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 争议(三合一) 权力,是更让人容光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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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尚书令的话惊醒了还在发愣的朝臣, 震惊到面部表情管理失控的老老少少们眼珠转动起来。

    当初女官入朝的牝鸡司辩论言犹在耳,依然觉得娘子们不该入朝的人,嘴唇翕动。薛瑜不是第一天入朝, 眼睁睁看着太子羽翼丰满, 威仪渐重,身份有变化但积威犹在, 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出口。

    瞥向太常寺那边的目光在这一刻急剧增多, 都指望着最刻板守礼的老古董们跳起来闹事,最好像□□帝一样,以撞柱相逼。

    但让人失望的是,太常卿刚刚什么坐姿,现在还是什么坐姿, 别起身痛斥礼法不存了,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群老家伙, 转了性不成?!

    苏合抢先一步, 起身行礼, “太子殿下正位东宫,宵吠叫,当如浮云耳。”拍马屁、看风向、抢时机他最行。

    紧跟其后的是乔尚书。乔尚书全家基本都烙上了太子的痕迹,且不有没有人能替代,就算替代了, 他这种前任臣子, 也是被清理的命运,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

    东宫牵扯到的几个臣子先表了态,家中女儿在太子一派的人略落后些。意识到皇帝不在太子可能造成威胁的人、为国考虑无法可想的人、觉得太子言行举止的确无可指摘的哪派都不站的人, 排在倒数,依次向前施礼。

    太常卿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暮气沉沉地向上望来。薛瑜平静地回望,觉得他的量有些熟悉,像是她第一次去太常寺接受训练时,被严苛要求的那种目光。

    太常卿垂眼,当年看到的那个聪慧的皇子,三年来也没忘过一礼之恩,时常与他们这些只比御史们待遇好一点的讨厌老头子交道。

    他拱手弯腰,“太子殿下。”

    没有多一句,但已经是表态了。

    含光殿内,除了被押在旁边跪着的使节,满朝绯衣,皆向薛瑜低头。

    薛瑜抿住唇角的笑意。

    恐惧也罢,恩惠利益也罢,结果已经分明。或许还需要再继续努力和人言搏斗,但那就是长期的努力了。

    楚国使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带来的足以让一国地震的消息,会这样风轻云淡地揭过。

    什么时候薛氏能把朝堂管得这么严了?齐国这群大臣们没有脑子不成?还有那个薛四,怎么会有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还等着薛瑜谎,然后按照教给他的办法,再次拆穿,逼她下台去死呢!

    楚国使节远远望见薛瑜俯视群臣时的神色,淡然威严,他脑海中莫名冒出来一个词:

    帝王心术。

    使臣想起之前被教导的“齐太子善阳谋王道”,忍不住了个哆嗦。

    薛瑜像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坦坦荡荡,将他的准备全部堵死。

    现在,要死的人变成他了。或许不止,还有整个大楚。

    使臣的发难只是个由头,他怎么想,对殿内毫无影响。薛瑜把他丢开就没再关注了,朗声让众臣起身落座。刚刚经受过冲击,含光殿内群臣即便坐下了,也有些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好好的朝会,被搅得都成了哑巴。

    薛瑜淡声道,“怎么,今日无事启奏?”

    一声惊醒梦中人,被薛瑜连着压榨了几个月的素养,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殿内不同的地方,几声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互相怒瞪一眼。

    齐国扩张后,事务增多太多,薛瑜适当分工给自己减了负,但再怎么拆分,事情数量还是不变的,放到每个部门都是如此。

    有些事在朝会上不尽快解决完,下朝后去东宫或者政事堂求见太子汇报,就得凑齐了相关部门一起过去。而事不凑巧,时间凑不到一起来,就又要堆积,堆积就意味着做不完工作,做不完工作,考核和绩效要糟,自己还得痛苦加班。

