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 欺人太甚(二更) 既生瑜,何生夙……
北部的战事在平静和痛落水狗追击之间徘徊, 跟随皇帝出征的各个将领深谙兵法,追赶也心谨慎,探马和持千里望的升级版探子先锋们散落而出, 星星点点地密布在草原上, 不至于形成追出陷入圈套大败的惨案。
双线作战是极为考验国力底蕴的时候。北部作战频频,南方的战事虽有驻军布防严阵以待, 但更多的还是僵持状态。
龙江堤两旁的军队碍于龙江阻隔,互相奈何不得。东南部以江陵关为首, 陈兵在侧,向东施加压力,楚国世家联军整军后还没来得及出国,就被堵在了国门之内。原本以北上为主,西边防范齐国出兵的布防, 在江陵关的压力下,被迫转移了一部分重心。
来自同行的压迫和内卷, 总是最能影响整个局势的。
迟一步下手, 或者, 北方早一步开战,给楚国带来的时间影响近乎毁灭性。他们再想向南,面对的不是松弛的黎国布防,张嘴就能咬下一块肉食,而是齐国撒下了密密麻麻钉子的龙江堤岸。
若谢宴清像薛瑜一样看过剧情, 就会发现, 虽然与原故事中的走向有些许不同,但他釜底抽薪抢跑带来的未来,占尽先机的却不是楚国,如今发展, 竟是殊途同归。
甚至还要再恶劣些。
龙江大火,葬送了大半北上希望,让铁血整顿后拥有了些凝聚力的楚国,也生出了裂痕。
谢宴清带人巡防至江陵关外,身边随行的带兵参与联军的将领,遥遥指着远方城墙上的黝黑铁筒,张口就是哀哭,内容没什么营养,左不过是在他来之前上去试探时,被对面天火、天雷退后的恐惧。
但对面的城墙后,飘来的却不是恐惧的哭声,而是阵阵欢声笑语。
古人云哀兵必胜,但遍布着绝望和算盘的军营,哪里有必胜的决心?
齐国与雷火相伴的天兵天将故事,在迟迟没有进展的楚国中下层将士里传闻愈演愈烈,屡禁不止,寝食难安的将士们面对未知的恐惧,直到自京城来的道士们讲解了诸如磷火和天火的一部分内容,才勉强有了几分镇定,但到底回不去点兵出征前的雄赳赳气昂昂状态了。
谢宴清听着对面传来的欢歌声,阵阵肉香和米面香气越过战壕、飘过坚城,背后营地里的骚动声在香气弥漫时变得更为明显。
“呃……江陵城好像是送来了劳军犒赏,在庆祝齐太子的生辰。这位太子,倒是会收拢人心。”被止住假哭诉苦的将领跟在旁边,窥着年少的谢氏家主脸色变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暗示谢宴清再拿些好处出来。
谢宴清的关注重心却不在收拢人心上。
三年前见过的薛瑜的身影,在眼前浮现,稚嫩天真的深宫皇子,却一次次躲过了杀机,走到了现在。
他并非弱不禁风的文人,自然听得到背后营地里的自以为声的窃窃私语,吸溜的口水声和羡慕喃喃,像会过人的疾病,在营中蔓延开来。
谢宴清沉沉吐出一口气,挥退跟在自己身边的将领,负手慢慢逆着夕阳走回营地。
他输了。
从不得不重新许诺分配利益稳固大本营,分兵压下再次探头的国内叛军,调动本该是之后使用的教派人力安抚人心,又在对方拿出来的明显比他手中火器精良了不止一点的火器逼迫下,不得不拆穿天火、天雷的真相,来避免军心大乱的时候,他就输了。
龙江难渡,可口的肥肉变成了他人盘中餐,如今向北向西都是棘手的齐国,想要用胜利来转移国内视线,引动士族追加投入,变得困难,向前走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恍惚间想起年初那日,沉寂安宁了许多年的谢氏大宅中,父亲对他露出的古怪笑意。
“你太年轻、太自信、太讨厌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那时候他看不懂笑容里是什么,此刻却隐约品出了几分嘲弄。
自江陵城破关,倒不是没有足够人手,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拿人命去填的话,第一批往前填充的炮灰,谁都不愿意出。
世家的统治力很大程度来源于资源和武力的掌握,缺少了这部分的威慑,地位滑落是肉眼可见的未来。若是往常倒也罢了,家大业大,抗得起消耗,但今年不同于往日,龙江堤折损的人手,已经够让大半世家伤筋动骨,再多一批,就算能撕开齐国的口子,也未必有命去享受。
夜色一点点来临,谢宴清身上的担子沉重,容不得他休息一刻,绕回营帐中,点起了灯火排兵布阵。
他输了,但没完全输,楚国长久的布置,尚够他再做几次努力。
当了一整天陪同的几位将领,费尽口舌也没能从年轻人口中掏出一句承诺和实话,只能悻悻各自散去,叫起自家人马,警惕着夜里的袭营可能。
天色尽黑,从对面飘来的香气勾得人肚子咕噜噜直叫,就着香味啃着谷饼,仍压不下一股馋意。两边都是试探性的出击,没有爆发大型冲突,因此睡不着的兵还有机会出来转两圈,和守夜的同袍对视一眼,嘴角都是晶亮的口水。
“等等,你们看!”
