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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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 章

    这场入冬后的雪连续下了几天几夜, 天地之间裹着一层庄严肃穆的白,宗苑门前和庭院内都积压了深厚的雪。

    天亮不久,仆从们用完早饭就开始活动筋骨, 拿着铁锹去清理庭院与门外的积雪。

    刘松子将大门外的雪铲得差不多,转头就看到宗长手持一把没有开的伞, 看样子要出门了。

    他道:“宗长,路刚铲好,车夫驾车进来还需一点时间。”

    宗长道:“我先走出去。”

    后头拿了东西紧跟的李管事想接走宗长手里的伞,溥渊没有那个意思。

    寒风肆卷下的狐裘摆荡出凛冽的弧度, 宗长的背影始终沉静徐缓地步行在这一片雪白之上, 就像一株挺阔拓直的孤松。

    刘松子送宗长和李管事到外头马车能驾驶过来的地方,他望着面前的背影,挠了挠头发, 闭起嘴巴安静下来。

    其实刘松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自幼就跟在宗长身边伺候,年年如此,每天重复地就是这些繁琐平凡的事情。等在宗长身边伺候到一定年纪, 不定就会娶个妻子, 到时候成了家,身边就更加热闹。

    而宗长也是话不多的, 凝肃冷静, 只是这两年才有了那一点鲜活之色。如今宗长冷却下来,原本应当就是如此, 可仆看在眼里,也不知为何, 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宗长会成亲吗?

    人和鲛真的会有未来吗?

    仆对其他物种不甚了解, 可也在市井上听到过不少受听客追捧的话本子。

    那些话本子讲的故事兴许并不真实完整, 可每一个人妖之间的故事总归没有得到好的下场,因为凡人无法跨越妖怪千百年的时岁。

    仆什么都不知,唯独知晓宗长从始至终都是十分认真地人,认准一件事那便不会回头。

    雪稍停,海面覆了一层冰。

    溥渊来到沿海,周围聚集了许多出来干活的渔民,冬日海面结冰影响他们捕鱼,为了不让获取海物的途径阻断,每逢雪天,渔民们都会自发在海边除冰。

    这是一项并不算安全的活动,每年为了防止有人从冰面坠落海水,大家都一再心。

    寒风凛冽,混着湿冷的水汽仿佛贴在人们面上刀割刺骨。

    众人纷纷叫了一声宗长,溥渊示意他们无需理会自己。

    开凿冰面的范围不能动作太大,此刻零星几个拿着铁锹的渔民心伏在冰面慢慢凿,剩余旁人则拿着麻绳拧成一股串好,他们手持一头,另外一头系在凿冰的人腰身。

    溥渊在旁边和他们等待,铁锹凿着冰面发出叮叮的声响。与此同时,溥渊难得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忽然想到,若千万里外的海水都覆盖一层厚厚的冰,这些冰阻挡了海物的游行,鲛会不会就此也游不回来。

    思绪几乎是被扯着收了回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老九掉进冰口了!”“别使劲拉,这让他很容易卡在冰缘上被刮出伤口。”“宗长——”

    溥渊拂开人群走到海边,海水刺骨,伏在冰面的几个渔民手脚都泛着红肿。

    他沉着道:“你们心上岸,我下去救他。”

    海岸上依然吃劲牵着麻绳的人出声:“万万不可啊,海水太寒了——”

    “俺水性好俺去吧——”

    溥渊道:“我自幼习火向之术,有火心护体。”他见几个渔民逐一安全的回到海岸边,有条不紊地解开一身黑色狐裘。

    待身上厚重的衣物卸去,溥渊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踩上冰面步行到冰口四周,捏起御火秘术,使得冰口附近的海水渐渐加热升起温度。

    他观察着渔民落水的方向,潜进海水。

    经御火术加热的海水泡着身体,温冷温冷的。溥渊镇心凝神,直到海水泡着手脚微微发热,他游在海域内,望见被麻绳吊在中央浮起的渔民。

    落水的短短几个瞬间,渔民泡在刺冷的海水中已经失去意识。溥渊游近了将人揽着带游上岸,他先撑起人趴上冰口边缘,甫一用力又往上推。

    庆幸的是渔民被他成功推上冰层,由岸上的人慢慢拖至海边,冰口边缘碎裂,陆续掉落的碎块有些砸到溥渊身上,锋利尖锐的冰锥刺刮着他的脖颈和耳朵。

    溥渊上岸后渔民们纷纷围着他。

    “宗长,您受了伤!”

