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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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雪飘飞, 鲛睡足了两个多月,颓靡的精神似乎好了那么丁点儿。

    这日他抱起被子坐在床头张望,门外专门留下伺来伺候他的奴听到动静, 连忙询问。

    鲛道:“送点吃的进来,”又含糊一句, “再送点笔和纸,我想写信。”

    奴领了话去办事,动作很快,先命人送洗漱水盆, 天冷, 水都是温的。伺候完鲛洗脸漱口,热食一道道送上桌。

    鲛懒得挪位置,奴捂嘴偷笑, 又让人抬了张方桌置在床榻前, 鲛披着被褥靠在床头一口一口尝着热乎的吃食,饭饱了就要写字。

    奴又替他研磨,鲛拿起毛笔, 笔尖落在纸上, 一顿,墨水贴着宣纸蘸出黑色的水点, 仍没写出个所以然。

    鲛抓了抓凌乱飞翘的头发, 他懒懒散散地冬眠了一段时间,久未拿笔, 如今想写的时候好像连字都不记得要怎么去写了。

    如果阿渊看见,肯定又会把他抓到书阁里看书练字哩。

    鲛磨磨蹭蹭地写下几个歪曲的字, 之后面色变扭又古怪地让奴帮他收起来。

    奴笑着问:“公子怎么不写了。”

    鲛因为已经把字都忘得差不多就与自己赌气:“反正你先帮我把它们收起来吧。”

    一想, 其实鲛出来的这段时间并没有收到过宗长的信, 赌气中又多了些许扭捏。

    奴退出房门不久,在门外敲了敲,道:“公子,薛四爷又过来了,您要见吗。”

    不论鲛见还是不见,这座宅邸内的奴才都让薛无涯点好了,他们仅仅通报一下。

    薛无涯站在门外,听到屋内的人哦一声,才欣喜推门入内。

    鲛懒洋洋掀起眼皮:“你怎么又过来了嘛。”

    薛无涯哑然,道:“咱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三日前。”

    鲛慢慢吞吞又嗯一声,眼皮耷拉着,整只鲛裹在温暖的被褥中,面颊烘得绯红。

    薛无涯看他软绵绵似乎又想要睡去的模样,不由好笑。

    “要不起来吧,眼下年关将至,姜城每年迎岁旦过得还挺热闹,就算外头冰天冻地的,也有法子在高楼里活动。”

    鲛缓慢抬起眼皮,水蓝的眸子朝面前飘浮的熏雾望去。

    他喃喃:“过年啊……”

    薛无涯道:“是啊,交若不嫌弃,还请赏脸到我府上一聚,我家那几个长辈和兄长见到你定会喜欢,他们都想不到我交了这么个神仙似的朋友。”

    若非薛无涯提起,鲛都忘记人间还有过年这回事情。他还记得去年自己是跟宗长一起迎的新年,对方还告诉他岁旦是人间十分重要的一个日子。

    鲛挠挠翘起的头发:“那我得离开了,不能答应你的邀请。”

    薛无涯:“诶?”

    鲛道:“我要回去过年。”

    薛无涯:“可……姜城的路已经冰封。”而且他还不愿交太早离开。

    鲛才不管,只道:“我要回去的,冰封了路也要想办法,薛无涯你好像本事挺大的,不可以替我想一想办法吗?”

    鲛着将自己那荷包摸索出来,整一个都放进薛无涯手里。

    “我的钱都给你了,你帮我想办法吧。”鲛盯着那瘪了大半的荷包,抿抿唇,“如果你觉得钱不够,我还有珍珠可以给你,很漂亮的珍珠。”

    薛无涯不受控制地有些失神。

    交把荷包推给他时指尖碰到他的,微凉柔软触感,明明一天到晚都裹在被子里,怎地还是热不起来?

    况且他不需要交给他钱,不过……

    薛无涯问:“珍珠?”

    据他观察,交平日就只有那两个荷包装了钱,他上哪存的珍珠。

    鲛:“是啊,珍珠。”

    薛无涯道:“我娘亲倒喜欢这类玩意儿,上次有几支异邦来城的商队带有东海出来的珍珠,可惜娘亲见了并没有多大惊喜。”

    鲛撇嘴:“我给的和他们给的又不一样。”

    鲛没有马上给,他到底留了个心眼,如果薛无涯为他开好出城的路,鲛还能考虑考虑。

    雪更大了,落在窗纸上发出窣窣声响。

    薛无涯看交神色恹懒,出声道:“我听奴才方才你想写字,要写什么,写信?”

    鲛哼哼,慢慢点头。

    他蓝色的眼珠转了圈,悄声开口:“不过我都忘记好多字了。”

    薛无涯笑笑,几乎开始哄着人:“你要写什么信,我可以帮你写。”

    鲛摇头:“这是我的信,只能由我自己写。”

    鲛侧过脸,撞进薛无涯眼睛里烧起的两簇光。他忽然迟疑起来,因为这次薛无涯没有避开他,没有藏起眼神里流露的东西。

    桌上放的点心已经冷了,鲛吸了吸鼻子,面色坦然地问:“薛无涯,你……你喜欢我啊?”