“齐国又放灯了!”
被惊呼声叫醒的将领们拎着头盔扣到脑袋上,没解的甲胄跑动时踢里哐啷响,仰头看向天上,点点橙黄火光,无限接近他们曾承受过的火攻,看见就是头皮一麻,一挥手,“一二三,准备,射!”
离得近了,能看清那不是火箭,而是一个个大灯笼,接近秋日的东南风吹着对面城墙上飘起来的灯笼飞来,飘飘摇摇的,下面还垂着字条或篮子。看似无害的大灯笼,将领们却丝毫不敢觑,“快,不能让它们飞过来!”
也不知齐国到底请了什么鲁班还是墨子后人,让对面的弓箭射程变远,楚国多年来自觉精良的军械自豪,在此前的内战中被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龙江大败后也碎得差不多了。
过去的轻蔑,和被世家们维持住的楚国高傲,在吃了败仗后,都变成了认同齐国崛起的观念的踏脚石。
弓箭射程上,楚国是远远比不上对面的。两边距离本就不算太远,等到灯笼飞到营地弓箭手的射程中时,再射落也有些迟了。
好在这不是齐国第一次放灯过来,大概也不是最后一次,灯笼带来的可能是火油、雷火,也可能是字条,一者伤人,一者伤心。紧急调动人手来灭火和防备天降杀伤性武器的准备,还算有条不紊。
有时候将领们会想,在这里坚持久一点,或许不必齐国出战,他们就会在五花八门的军械攻势下一败涂地。
刚刚在新的安排上用印,准备睡下的谢宴清被突然嘈杂起来的营地惊起,一撩营帐冲了出来,仰头看去,漫天散开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像那夜江上大火,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
天上灯笼被射穿,化作一个个火球坠落下来,一团团火光在天上和营地间爆开,猝然大亮的火光照亮了灯笼下的字条,被射穿后爆开的灯笼中,也飘飘摇摇地散落下许多纸张。
“谢家主,你看,齐国着实欺人太甚!”
看到散落的纸张,将领们都是背后一凉,有人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地向谢宴清告了一状,把决断责任扔了出去,好像就能让自己变成受尽委屈的可怜。他回头收到同僚的赞叹眼神,偷偷抹掉了额头的冷汗。
谢宴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瞎,看得清字条上的字。
“……为贺太子生辰,军民同乐,卤鸡、炸鱼……”
这是报菜名的。
还有写着齐国入籍条件的、写着太子和皇帝的大胜的、写着马上秋收眼看今年要大丰收的、写着齐国招考报名的、写着入籍后勤劳致富故事的……
谢宴清不懂什么叫做病毒式宣传,也不知道传单广告的威力,但他看得出来,在这样简单到滑稽、大喇喇宣布着自家优势的纸条空投下,军心进一步涣散了。
“弓箭手携重盾越前三十里,全部焚烧,一张不许私藏。”
谢宴清沉声宣布处置,由他带来的部下,亲自完成这个任务。
营地在灭火和集中焚烧中慢慢重归平静,夜深人静之时,隐约还能听到来自对面的号子声和歌声,扰得人心烦意乱。躺下的谢宴清看着帐顶,一个名字在唇边被反复咀嚼。
他止不住地想,若薛瑜与他并非对手,或他在薛瑜还艰难求存的时候博得了信任,如今天下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他们其实能成为好友知己的吧?
