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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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后, 师大女生宿舍区的围墙边多了两抹人影,一里一外,冰棍般并排胶着, 实际上只不过夜色模糊了她们的边界。

    这在夏天并不少见, 不少情侣熄灯后递个东西, 顺便黏糊一下。围墙边草地依稀秃了几条径。

    12月转凉, 愿意做“冷鸳鸯”的便少了一些, 更多可能猫在宿舍的楼层阳台上,叽叽呱呱跟对象电话。

    谈韵之接到徐方亭没头没尾的“害怕”, 吓坏了,以为她碰到危险。他立刻拨出视频,却被挂断。她室友都睡了。

    他大概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要不要见面, 哪怕已近午夜。得到心有灵犀的回应,他便过来了。

    两人脑筋可能全用在其他地方,忘记最残酷的现实:女生宿舍有门禁,晚上11点就关大门,只进不出。

    “冷吗?”他下车时让她裹件厚衣服,但她底下还是薄睡裤。

    “不冷, 你呢?”

    “不冷, ”谈韵之, “车开不进来, 我从校门走过来就热了。”

    她点点头,兜着两手,隔着铁栅栏望着他,一时分不清谁探谁的监。

    她们并不是面对面,而是不自觉往围栏柱子上靠, 间接挨在一起聊天。

    “害怕什么?”他还没得到一个明晰的答案。

    “就……”她罕见犹豫,“明天……不是,一会天亮后……”

    午夜已过,现在已经是约定的日子,12月21日,这个对称的日期将会出现在那本可能的证件上。

    谈韵之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害怕了?”

    校园巡逻车驶过,车头灯和值班保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划过,又渐渐走远。整座校园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个睡不着的人。

    徐方亭把口袋往下压了压,看着他:“你之前答应我的条件,还都能做到吗?”

    他稍显意外,但却耐心:“房子是吗?”

    “领第二个证……”她往上瞧着他,适应朦胧后似能感觉清楚他的表情,“你会回来的吧?”

    谈韵之顿了片刻,想起上个月生日,她纠结的是同样一个问题。

    “要解除关系恢复自由,你才踏实是吗?”

    徐方亭没有吱声或点头,站姿适合望向校道远处,她便这么做了,仿佛在等待下一辆巡逻车。

    她的臂弯忽地给轻扯了一下,手被他拉出来握住,像进了一个恒温的口袋,更为暖和。

    她一时茫然,挣扎竟不是第一反应,好像也挺舒服的,索性放任不管。上一次他拉她已经是两年前,她忘记了什么感觉。

    “徐,”怕吵到一楼的同学,他声音一直压低,有股莫名的亲昵和温柔,“平心而论,我当东家那几年,对你还不错吧?”

    这回她没逃避,清晰地应声:“嗯。”

    “我对阿姨都能这样,”他,“对自己老婆肯定不会差——我知道不是真的——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

    “明天、白天领了证,”她不置可否道,“把离婚协议也先签了,可以吗?”

    “但那东西,不领离婚证也不会生效啊。”

    “我知道!”她有些焦急,抓了一下他的手,或想掐他似的,用上了劲,“你总得让我看到诚意,好么?”

    “……”

    谈韵之抬头看了眼,城市的天空一直是橙灰交叠的颜色,两三颗星子在寂寞闪耀。

    他的手给摇了摇。

    “谈韵之!”她着急多于哀求,永远不会让人看见她服软。

    徐方亭的脸蛋忽然给他的指节刮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温度令她怀疑刚路过了一片树叶。

    可能5个月“逍遥”在外,没帮上她什么忙,他于心有愧,一晚的好脾气持续涨潮:“登记完就把财产约定协议和离婚协议一起签了,行吗?”

    她终于稍微松口,应了一声,也后知后觉抽回手,略带埋怨:“了不要莫名其妙碰我……”

    半年一见,谈韵之很难发火,只是有些委屈:“怕你冷……”

    她还是把手兜进口袋,像保护自己一样守着界限。

    路灯倏然调暗一度,两人同时抬头看,像发现天空突然飘雨似的。

    谈韵之先低头:“我觉得我一直对你挺大方的,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不守约?”