    最初不懂事,通宵达旦狠狠加了几次班后,再没人真心实意地想加班了。就算有冰盆、蜡烛、夜宵和宫中留宿休息等等优待,也很难拦住他们当日事、当日毕的决心。

    在处理事务面前,统治者的身份是男是女,到底,和工人有什么关系?实在影响不到他们的加班。

    薛瑜平淡的一句话,将常朝进度拉回正常状态,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惊吓,好像并没有存在过。但等到汇报和议事结束,听着太子点了几个人去政事堂继续处理公务,下朝后的臣子们在含光殿门前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残存的惊愕和震动。

    仔细想想,太子除了保持距离,好像从未提过自己男女。当然,平常谁会去专门问这个?但这一点被忽略掉后,在站队太子一派的人眼里,诚实的太子又多了一个优点。

    太常卿跑得太快,丝毫不像是老头子,以至于想要抓住他询问的人,竟是没有机会询问当时到底是对谁下聘。

    当初下聘太常寺和太子其实没有对外明确宣布定谁是太子妃,但钟府只有一个女儿,眼看去钟府下定,自然觉得是方女史。但现在看来,莫非……真正的人选其实是,镇远将军钟无?

    难、难怪之前一直没动静,招降之后火速下聘。

    不过,话回来,若是谢氏愿意远嫁过来,其实不开战也是好事……

    在从含光殿走向各部衙门这段路上,情绪过于丰沛的眼神,带着五花八门的念头,在明面上一副严肃神色的朝臣之间乱飞,至于八卦议题最后飞到了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了。

    上朝时守在外面的陈关,一路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到了政事堂,恍惚的状态还没完全恢复。他看着依然看不出女气的主上,一时竟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惊梦,被薛瑜唤了一声,还没回过神。

    薛瑜对从一开始跟随自己的人宽容度都相当高,看他一眼,“别发愣,你在外面没听错。使臣被带去了大理寺,但是肯定要放回去的,处理的安排还得你来操心。”

    陈关能看得出来,太子的处理事务状态与过去毫无变化,薛瑜没有将今天的事看得太重,暗暗下决心追随的他却无稽地生出了犹疑。

    怎么变,不都是一个人么?难道男女还会改变曾经他为之效忠的一切不成?

    陈关羞愧极了,低头喏喏,“是……是。”

    薛瑜心知,身边人在震荡中的惊愕绝不会是最的,相反,可能还是最不敢相信的一批。

    但陈关都惊成这样,其他人就更别提了。民间女性走上舞台,她想做的,就是在冲击蔓延开来前,用自己确立的故事来代替乌七八糟的议论。

    有之前的许多次成功做参考,薛瑜清楚,风向是可以被引导的。

    她不需要立刻改变男尊女卑、女子为一切付出的社会状态,那需要长久的时间来改变。但官方的喉舌可以控制住一时的风向。理越辩越明,女性参与进了种种行业,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而骨头最软的一批人,必然为权力低头。

    许袤虽然没有上朝,但收到消息的速度极快,看着扔了个大雷出来,却若无其事地还在和人议事的学生,不由得有些头痛。

    ……竟是冥冥之中,与太子璟走了同一条路。

    注定满是荆棘。

    他当初,是为什么觉得薛瑜稳妥的?离经叛道至此,再跳脱些,怕是要捅破天去!

    手握报刊的苏禾远赶来的时间偏晚,得了命令的大理寺卿和鸿胪寺卿率先离开了,放人要放,但不是真放,让被谢宴清派出来的使臣吃够苦头,押送离开就是了。

    薛瑜已经和吏部礼部商量完如何处理和安排口风,具体的情报风声引导则是陈关接手,一些观测风声和放风声的任务,则必须落在苏禾远和杜祭酒头上。苏禾远看着自己这个胆大的学生,一时竟不知道什么好。

    责怪?人家爹都还在背后撑腰。

    担心?看太子这样子,需要他担心吗?