但薛瑜太清醒冷静,多大的诱饵,都鲜见心动,好像提前看穿了他布置下的未来。
良久,他叹了口气。
“既生瑜,何生夙。”
被夜袭搞得苦大仇深的楚国营地里如何想,对面江陵城中的驻军是不管的。军中禁酒,但今天敞开管饱的肉菜,已经够人高兴了,守将一一巡视了关隘,满意地负手看着“灯笼”坠落,真心实意地希望对面能做个好梦。
我们的太子和皇帝好吧?心动吗?我就给你们看看。
太子屡有神奇的手段,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这一招攻心计,坦坦荡荡地立在对手面前,还是很让人感叹。
守将下了城墙,大锅中炖着刚收割的青菜,香气扑鼻,推着车来送菜的佃户和本地人身上贴着“某某公社”的牌子,今天的肉食和菜肴,全部来自本地田地和养殖场。
推广的棉花种植让原本遍布在荆南的公社制度,在东南遍地开花,以村庄为基础的公社让佃户们进一步脱离了士绅庄园的控制,被农业司派来的东荆以及荆南种植好手们,被围在原地,感叹着他们曾在荆州接触过的太子的好处。
厂房、公社、养殖场,对太子的夸赞和骄傲声音,唏嘘着对面佃户可怜的声音,能讲几天都讲不完。
守将路过围着一锅肉汤得眉飞色舞的东荆人,干咳一声,“注意晚上警戒啊。”
阻止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没。
远方,被念叨的薛瑜不由自主地了个喷嚏。
她虽然要求调动肉食犒赏荆州、信州和江陵几处直面楚国的守军,但并没有要求以她过生日的名义下发,对于几处传单式招降的结果,她还在等待各地的反馈。
生活总是对比出来的,跟楚国的战争不可能不,但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能进一步削弱,自然是好事一桩。
朝中没有置办她今年的生辰,年纪的人本来就不怎么过生辰,过的话,要么是家中看重宠爱,要么是位高权重讨好。如今战事在前,薛瑜命令不许胡乱铺张,多布置了几层任务下去,在一个多月里习惯了以政绩完成进度话的下属们,也就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讨好了。
八月十四当天,薛瑜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出宫陪钟南嘉吃了顿饭,顺便带去崔齐光的消息。钟南嘉拿到崔如许送来的匣子后,日子看上去与过去没有太大变化,但正是这样的没有变化,才更令人忧心。
“殿下早日回宫吧。”
还没到薛瑜预设的离开时间,钟南嘉就在催促了。
“学士留步。”薛瑜带着帷帽上车,马车缓缓驶离东城。
“卖报卖报,北境镇远将军大捷特刊,只要五文钱!”
在街上奔跑的报童,将最新公布出来的消息大声传向四面八方,“《大齐要闻》新刊,茶会赋文集新作,瞧一瞧看一看嘞——”
《大齐要闻》作为官方喉舌,每每是第一个宣发,将消息传到所有人手中的报纸。紧随在后的各处茶馆酒肆中文人大肆宣讲,以单篇诗赋集合而出的作品,也并不少见,纸张的价格降了下去,知识和消息传播分享的速度与日俱增。
“去买一份吧。”
薛瑜发跟出来的近卫出去,靠在车厢闭目养神,让略松缓些的心神,重新投入需要紧张警惕和思考的政事中。
从马车旁不远处画出的单独车道上掠过的自行车,手摇木铃声铛啷啷传开,提醒行人避让。低调从东城离开的马车,在没能通过秘书省审核的私印八卦报上,成为太子看重太子妃的有力佐证之一,推动了不错的销量。
事实上,和太子扯上关系的内容,如今总能卖得不错。
回到东宫,薛瑜接过特刊,却发觉是之前秘书省曾送来过的几份之一,大概翻了翻,就开书房单独放着的箱笼收了起来。
有些报纸和宣传送过来,薛瑜会专门过一下手看看,顾不上的时候就不会放太多心思,出现重复购入在所难免。毕竟报纸办了大半年,从最初的双月刊变成几乎月月有特刊,苏禾远带着一批新人,在审核上足够老练,不需要薛瑜时时操心。
