疏的头发,迫黎皇抬头,“玉玺在哪?”

    老人浑浊的双眼上翻,看了他一眼,咧开嘴,“呸!”

    浓痰糊上石勒都烈鞋面,黎皇的身体重重垂了下去。

    他仍睁着眼,却再也没了声息。

    石勒都烈用弯刀割下他的头颅,提着走出了大殿。

    八月初二,黎国平川城破,城中火光冲天。

    大火烧去了半壁城池,但实话,经历过两个月的抵抗,整个平川城中也没剩什么了。

    急着掠夺后撤走的胡人,顾不上给各处奄奄一息的黎人补上一刀确保所有人死亡,晚来一步的北上包抄队伍长驱直入,军医迅速救治整座城池中的百姓,重伤和饿到濒死的人不在少数,从尸堆里扒拉出来的人,也有些还有着活气

    后勤跟上接管城池,皇帝带着精兵直奔坐落在北方的皇宫,正将背着财宝蝗虫一样完成了扫荡的胡人堵在了皇城中。

    还好没有来得太迟。

    皇帝脸色沉得厉害,弯弓搭箭,直指喝令下属丢掉收获、准备突围的石勒都烈。

    箭雨之下,防备不足的石勒部挥动弯刀,强行冲了过来。骑兵在巷战和遭遇战中毫无优势,一个个大汉落下马,石勒都烈看了一眼对面的旗帜,咬紧牙关,提起挂在马鞍旁的白发头颅,“跟我冲,杀了齐皇!”

    躲闪中,长箭穿腹,还没完全好起来的左肩格外痛。

    石勒都烈在剧痛中低下头,看到箭矢碎开自己最好的甲胄。

    曾经猜测过的兵器进步,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石勒部是入黎先锋,没有在西北方布防,更没有和彻底更换装备的齐军交过手,对玉钢箭头完全两眼一抹黑。但交战中应该收获了不少这样的兵器,本该告诉他的其他部落、宇文部前来的几个王子,也不曾向他提起。

    石勒都烈口中发苦,折断箭身,单手拎着弯刀,一夹马腹,抬头时只剩下凶狠,“杀!”

    平川城破同日,石勒部大败。齐国接管平川城,为崔氏及战死者收尸,齐皇点兵北上追击。

    在北方战乱的消息尚未传到京中和南部时,八月初,楚国艨艟列队,欲越龙江天险。

    等在对面的齐国布防军队,却不会对他们的攻势坐视不理。

    是夜,龙江江面大火,江上火烧连营。

    幽蓝的火光在江面上蔓延开来,时机抓得很准,接连点燃了为渡江聚集的木制楼船,惊呼着想要灭火或弃船而逃的水兵,跳进水里,同样被火苗吞噬。

    这火很奇怪,浮在水上,遇水不灭。

    “救命啊!”

    “救命,为什么灭不了火?!”

    “天罚,这是天罚啊!”

    火光照亮了夜色,也照得不远处站在越州土地上的青年脸色铁青。

    他身边的卢将军大吼着,指挥陆上被吓到失魂落魄的兵卒们拎起早准备好的沙土去灭火。但停下来后,看着熊熊大火,卢将军心底也一片冰凉,“谢家主,怎么办?”

    他不像普通兵卒见识少,一眼就认出了在江面上流淌的是什么。

    楚国佛道盛行,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得这是天罚了。

    不是天降大火害他们性命,而是天意不让他们北上。

    不然,又怎么解释齐国居然能有这么多“孟拉罕”?天知道,他讨好谢氏后,对其他东西都还算大方的谢氏,在拿出“孟拉罕”时抠抠搜搜,竟是论一桶地给的!但眼前这一切,能布满全部江面的幽蓝火焰,何止几桶?

    谢宴清看着火光,咬紧牙关,“撤!”