    半晌,苏禾远苦笑一声,“殿下下次要是有这种大动作,遣人告知臣一声罢。臣年岁渐长,怕被大风大浪吓得一病不起。”

    薛瑜无辜地看着他,“苏师何必自贬?风浪不过一舟横渡,我身边可缺不了你啊。”

    就算知道这是个混蛋,亲近的态度还是让人很难不点头。

    回京的皇帝还在路上,薛瑜对当日的事没有封口,朝中的震荡余波慢慢溢了出来。饶是各处忙着秋季抢收,又被即将开考的国家招考驱使的团团转,也挡不住国子监和各处茶馆酒肆吵得沸反盈天。

    剧院里这些天只排了两部戏。

    一部是薛瑜早先给撰稿的文人提供了大概情节的《平阳昭公主》,一部是《木兰从军》。

    平阳昭公主的经历薛瑜其实记不得多少,大部分都是虚构,主要在一点上下了功夫。结尾时平阳亲手下天下,明明是嫡长贤能,父亲却要越过她传位给兄弟,她问了两句话:

    “我是女儿身,所以就必须一事无成吗?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吗?”

    平康坊的剧院开了半年多,在京城扫黄非整改,暗示了御史们因逛青楼、喝花酒去攻讦官员私德不修之后,成为了难得的既有乐子、又不会招来非议的消遣所在。

    《木兰从军》年初就上过几场,收益不如其他,但细水长流,口碑很好,被吸引来看的大多数是女子,也有武将家庭组团来看戏。再次排期,有口碑的影响,一部分人靠着宣传,顺带看了另一部戏。

    当然,薛瑜不否认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滥用了垄断地位,让想听戏的人只有两个选项——还都是教育故事。

    两部戏初上的两天,反映声不大,也有哀叹平阳时运不济、为此写赋文的人。等到朝中的消息传出去,终于有人回过味来了:这不是某国公主的故事,这是太子在借题发问!

    如薛瑜预想中的那样,卫道士和反对的声音,一时大噪。

    但更多的声音重点不在“女子不可为帝”,而在“女子有这个能力为帝吗?”、“若女子贤德,要退而求其次,甚至请立一个暴君吗?”

    当然,得没有这么明显,但薛瑜收到的消息里,大概意思就是这些。有了提前引导,男女的争执被引到了能力上,有太子在先,有平阳昭公主的故事在后,想要举例证明女子自古不行的人,迅速被辩得哑口无言。

    卫道士们主要跳脚的范围在“一国储君不能以身作则,给天下臣民示范,长此以往女子皆无纲常,天下礼法不存”。很难在贤德上面做文章,只能退而提礼法的卫道士们,抱着做表率和示范的部分,才没有被争论频频的其他声音彻底压下去。

    君臣、父子、夫妻之道,在这一刻隐约触碰到了被挑衅的边缘。长久的社会教育让纲常礼法被人认可得不止一点两点,上纲上线是攻讦中下意识的行为,但有着提前安排的思路引导,真的愤慨不满,倒也没有太多。

    君主终究是要治国的,而未来君主这一手棋下来,透露出的离经叛道可能,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因此发散出的“滥于奇淫巧技”、“大兴兵事”、“大兴土木空耗民力”等等指责,字字句句直奔薛瑜是暴君的议题,每天紧急反馈回来的消息里,薛瑜都能隐约看到历史上著名的有能力却也名声烂透的两位大统一帝王的影子。

    唔,她这算不算强行碰瓷?薛瑜呻之一笑。

    同时变得声音响亮的,则是国子监联动京城一半府上女眷组织起来的辩论大会。

    像茶馆酒肆间常有的大肆议论一样,准备好了稿子或带着一腔激动,准备和其他人大战三百回合。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往常的议论声中女眷们鲜少参与,想要参与的,也大多被排挤了出去,这次另起炉灶,大多都是女郎们在参与。

    唯一的议题是,君为天子,男女真的重要吗?

    京城附近的佃户之家、仆从、普通士族家中女眷,或多或少都受过太子之前推行的政策恩惠。低微到工程建设时允许民妇参与、提供育幼园托管孩童抚养,高到选用女将女兵、推进女郎入朝。

    大面积受惠的不仅有设立的工坊中招工的时候,允许女学生进入县学学艺读书、并且只论成绩和水平给予奖励,两年多下来,高层或许还看不到多少女郎的影子,但艰难地踏出一步,在基层慢慢努力的人里,一定有女郎们的身影。