    徐方亭反问:“你在法律上跟人绑定在一块,以后起码要对这个人负一定责任,你不害怕吗?”

    他笃定道:“跟你我有什么必要害怕。”

    她愣了一下,沁南是他的主场,一票亲戚扎根在这,亲族的力量远非她一个外地“媳妇”可以抗衡。就如当初的艾觅贞,以头抢地时虽有人搀扶,却没亲戚在她“嫁”进来前提点两句。难怪外婆当初不愿意徐燕萍远嫁,以后若是老公靠不住,那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得也对……”

    “我也不会黄赌毒杀人抢劫诈骗,突然让你送牢饭,”谈韵之,“有什么好害怕的。”

    徐方亭听着离谱的假设,突然觉得他是永远不会懂。领证对他来讲并没什么改变,国外用不上身份证,他甚至可以用护照跟另一个人登记。

    她泛泛应了声:“你还不困了吗,应该回去倒时差吧。”

    “兴奋,睡不着。”他毫不掩饰。

    她顿了下脚,睡裤裤脚宽松,凉风往脚脖子里溜,腿有些冷。

    他果然像个兴奋的猴子,抓住两条栅栏上下看了看,忽地:“你的脑袋是不是过得来?”

    “……”

    两个人最后还是将彼此赶回去,她8点还要上课,他也要见律师一面,最后确认一遍她关心的两份协议。

    徐方亭半梦半醒捱到10点,眼睛干涩,精神恍惚,跟钱熙程分别,折向停车场找911。

    师大月卡只挂了帕拉梅拉的牌,平时她载谈嘉秧出门也用这辆。过去半年,她每周末基本会帮他跑一次911,免得停驶太久影响寿命,所以车上儿童椅早拆了,此刻后座盖着一件他的外套。

    “东西带全了吗?”谈韵之在驾驶座问,“户口本首页,身份证?”

    “带着,你呢,”徐方亭,“昨天的照片?”

    “在这,”他指了一下夹克的内袋,欠身从后座取来一个透明文件袋,递给她,“协议在里面,你看一下。”

    “好。”

    徐方亭开扣子,取出回形针别着的一沓,文件被回形针分成三份,比昨晚多了一份赠与合同,签字笔和印泥竟也备齐全了。

    《夫妻财产约定协议》那份纸张最多,有一页逐一列出他的所有房产,从标号上看足有35套!

    “你的房子、怎么那么多?”她讶然望向他,印象中好像20+套,所以才会“狮子口大开”,叫了10套做“抵押”。

    谈韵之不疾不徐开车上路,松快道:“了不会让你吃亏,跟我登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也在避免使用“结婚”的字眼,免得又给她纠正:我们又不是!

    “是哦,”徐方亭垂眼看着文件自嘲道,“以后我可能再找不到像你一样土豪的。”

    换成以往,他估计得耍脾气,“还没登记就想二婚”之类,但现在心情出奇畅快:“那就别找。”

    徐方亭:“……”

    他慢一拍回答疑问:“我姐不是失约没回来吗,本来属于她的房子有一半就给我了。”

    她怔了怔:“她宁愿放弃一半的房子也不肯回来照顾谈嘉秧?”

    谈韵之忽然:“徐,你是不是没有掉头发的烦恼?”

    徐方亭下意识摸了下头发,甩了甩:“我头发多,不怕掉,怎么了?——你的也不少啊。”

    “我姐就是那个发量多的人,没了10套房子跟掉10根头发一样,对她来压根没烦恼。”

    “……”

    徐方亭默了默,原来她才是那个“秃头”掉不起的人。

    “她在意的不是钱,而是平静稳定的生活,亲戚都在这边,她离异又抛下儿子那么多年,回来肯定会有风言风语,她哪受得了,万一再被人发现她儿子是个闭……”谈韵之,“我只是分析一下她的想法,不代表我认同她的做法。”

