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 父子君臣 太子殿下教诲,不敢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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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一日, 平川城北一百多里。

    皇帝勒马停下,年纪大了,连着日夜不休赶了两天的路, 如今坐在马上都有些头晕, 他远远能看到边关的烽火台,上面安静一片, 显然已经没有了人烟。

    昨日在皇宫前的遭遇战,遭遇时两边的距离太近, 火器能发挥的作用很,只能短兵相接,用突入中军要和皇帝带着的大部队同归于尽的不要命,撕开了一条缺口,以生命让涌入黎国皇宫的万人骑兵逃脱了三分之一。

    石勒都烈的确是一员猛将, 层层包围护着的皇帝差点被他突到了脸前,他的尸体深陷在中军, 被割下了头颅, 悬在倒塌了一角的城楼上, 告慰亡魂。平川城北城门到最后也没被开,倒得乱七八糟的巨石拦在门前,属于之后扫战场时需要重新修的建筑之一。

    麾下跟着出征的朝臣已经努力去扒拉能用得上的资料,一车车清理出来,力求让平川城的秩序尽快恢复。这活是前面在黎国南部时做惯了的, 现在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对于平川城的状态、皇宫里到底好还是不好, 皇帝都没有深入了解,在臣子和追随的将领们劝他可以将追击交给旁人,该留下来接手整个烂摊子黎国的时候,一意孤行地带兵走了夜路, 一口气追到了边关。

    在安阳城时,御史和老臣一个个上来劝他不要御驾亲征都没能劝住,出征后能开口的人数变少,就更劝不住了。

    到平川城时已经接近傍晚,踏上边关的土地时,也只剩一抹残阳。草原人破关而入多日,骑兵本就不擅长守城,能一口气占领全国固然是他们的目标,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抢掠。

    这次后撤就清晰地显示出了这个倾向。此前被占领的边城在撤退时都被丢开,原本的金黎边境第一雄关,如今远远看去都充满着断壁残垣的败落感,不用仔细查探,就能看出被刮地三尺后的凄凉。

    钱粮人畜,都是第一批被下手的目标。

    同样遭受着草原人侵袭之苦的齐军,看到这里都心有戚戚焉,不由得埋怨起带着北军直扑边境线支援的伍明的带兵水平太差。

    但他们其实也清楚,这着实怪不了伍明。下方包抄赶到的支援除了追出来的中军,在平川城完成了分兵,一部分留守,一部分和后方抵挡的队伍汇合,完成了双面夹击,将撤走晚了的部落永远留在了北境边境线以内,残存的石勒部和另外几部的败兵仓皇北逃。

    齐黎两国加起来幅员辽阔,一场大战从齐军点兵出征算起到现在才了一个多月,已经堪称闪电般的速度,记载里单是攻防和追击草原时,持续半年的战事都并不罕见。

    派出去进城探路的先锋官却不像缓缓走到边城下的大军一样,还有时间感叹,他们谨慎地吹响了提醒城外有诈的号声,提前将消息传了出去。对面带着腾腾杀气狂奔而入的一队人马,单是看着对方马鞍旁挂着的血葫芦,都知道这绝不是善茬。

    城中就是有一点不好,高高低低的房屋严重阻碍视线,在这次大战中被推广开来的千里望用处远不如开阔地带,先锋已经快跑到北城门,上了南城墙布防的人手想通知他们对面来了人,都有些晚了。

    迎面来的人马看起来大多都是汉人,眼看过去年纪都不大,身上有着浓重的血气,兴许是在救援下腾出手来的原本黎国边防军也不定。

    ……虽然这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们一路的军阀兵祸也不少了。

    “对面哪位将军当面?”

    扬声询问的先锋官握紧了手中兵器,一挥手长弓皆起,警惕着可能是敌人的对面来人,残阳如血,一声沙哑的回答在狭路相逢的两支队伍间响起。

    “……镇远将军钟无,特来拜见陛下。”

    先锋官一愣,总算从在黎国国内战事中被限制住的脑袋里扒拉出了熟悉的印象。

    再一看,可不是吗?据一己之力葬送了查干雪山附近驻军,被太子殿下招安的玄刀寨寨主,那位军中传闻里相当传奇的钟郎君,不就是以他的半张铁面具和黑刀闻名?他最新的传故事,是千里走单骑,完成了刺杀草原老可汗的壮举。

    这些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做的,那都是能看到军报的各个军中大佬们才知道的事了。但对于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来,不管到什么时候,有着赫赫战功的传奇英雄总是令人向往。当这位英雄又是恩怨分明、手下无情的做派时,最能吸引年纪看事情黑白分明的兵的拥护。

    虽然这位英雄的风评着实不怎么好,北方传来的西北与东北联军的消息里,兵行诡道、一场战役下来剩不下几个俘虏的血腥手段,让他的名声都带着血淋淋的味道。

    在军中行军时偶尔会开的兵法课上,钟无就是最常列举的那个善谋、善用奇兵的例子,以少胜多、联弱强、驱虎吞狼,在他手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这方面的夸奖,往往和教育他们不要滥杀、要做仁义之师时,成为最大的反面教材的钟无受到的骂声一样多。