    过去看得可能不是那么分明,但如今知道太子身份,回头望去,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为做后来者的她们铺了那么多的路。或许有人面对爆炸式的沸腾议论会生出怯懦,但更多的人,则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没有人敢出口,但还是能感觉到隐隐的对立的。组织起来的宣讲里刻意绕过了“太子为女,女子当以父、夫、子为天”这部分内容,也不敢刻意撩火提起“女子当真不如男吗”的疑问,只提“君主为天,为何要讲究阴阳男女”、“三纲五常,当以君先”等等。

    如薛瑜在《平阳昭公主》的剧本故事设置时,期望的发展那样,将君主单独列出一派。

    被理直气壮得最响亮的,就是:“我们不是在男女,而是在我们的未来君主,对君主帝王,怎能还用一贯的要求?莫非太子是女儿身,就不是太子了么?”

    割席单列这种事,有利有弊,但在这个时代,弱化女性身份而强调政治身份,让人对出了个女性太子的惊愕和抗拒变得了很多。就像《平阳昭公主》这部戏里弱化了主角的女儿、妻子身份,而强调了主角的能力一样,被放大的重点,总是更引人注意的。

    一部分男人来了几次没有辩过,翻来倒去只有几句话,被得哑口无言,没能得到想要的崇拜和追捧后,就在旁边大肆散布“不是我们不行,是我们让着她们”、“我们不屑于和这些没读过几年书的家伙争斗”、“不必参与她们的集会,议题和能力都不堪一击”之类的话。

    但看不穿他们在为自己找补的人不多,薛瑜对这件事甚至还没专门安排风声引导,他们就沦为了京中笑柄,成为不学无术的代名词,一般人耻于与他们往来。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为避免抹黑过多,最新的《大齐要闻》加刊在收齐了稿件后,火急火燎地印了出来。

    第一版就是皇帝的立太子诏书,顺着蔓延的争论风波,慢慢铺开,清晰向各处表明了最高统治者的态度。而其他版面上,关于“贤德女君和平庸男君”的议题,择优选了几篇投稿过来的赋文和诗歌,有骂得狠的,甚至现在跳脚的都是亡国之源、叛国贼子。

    ……楚国势力倒是抓出来了几个尾巴,但是也没有那么严重。但薛瑜清楚,骂人为的不是骂人,而是给她的投诚。

    世间人多样,就算投稿来人心里不这样想,想要博取她的注意、抓住时机出头的,也会拼命往这条路靠拢。如今卫道士一派里骂的最凶的人,还是理想主义者,而非官员。

    至于官员们,在大多数人站出来话的时候,如今大都刚入朝不久的女官们反而声音并不响亮。她们地位不稳,在整个体系内部贸然出头很容易遭到攻击。辛辛苦苦送入朝中的幼苗折了就得不偿失了,让人盯着消息和事情进展的薛瑜,在有人刚冒头的时候就按了下去。

    而同样销声匿迹的男性官员们,思考的却是别的事。虽然在陈关收集来的消息里,薛瑜没有听到关于“女君能不能三夫四侍”的讨论,但议事结束后一丁点闲谈时间里,好似不经意般提起自家“美姿容”、“善诗赋”的子侄们的频率直线升高,让她着实有些无语。

    起初薛瑜还觉得是不是过去推官的影响,想内荐子侄入朝,但频率高了,她也明白自己想偏了。薛瑜甚至怀疑,要不是朝中最年轻的那批官员现在大都被扔出去历练了,剩下的都是定了亲、有家室的,她可能还能遇到来“偶遇”她的美貌臣子。

    给还有功夫想七想八、考虑这些的官员狠狠加了一番工作量,让皇城外城准备的加班休息宿舍入住率上升后,“举荐”活动消停了下去,薛瑜总算能不被莫名其妙的推荐骚扰了。

    如火如荼开展的辩论中,极具代表意义的,是国子监的女夫子在《大齐要闻》上足足占了两个版面印制刊发的著作。

    “痴学士”钟南嘉遍读经籍,从过去的历史里,逐一举出例子,臣子过多干预朝事以至于国家混乱、不选年长且贤德子嗣而立幼子以至于国家败落……简直是以史为鉴,拐着弯地在骂卫道士们多管闲事。