    但刚以铁腕压制住国内动荡,点兵紧赶慢赶北上的新任谢氏家主的威严,远远比不过士族联军里其他人面对灾难时的保存实力念头。不必他多,在谢宴清发出命令前,有人眼看救不了船上兵卒,迅速拔营,有人则无法承受底蕴尽丧的的击,带人扑上去继续抢救楼船。

    联军的劣势,在这一刻被显示得淋漓尽致。

    惨叫声、灼烧声、皮肉烧焦声掩盖了自对面呼啸而来的箭矢声响。

    箭雨自对面齐射而出,踩着投石车顶部的薛琅,抿紧唇,眯眼从千里望中锁定了对面匆匆钻出营帐的一人。他的同袍们有人在对面远处,有人站在他身边,在这一刻,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朱红长弓弹响,呼啸而出。

    谢宴清身边的侍卫挡住了袭来的箭雨,却挡不住对面燃料投石车和火箭的配合。

    这一日,伺机北上来摘桃子的楚国大半水军被埋葬在江中,齐国火器,声名大震。

    没烧尽的木料和石油顺着水流缓缓流淌而下,修整过的高大河堤中,水面涨了三分。尸骨沉在江中,却没有人能去捞回来。

    还没参战,就被得只能狼狈后撤,挫败的丧气在整个军中蔓延。后撤一里的联军中,冒出了和卢将军一样的念头。

    “这是天罚啊,我们不该向北的。”

    “都齐国不是天命之君,但我们好像也不是。”

    带着充足的装备摸进楚国驻地,神射军听着哀鸿遍野,不由得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没有立刻动手袭营,反倒是在哭得最大声的几处,留下了一些字条。

    龙江天险横在荆州和越州之间,除了本就绕道摸到了后面的一部分神射军,不仅楚国渡江要受到对面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饶是提前折了大半的对手,齐国想要越过江面,也得付出惨痛代价。

    在齐军渡江时,对面的投石车和下水凿船的水鬼就会拉他们一起下水。就算在掩护下成功渡江,大猫猫三两只,也很难形成建制破营。

    以龙江为分割线,齐楚之间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龙江大捷的消息,与收复平川城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京中,印着大捷的《大齐要闻》,加印了一次又一次,街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哼起了歌谣,庆祝着胜利。

    这可是第一次反攻北伐入草原王庭,能不高兴吗?

    曾经在齐国被追捧的楚人大多成了过街老鼠,面对本国在狄罗人外敌入侵时还要中原内战的事,被得多了,也生出了几分羞愧。

    薛瑜手边摞着最新的军报,准备秋收和秋种的各地机械安排反馈也摆在了她手边,其实经手的事项并不需要她全部记下,但一条条被化繁为简拆分的目标,在表格上清晰的列出来后被一条条划掉的感觉,带来满满的成就感。

    但她现在再看这张标注着日期和各项进度的表格,心情却没能变得愉快起来。

    “殿下,钟学士到了,您要见吗?”

    流珠脚下生风,敲了敲书房大门。

    薛瑜按了按眉心,将写着“崔如许力竭战死,黎皇殉国”的纸卷装回信筒。

    “请进来吧。”

    钟南嘉穿着国子监的夫子服,施礼时洒脱又文雅,只有看着薛瑜的一双眼,透着十二分的温柔笑意。

    薛瑜之前没见她,自然不知道从太常寺提亲后,她就频频笑着,看着这双笑眼,手中握着的木匣像是烫了起来,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臣拜见太子殿下。”钟南嘉被薛瑜示意起身后,笑着询问,“将狄罗人驱逐出了黎国,国子监内恨不得投笔从戎的学生们也能定下心了。殿下唤臣来,是有何事?”

    薛瑜终是将木匣拿了出来,从桌案上推了过去,“有人托我将此物带给你。”她艰难地哑声道,“节哀。”

    钟南嘉的笑淡去了,静静看了一会木匣,还是接了过来。

    开是薛瑜看过的三样东西,钟南嘉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薛瑜喉咙里像堵着什么,绕过桌子,在钟南嘉身前半蹲下来,递去一方手帕。

    钟南嘉抬起头,却是微微笑着的,眼角含着泪光,并没有落下。

    “这确是兄长会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