    但就算这样骂,也不会有人抹黑钟无手下的军队会滥杀百姓,北部传来的突击战中,钟无鲜少的一两次损兵折将,几乎都是在放了牧民退后后,被通风报信或者从背后捅了一刀。

    因此,痛痛快快报仇、痛痛快快杀敌、年纪比他们也没大多少的钟无,在军中的人气尤其高。

    先锋官也是觉得痛快、仰慕这个年轻人的人其中之一。他压了压自己的惊讶,严肃地要求对面拿出证据,好在传中杀人不眨眼、连吃饭都拿胡人头盖骨吃的狠人,脾气似乎并不差,顺顺利利地给出了自己的印鉴。

    在先锋的提醒下没有立刻进城的大军,在城外布阵排开,皇帝被护在最中间,手持千里望,玻璃镜面忠实地将对面钻出来的人马映入眼中。

    为首戴着半张铁面具的年轻人,遥遥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两双极其相似的浅琥珀色眼睛,在战场上同时出现。

    夕阳下,方锦湖从身后拉出一个不成人形的人影,扬声道,“臣钟无,特来迎陛下北上。”

    平川城的撤军有草原的压力,也有久攻不下迎来援军的压力,调动的变化吸引来了围追堵截的北部大军,方锦湖是跑得最快的那一批。

    这里之所以是第一雄关,就是因为依山而建,斜斜出去的山脉下有着一个峡谷。要是守军没有被堵在边关内,关外峡谷布防后,就是天然的坑杀陷阱。

    草原也清楚这点,往常的边境线绕过这处山脉,隔着关城布防。只可惜黎国自恃地利,放在这里的布防越来越少,第一批南下绕开关卡的草原军队,正是从这里进入关内的。但这并不代表峡谷的危险性降低了。

    方锦湖带来的是在峡谷中被坑杀的最后一批人,石勒都烈做人不至于太差劲,还是有一个王子留下来接应准备借还能出三根钉的石勒部的,但残存的石勒部和被拎出来的这位五王子,终是没逃回草原。

    被领着看过了峡谷中倒得七横八竖的“尸体”后,伍戈背后都冒起了一阵凉意,看着旁边正在和皇帝详细汇报北部最新动向的方锦湖,一时间竟不敢相信他真的是方女史。

    方女史真的没有一个凶残又杀人如麻的兄长吗?

    不对,现在没有杀人如麻了,下面全是被涂了药物的箭药翻的俘虏,看上去押走还能填满几个矿山。

    如今是军中新星的伍戈的注意,被经常忍不住关注她的年轻将领看在眼里,不由得撇了撇嘴,回头窃窃私语,“到哪里都带个面具,莫非是尊容有碍观瞻?”

    推官选拔变成考试才过了没多久,推官时“美姿容”可是相当有优势的加分项,要是长得抱歉,当然也是被嫌弃的对象,虽然军中看这些的少,但并非没有受这样的风气影响。

    皇帝点了方锦湖随侍,扶着石头站在高处望下去,似不经意般问道,“据你不杀百姓?”

    方锦湖弯了弯眼睛,“太子殿下教诲,不敢不听。”

    皇帝顿住,看了方锦湖一眼,饶是有铁面具,也遮不住青年眼中笑意。不知为什么,他一时竟有几分牙酸。

    “……哼。”

    多年时光隔在中间,看上去,两人不过是彼此不熟悉的君臣,也止步于君臣。什么多的话都没有,像是属于他们的默契。

    皇帝转身往山下走去,丢下一句,“没事干就把脸上那玩意摘了,藏头露尾的,像什么样子?”

    口气凶得一如既往。

    方锦湖没有立刻摘掉面具,走到偏下方些的随行上山将领面前,勾着耳后皮绳一松,铁面具滑落,刚还在叭叭酸话的少年脸腾得红了。

    昳丽眉眼间溅了一点血痕,让他的面容更似妖魔,青年英气俊秀的脸不知为何有丁点熟悉感,但少年已经顾不上深想了。

    少年将领尚不知道什么叫做美得像罗刹,直面冲击,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一天后,镇远将军戴着面具是为了恐吓敌方,避免那张艳若桃花的脸遭人嘲笑的传闻,在军中不胫而走。

    与之对应的,是私下里偷偷摸摸来询问方女史到底美成了什么样子的人数直线上升。

    就算听如今是钟氏女的方女史已经成了预定太子妃,询问也只是变得更隐晦,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好奇。此前还有人觉得方女史身份着实配不上太子,如今看到同样是钟氏子的钟无,一部分人觉得,他们能理解太子的选择了。

    伍戈对此深感无语,被八卦纠缠着有些苦恼。她总不能告诉他们,你们看到的那位又戴上了面具的将军,其实就是方女史吧?

    方锦湖和太子之前的接触,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太子会选择方锦湖做正妃罢了。虽然对方锦湖捏造假身份,坚持以男儿身出面有些不解,但考虑到要嫁进皇室,这样的决定也就可以理解了。

    兵卒们不单单来自隆山大营,对于有些不知道过去故事的人,来自京中的将领和京郊的士兵们,很乐意分享。

    总是有着新鲜事的京中已经被厌了的方家奇葩故事,再一次变得脍炙人口,这让据是病死了的方朔被拉出来口头鞭尸无数次,简直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放着仙女似的妻女,去宠妾灭妻。

    一点活跃的传让枯燥的行军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以彻底吞掉草原为目标的追击,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