    论引经据典、博闻强识,在之前钟南嘉刚开始扬名的时候,来到京中的名士们就清楚了她的水平,很难再去自取其辱。憋屈的不是对方你得不对,而是一场针锋相对下来,发现自己被服了。

    薛瑜不清楚钟南嘉写了多久,但字字句句都能看出来所费心力。她自问对钟南嘉做过的不多,却被这样对待,和裹住她心房的温暖同时出现的,是一股愧疚。皇帝对她的态度和好意有迹可循,但钟南嘉的没有。

    她又催了一遍苏禾远那边的新书出版,力求第一时间送到钟宅。

    原本钟南嘉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篇《驳‘女子卑弱’论》,审稿时争议太大,苏禾远送过来时,被薛瑜留中不发。现在将焦点转移,她以一个“照男儿养大”的身份出现,都吵成这个样子,直接明确挑战男性权威,怕是再多对皇权的敬畏都压不下去了。

    九月的京城在沸反盈天的喷唾沫声中慢慢走向下旬,消息范围扩大,制造风声的影响力就没那么大了。虽然目前为止收到的都是好消息,但不管是放出风声的薛瑜,还是义正词严站出来的卫道士们,都很难控制这股风最后会吹到哪里、吹成什么模样。

    不过,起码从京郊收集回来的百姓观点来看,儒生们对自上而下有破原本规矩的女君泼的脏水,收效甚微。

    战事是了几个月不假,是征兵了不假,但国家没有多征税啊!当兵还能换来荣誉,优先使用、免费使用各县紧赶慢赶安排上的大型农具,这可是能吹好久的事!

    是损耗民力、劳民伤财,但动的都是国库和提前储备的各处粮仓的东西,哪里多征过他们的?虽然看着官府粮仓空了,前些年时常遭灾的经历让人不多储备些就会有些不安,但那是提前准备着,和他们今年的收成并不相干。

    冬耕能收获,新的耕种技术改良,加上和养殖场、堆肥场配套,推广开来的苜蓿田和油料作物种植,日子不过得多滋润,但吃饭还是没有大问题的。在官府组织队伍来平价收粮时,家有余粮的,有人卖过几分,但那都是各家自己的决定了。

    修路修渠各项建设,倒是真的让他们吃了一番苦,但官府也没有挨家挨户逼着他们去做。出苦力气是辛苦,但干什么不辛苦?管饭出钱,当时都巴不得修久一点。当然,最开始也有逼着庄园佃户干活的主家,但后来告官和朝中监察几次后,也没有了。

    至于大人物们的什么“奇淫巧技”,一般人不懂、也不关心是不是旁门左道,只会蹲在田垄上翻着眼睛呸一声:

    “咋滴,是府上没能买到,还是府上买到了、用过了,反倒要来骂太子殿下了?狗娃子,你们那个夫子不是个东西,贵人让他来做了夫子,是教你们读书,他在背后跟你们这那,骂贵人,可是黑了心肝啊!”

    竟是心里明镜一样,把在县学读书、受老师慷慨激昂的演影响的农家子,了个面红耳赤。

    在薛瑜看来,能力始终是第一位的,统治者的男女美丑,对臣民来意义并不大,正如臣民的男女美丑,对统治者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一样。平衡社会群体,为了人口等等方面考量,才是一代代默认女性被圈养、并且完成驯化的最主要原因。

    榨取的多余利益,不正是来源于同类吗?没有女子从父、从夫、从子,从出生到死亡的奉献,很难另一半人能走得多高、多远。平权的艰难,正在于此。

    慢慢培养和影响了两年多的思想,大约能乘着这次的大潮起势。

    好在她没有遇到眼光特别超前的人前来阻止,即便有,大概也不是站在统治角度考虑事情的。短期来看,刚刚在选官上吃到了能力的甜头,大多数读书人思维还在可控范围内。

    国子监内吵得厉害。早先薛琅回来时,只临时请了一天假出来的薛玥,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努力准备月考。她身边的伙伴们也帮忙拦着消息,避免她受到影响。