她自问没有刻意关注方锦湖的消息,开箱笼,才发觉短短一个多月,已经积累了半箱子相关点评、军报复写和夸赞诗文。
不算新买的这份报纸,放在最上面的赋文集还配了“美人将军”的插图,泼墨笔法将战袍和只露了侧脸轮廓的青年画的格外英武,手中一块面具,就是如今传中最传奇的故事主角。
本是看到相关的好话和推崇,留下来准备给方锦湖的祝贺生日礼物,告诉他他并没有很糟糕,值得自爱,没想到却一点点变得这么多了。
薛瑜飞快把报纸扔进去,合上盖子,抿了抿唇,对跟进来的流珠道,“下次提醒我,不要再买报纸了。”
流珠看她一眼,笑着应下,没有提醒自家殿下,这句话前几天她也过。
有些不自知的事情,悄无声息的萌发生长。
薛瑜按下微微波动的心绪,在书案前坐下。放了半天假,回来就意味着需要加班。
早上内阁议事会韩尚书令夏日苦夏,没有过来参加,到傍晚关于相关议题送来了看法折子,补齐了参与进度。聚集的内阁减轻了薛瑜的工作量,一个人的意见和想法可能不完备,多来几个补足,处理就会更得心应手。
而朝中在压剪除过一次后,逐渐重新组建起来的各派别,各自有着各自的需求,总得来都是在向外出击,薛瑜也不至于要求人人都变成无欲无求的圣人,个中权衡和引导,就是她正在学习成长的项目之一。
当有外敌时,国内的矛盾就并不显眼,需要耗费最多心力的还是在外作战和收尾的部分。两边作战,担子最重的其实不是军队方面,而是需要担负国内后勤、实地治理等等问题的文臣。
北上草原的部队后面,需要考虑收割草原,半定居耕种和放牧结合、汉化和处理投降部落与原本国民之间的摩擦。
占据大半的黎国,平叛剿匪,和确立新归附城池的秩序法度,也是难题所在。
不管是齐国与黎国,还是齐国和草原,之前的制度都并不相同,扩张太快的压力在于,推翻原有制度,在残骸上进行重建。原本被抬高的贵族和军阀身份,承认的一些制度,依靠战火拥有了改变的机会。
占领的土地上所属的民众,不可能立刻从身到心属于齐国,顺顺利利改变身份。在征战中选择更太平、更可信的一方,只是第一步,求生和爱国的天平之间,暂时大部分人只能做到墙头草的状态。
在筹备中的迁徙齐国关内百姓到草原和黎国,完成汉化和齐国铺设,是一步棋。避免旧制复辟反扑,派出去迅速接收、厘清土地等等资源,完成国有,将军阀和贵族拥有的土地,以使用的方式分给佃户,快速建立秋收和冬种农业准备、县学等等的福利性安排,是第二步。
加上黎国,如今齐国幅员辽阔,在秋收到来前,修路为先,增强各地管控。
建立在齐国输血的基础之上,烂了、碎了的原有制度下,相对麻木的百姓中新秩序的建立速度反倒比齐国本土更快些。
虚岁十九的生辰在政务中度过,起了大早准备上朝的薛瑜揉了揉眼睛,拿起昨天剩下的最后一份奏折。
是安排给国子监的议题之一,教派管理审核制度策论的总结。
入学国子监的大都是年轻人,是天然的政事议论集会,也是年轻的观点输送所在,比起几年前大行其道、以谈国事为俗物下等的清谈玄会,更有意义和作用。
尤其在之前草原定居策被选中,作者被安排了一份跟随相关实务官员实习的工作后,对夫子们时不时发布的策论赋文命题,监生们热情高涨。
“……寺庙道观登记造册,审核传道集会及传道内容,抽查邪祭淫祀,增加刑罚,限制庙田和收留人口,缴纳赋税……”
薛瑜啧了一声。
比她想的还狠。
民智蒙昧时、世道糟糕时,对信仰的需求很高,也有一部分是为了逃避征兵和劳役投向宗教的,相当于实用派和心理安慰共存。但就算在后世,宗教信仰也很难断绝,以科学消除迷信和信神能以奇妙的状态共存。
她没算把宗教赶尽杀绝,需要清除的更多的是□□流毒。与其强压招来反弹,不如自己握住。
只要引人向善、和国外没有联系、能缴纳大笔赋税,信仰对统治来并不是什么必须清除的痼疾。在国家之下发展教派,也是不错的引导工具。
至于科学和物质生活冲击下必然带来的教派式微,就是未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