    溥渊的颈上和耳朵的伤口又红又肿,天寒地冻,血液凝在伤口边缘渗出透明的液体。

    溥渊浑身湿透,他接过黑狐裘裹在背后,屏去渔民们的跟随,只留一人带他去最近的住处换下湿衣。

    溥渊在渔民家中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尽管如此,深黑的眉睫依然有水珠沁着。他随手抹了抹,衣下的身躯也仍覆了一层湿汗。

    秘术终归是逆天而为,历任宗长修炼此术,本就伤筋伤骨,因而要习好曲黎族秘术,需得拥有一副天骨的人才能承受。

    他浑身湿汗,一家渔民在屋外等候,见宗长走出,又观他状态异常,连忙想出门去找大夫。

    溥渊制止,没有麻烦这一家人顶着严冬在外头奔波。马车侯在门外,溥渊心知病症拖延不得,就让车夫先去城里的文大夫那边,他攥着怀里已经用御火术烘干的蓝色药囊,瘪瘪的,已经嗅不到任何气味了。

    文大夫先替宗长处理了脖颈和耳朵上的伤口,要搭脉时,溥渊避开,道:“有劳文大夫,之后我会请大祭司过来。”

    文大夫:“哦哦哦,好的。”又道,“宗长受了凉,那要不要先喝一碗姜汤?”

    溥渊颔首,在文大夫的医馆里饮下一碗火辣辣的姜汤,背后的汗愈发密集。

    入夜后风雪更盛,宗苑除了看守的武卫,四周静悄悄的,雪花压在枯枝上嘎嘎发响,院子后的那一片莲池也结了冰,万物寂静,没有几分鲜活气息。

    孟临之踩着积压在天井的雪地到了楼下,他抖开披风的落雪,交给仆从后一路上楼。

    卧房四角放置火炉熏热,还辅以宁神的药料,溥渊静靠在床头,手持一卷书籍。

    听到门外动静,溥渊放下书,道:“来了。”

    孟临之摇摇头:“若我不来,宗长恐怕又会强撑过这阵,还想着在寒天里自愈呢。”

    孟临之熟练地给宗长搭脉,忽而无言。

    半晌才道;“伤寒之病最容易引发其他疾症,且你天骨本就受损长久,如今久病沉疴,再心有挂碍,忧思劳虑,本就少了那副铜筋铁骨,等过几个年头,你看如何。”

    孟临之取出一副银针替宗长扎脉,余光瞥见置在床头一角已经褪色显得有些陈旧蓝色药囊,干瘪得很,药料早就失去时效,经水泡后都变了形,布缝的针脚弯弯扭扭,线头都掉落好几处。

    孟临之出声,声音有些冷:“你先是曲黎族的一宗之长,还想活得长久些,善待自己吧。”

    溥渊道:“我很好。”

    孟临之呛声:“这么些年下来,你可有好好认真地休息。过去还好,族中事务最多使你忙碌,身劳神也算无损。如今心中牵出一份挂碍,身劳神损,百般隐忍,我看你不如早早收个接班人,好能早些卸下宗长之位,再与那鲛远归同去,总还有机会多活些年头。”

    溥渊拿起那只瘪瘪的药囊,深静的眉眼涌起几许细微浮动。

    “你当我不想,可我不能。”

    凡人若只有五十岁寿命,鲛五千年,这五十年于鲛人而言,是一个无法构想的短暂,转瞬即逝,滴水即落。

    最早的时候,溥渊也想过顺从私心将鲛留在身边,他所拥有的领地虽然不大,可也能竭尽能力让鲛住好玩好。

    他让鲛与自己待在书阁练字看书,传授鲛做人的学识礼节,甚至巡视领地时亲自带着鲛,让鲛人目睹平凡人的生老病痛,离合悲欢。

    只是人的时岁终究短暂,他们所经历的与鲛的一生比起,短得也许只盛夏须臾。

    他并不能教会太多鲛关于人的感知,这些东西都需要鲛自己在时间和见阅中领悟。溥渊数年如一日守护的曲黎之地,鲛不过几日便能看遍走完。

    天海相接,鲛人从那么广阔辽远的地方出来,他注定要见识许多东西,深海广域都困不住的鲛人,他凭什么手段能将一只自由自在的鲛人拘在身边。

    鲛会去很多地方,会看到岁月变迁,而不是困在这一方的地方,与自己日复一日的重复那些繁琐枯燥。

    溥渊看着孟临之:“你我此生从未踏出过曲黎半步,这辈子兴许就守着这片地方。你叫我与他离开,若反过来是我劝你,你可能就此卸下大祭司之任,一走了之?”

    孟临之道:“不能。”

    两人沉默。

    溥渊道:“我并不难过,相反心有挂碍其实不错,至少忙碌之余那几丝闲隙还能有个惦念所思。”

    孟临之哑然。

    一连半个月的雪,孟临之留在宗苑负责照看宗长的身体。异常的冷冬城内许多居民接二连三生病,闲暇时孟临之也会乘马车外出看诊。

    宗长断断续续地生了半个月病,一声春雷炸响,孟春落雨的时节,驿站外来了信使。

    雪路封山,延时了一个冬季的信件今日才送到宗苑门前。

    溥渊收到已经变了形的信封,盖戳外的字迹浸了水模糊扭曲,展开时里面的字也已经看不太真切了。

    一封模糊不清的信,偏偏还被看了一遍又一遍。

    宗长眉目间难得松懈,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内容他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只要信不停,鲛在外头便也相安无事。

    如此,甚好。

    作者有话要:

    待修错字,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