    等到月考结束,夫子们也开始带上阴阳怪气的时候,薛玥才迟缓地得到了最新消息,受到攻讦反对波及时,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事。

    正好是休沐日,薛玥像屁股着火了一样,飞奔回宫。

    她敲了敲紧闭着的书房门,书房没有第一时间开启,她有些紧张,捏着手指,不知道见到兄长、不,现在该是阿姊了,该什么。

    她什么都没想好,光靠一腔冲动,跑了过来,现在才想起来犹豫了。

    薛瑜正好手上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示意汇报完的陈关退出去顺便开门。

    大门开,薛玥看了看陈统领,没有立刻进去,踮起脚,声询问,“阿兄心情好吗?”

    陈关忍住没有笑出来,“公主进去吧,殿下在等你。”

    “谢谢。”薛玥道了谢。熟悉的环境让她像往常一样跑起来,试图快点到兄长身边。但没跑几步,薛玥就想起来了自己来时的问题,脚步就放缓了。

    薛瑜看着姑娘在那里纠结,挑眉道,“阿玥?不认得我了?”

    “兄长!”薛玥眼前微亮,又捂住嘴,“不不,阿姊。”她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随便你怎么叫。”薛瑜招手让她过来,“在国子监怎么样?有没有人因为这件事欺负你?”

    薛玥摇了摇头,在熟悉的口吻中慢慢找回了平常的感觉。她仰起头,看着其实没有什么变化的兄长。离近了看,还是能发现有意涂过的鬓角和眉毛的,但她只以为是兄长不想要面容太过女气,竟没觉得哪里不对。

    “有很多人觉得阿兄这样不对。”薛玥靠着薛瑜,有些担忧,“阿兄是不是比以前累得多?这样……这样会不会哪里不好?不喜欢的人变多了,对不对?我听人,阿兄太好权力,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她计划里的帮助兄长,从没想过会包括兄长其实是姐姐的可能性,但冷静下来,兄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男女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都是要帮兄长的。

    但在国子监的两年读书经历,让她十分明白有些人对男女的看重格外强烈。比如她遇到的某些只愿意选男学生的夫子,比如她为伙伴出头时听到的,某些男学生对女学生的轻蔑。

    薛瑜捏了捏薛玥的脸,对绝口不提自己在国子监里遭遇的姑娘有些无奈,心知中二青年最多、思辨涌动最频繁的地方,不会太太平。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阿玥,你要明白,权力并不是糟糕的东西。正相反,它太重要,以至于竞争者们会编造出许多谎话,来欺骗一部分人。告诉她们,她们可以不劳而获,可以只享受保护和宠爱,可以不需要权力,或者不该拥有它。”

    “世人总希望女郎秉性柔软和顺,娇美动人,温柔贤淑,相夫教子,能歌善舞。或许你的母亲也这样告诉你。”

    “但以我为例,当我被当做儿郎培养,我也能做许多事,我不输男儿,甚至能做得更好。不要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设置限制。”

    “世界是公平的,做笼中雀鸟、手心宠物固然安逸顺遂,但也随时可能被抛弃。”

    “我生来渴望权力,我生来需要权力。权力,是比绸缎、珠宝、爱情更让人容光焕发的事物。我仍然可以有怜悯、同情、慈悲,有一切被世人赋予女性的温柔要求。但当权力在我背后支撑,我想做的一切,都能够亲手完成,而不必通过父兄夫子的帮助。我想要的一切,都能够用我自己的双手拿到,不论是锦上添花,还是奔走保护,都不再需要男人的支持与同意,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这些话,她不知道才十二岁的薛玥能听懂多少,但她觉得,三年影响下来,应该不会太糟。

    肺腑之言的长篇大论很容易引动心绪,薛瑜定了定神,才低头看向抱着自己手臂的姑娘。

    不知何时,薛玥无声地哭了,被薛瑜看过来,连忙拿帕子胡乱擦掉了泪水。

    薛玥吸了吸鼻子,“薛琅要是不帮阿兄,我就揍他!我这个月的兵法课演练,得了第一呢!”