    被交直接戳开心思,薛无涯点头承认。

    他没有从鲛脸上窥见欣喜之色,又听对方道:“你别喜欢我。”

    薛无涯:“…………”他吸了口气,“感情若能控制,就不会有情不自禁的法。”

    鲛淡淡绵绵的语气:“反正你不要喜欢我,我有喜欢的人啦。”

    话音落下,薛无涯一时缄默无言。

    他从交所的话反应过来,直言:“不可能,”又笑着开口,“交若想找借口拒绝我,这个最没有理由确信了。”

    鲛奇怪地看着薛无涯。

    薛无涯低声:“你真有意中人,对方为何舍得让你独身一人出来,我看你对姜城一无所知,真要互相喜欢,谁能放心呢?换作是我,就是绑我都不会让你离开身边半步。”

    鲛更奇怪了,用看着一种不理解的东西的目光望着薛无涯。

    “我会回去呀,而且阿渊也会等我。”

    薛无涯:“你……”

    鲛扭过头,语气都不是很好了。

    “算啦,你不想帮我找办法出城我就去找别人帮忙。”

    薛无涯私心里确实不想交离开姜城,此刻他没有揪着这些话去扯,而是选择了婉转迂回的态度,和鲛细几句后,温和的告退。

    距离岁旦只有半个月的时间,鲛每日都坐马车去城里走一圈,问过了人,连守城的官兵都告诉他路口封死,确实无法通行。

    薛无涯暗中跟随这辆马车几天,望着雪地上一身白色狐裘冰晶似的玉人,到底心有不忍,怜惜之意泛滥。

    他走下马车,鲛看到薛无涯,抿唇又在生气。

    薛无涯道:“外头冷,你且与我去府上坐一坐?家中新来了一位厨子,今夜是要烤一只柳羔羊,料香肉嫩,你应该会喜欢吃,吃完我看能不能替你想办法出城。”

    鲛无法出城已经赌气不愿话,薛无涯垂眉低首的,他想着自己与这人无冤无仇,薛无涯还帮他找房子,似乎没有坏到哪里去,也不对,薛无涯对他没有坏过。

    于是点头。

    “那先去吃羊,吃完你帮我想到办法的话我真的会送你珍珠当做答谢。”

    薛无涯微微一笑:“先上车吧。”

    薛府今日热闹,新来的厨子烤的柳羔羊鲜香肉嫩,一屋子的女眷们也都到了堂屋。

    鲛走在薛无涯身后,望见厅堂里乌泱泱的人,无言以对。

    不久之后,连薛家的老爷都过来,薛无涯是特意带鲛见他们的,这是他的心思。

    薛老爷本来没将四儿子的话当回事,毕竟薛**流,随意扫了一眼他带来的那人,目光霎时定住。

    薛老爷拂开身边女眷,不可置信地望着鲛。

    “公、公子……”

    薛无涯疑惑。

    鲛面对失态的薛老爷,对方直直在他面前磕下膝盖:“没想到二十年了我还能再见到您!”

    薛无涯与一屋子的薛家人:“……”

    “老爷,你这是做甚——”

    薛老爷神色激动得发红:“公子可是我当年落海的救命恩人。”

    薛老爷此刻一脑子只有再遇救命恩人后的振奋,丝毫没注意二十年后救命恩人为何容颜未变。

    薛无涯沉默,半晌才开口:“爹,您确定没认错人吗,交公子的模样,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二十年前,他如何于海上救您?”

    薛老爷闻言,双目睁大端详着鲛。

    他喃喃:“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这般相似,这双独特的眼睛,莫非……”

    薛老爷道:“莫非是恩公的子嗣。”

    鲛忽然福至心灵:“你见过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薛老爷眼一亮,鲛抿抿唇,含羞微笑的模样更与薛老爷那位恩公相似。

    鲛听薛无涯称这位老爷叫爹,那应该比薛无涯更年长有为。

    鲛人一双蓝色仿佛能滴水的眸子一扎不眨的:“你能不能送我出城啊,我还有些话想单独与你。”

    ——

    岁旦如期而至,宗苑门前贴了喜红的对联,是宗长亲自提的字。

    院中焕然一新,连树梢的枯枝都挂上巧精致的红灯,可惜就是太安静了,除了仆从们做活时偶尔低头交耳的话,整座院邸静得只有雪落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恍惚。

    刘松子一早就在火房帮老头儿忙活,感慨:“鲛公子今年恐怕不能回来过年呢。”

    怪老头心情不好,盐也放少了。

    岁旦的大菜酒肉一一端上桌,满桌的热食,主位只端坐着宗长一人。

    门檐落下雪,很快扫开的空地又积下一层白。

    溥渊安静地慢饮杯中果酒,清甜的味道渗入唇齿喉咙。

    其实往年他也像此刻这般迎岁旦,一直都这般安静,早已习惯,并无任何不妥。

    一个雪团忽然砸到溥渊脚上,墨色靴底印出一串濡湿。

    溥渊执杯的动作停在嘴边,门口外有人喘气。

    “哎呀,阿渊吃年饭都不会等等鲛了——”

    溥渊抬眸,眼前站了个雪白的人,连根根睫毛都覆了细碎的雪花。

    鲛衣裳上甚至有被海里浮冰割坏的口子,他皱皱鼻子,把溥渊手里没喝完的果酒夺到嘴边尝了个鲜。

    已经很平静的宗长忽然涌起万千思潮,这股情绪来得快缓得也快。

    他紧了紧嗓子,只道:“不是嘱咐你早些回来。”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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