    “阿玥这么厉害啊?”薛瑜先夸了一句,终是没想到她的脑回路会转到这里,一时失笑,“阿琅现在还是个好孩子。不过,以后你要想揍他,可得再努力些了。”

    薛玥猛点头,薛瑜拎住又要跑的她,像每个家长一样询问成绩,“兵法考得好,其他呢?”

    或许是教育气氛的影响,或许是长辈的榜样影响,薛家这一代几个孩子,对战争、战斗的天分都尤为突出。方锦湖起初在三教九流里混过来,可能还全面些。监督着两个家伙写过一天作业的薛瑜,却清楚薛琅有些偏科,薛玥倒是还有点凭兴趣学习的意思。

    跟着苏禾远学习时,薛玥在诗赋方面很不错,后来能看出运动细胞,对明法科也有几分兴趣,那年考的成绩还不错。

    “呃……明经科第三?”

    像每个回来被家长问成绩的孩一样,薛玥吞吞吐吐地先从最好的科目开始报。

    薛瑜看着姑娘眼睛红红,没继续逗她,松开了手,准备让陈关去问问国子监,顺便建议杜祭酒在考试后发成绩单,用以提醒各家家长学生的学习水平。

    因此安阳城中多了多少鸡飞狗跳的事,就不归薛瑜管了——她绝对不是在故意搞监生们心态,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自家朋友的情况。

    刚不由自主哭了一场,有些不好意思,薛瑜一松手,薛玥就匆忙定下晚餐一起吃的约定,一溜烟跑了。

    跑远后,薛玥回头望着戒备森严、一如既往的东宫。

    阿兄会很辛苦,她得再努力一点了。唔……或许,回去可以先从再多学一会数术开始?

    远方的薛琅不清楚,在他背后,妹妹又把他标记为了敌对方。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薛玥的想法了。

    那日发生的事情太紧凑,直到下了朝,九月十三傍晚,神射军开拔向西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薛瑜。

    连开拔时薛瑜派人送来的新读书笔记,这份平常只是让人感觉温暖的礼物,都变得有些烫手。

    兄长就是兄长,曾经积累下来的忠诚和信赖的情感不会变。但从阿兄变成阿姊之后,该如何相处,就是摆在薛琅面前的一大难题。要是阿姊的话,他总觉得自己时候的那些霸王事迹,和嫌弃薛瑜的事迹,都相当没有道理。

    直到迎面撞上返京的过万大军,他才勉强从纠结中恢复了些许。

    “九面旗、赤色龙纹……这是陛下带军回来了?”

    他们出京后几天,就听到了第一批撤回关内的军队消息,却没碰上上京领赏的代表。开玩笑时还是对方没运道,不能沾沾他们刚受了赏的喜气。没想到一见,就碰见了个大场面。

    确认了迎面来的军队归属,升职后的简骑尉拍了拍薛琅,“陛下亲自点我们去西北,既然遇到了,你和我下去问问情况?”

    近日一直魂不守舍的薛琅没有回答,默默背起了长弓,跟在他后面。

    专门露面列队在旁,两人前去迎驾的神射军也引来了返京的军队注意,还没到射程内,就被遥遥喝止,在出示身份后才有人跑去通传。

    行军未停,两人骑马跟在旁边,只在外围跟随,却久久没有等到允许觐见的回应声。

    虽然他与皇帝之间的情分不多,畏惧更多些,但他也确实许久没有见皇帝了。若是可以,他还想问问,等战事平定,他开府后能不能接母妃出宫养老。但想法很好,令人感到格外漫长的等待,却让薛琅心中的焦躁一点点浮现了出来。

    简骑尉也频频回头,遥遥能看到中军的皇帝车辇。皇帝的车辇是特制的,有着明显的徽记和精心铸造出的气势,又宽又大,看上去像个房子一样,相当显眼。在两人忍不住再深入探查之前,常修自缓缓行驶的中军马车中出来,客气地请他们进去,但只点了薛琅一个人。

    队伍仍在向前,薛琅扭头看了看头儿,在肯定的眼神下向前一步,“劳烦引路。”

    简骑尉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被一一按下。但走进中军的薛琅,却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见到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