    “嗯。”她应了声,不好点评或者深究,继续研读协议和合同的每一句话。谈韵之的确按当初约定,“割肉”2套房产赠与她,8套转化为夫妻共同财产,其余25套房子和2部车都是他的个人财产。再看《离婚协议》,赠与她的那一套在颐光春城,楼栋在他那套对面,隔着区的游泳池,正好可以在阳台上瞭望彼此。

    当初在斜对面楼的阿德就从阳台上叫过谈嘉秧,两个孩可以看见对方挥手。

    “还有哪里要改的吗?”谈韵之问。

    “应该没有了,”徐方亭在大腿上把文件磕整齐,“一会是不是先签赠与合同、财产约定,然后领证再签离婚协议?”

    徐方亭还是没能完全放下防备,这多少令他恼火。他拐过路口才慢悠悠回答:“都在同一天,前后签没问题。签完还要去国土局把你名字加进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先领证再,行吗?”

    “嗯……”她把文件统统装回去。

    这边区婚姻登记处离师大较近,谈韵之昨天约了在这边,而不是大老远跑回他的户口所在区。

    登记处内部装修很时髦,比婚介所低调,又比其他民政办事处浪漫。

    取了号坐长条双人沙发上,徐方亭随意抽过架子上的册子,粉红的是免费婚检项目介绍。

    谈韵之望过来,她便放回去。

    “……”

    “……”

    系统终于喊出她们的号数,两人按指示进了其中一间办公室,登记人是一位微胖的中年女士。

    登记人问她们是否自愿结婚,徐方亭和谈韵之心怀鬼胎,异口同声是。

    然后交出户口本和身份证,由登记人逐一核对,把留空的结婚证塞进印机,名副其实“证”。

    结婚照收走两张,一张贴证上,一张存档,两张还回来。

    “剩下的不用了吗?”徐方亭以为照相馆只会提供需要的张数。

    “不用了,带回去给你们留念吧。”登记员笑着,往证上签了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了钢印一起递过来。

    过程很简单,凳子还没坐热就办完了。

    “就、办好了?”徐方亭哑然片刻,感觉比办手机卡还简洁。

    登记员稍稍举一下手:“证办完了,上二楼会有工作人员接待你们。”

    两人拿着各自的证件离开办公室,边走边看,一个唇角微扬,一个眉宇凝愁。

    徐方亭看着红底照片上笑容清淡的两个人,乍一看是看不出端倪,只有她清楚自己坐在镁光灯前的恍惚。

    她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条件而结婚,她好像明白了这种想法,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虽然表面上有些差异,本质上还是牺牲一些自由,向拥有更多资源的男人讨生活。

    “上二楼还要干什么呢?”谈韵之冷不防,像在自言自语。

    徐方亭合上红彤彤的证件,也关上自己的消极情绪,把它收进谈韵之送的圆形挎包里面。

    沿着红毯走上二楼,迎面一堵淡金色墙壁,上悬国徽,下书“xx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和今天的日期灯牌。两人霎时脚步一顿,隐约回过味来。

    工作人员也是和蔼可亲的中年阿姨,热情张罗,指点她们完成仪式:新娘挽着新郎的手,沿着红毯走到花台边,一起宣读结婚誓词。

    徐方亭只得解下挎包放一边,谈韵之也撂下斜挎包。

    她只觉自己如提线木偶,浑身僵硬,手给他捡起搭上臂弯,并肩步至“神坛”。

    当念出模板式的《结婚誓言》那一刻,她头皮发麻,仿若爆炸,差点给仪式感碾碎了。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两段简短却沉重的文字,徐方亭简直比初学英语背诵短文时还要拗口。

    谈韵之多少也有些紧张,不复昨日朗读时自如,扶在她侧腰的手改成了握,像要找一个支撑点,稳住自己。

    “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注]

    “宣誓人:徐方亭。”

    “宣誓人:谈韵之。”

    徐方亭眼前似被镁光灯再闪一下,脑袋空白,胳膊一片鸡皮疙瘩。

    谈韵之深深吐出一口气,侧头悄悄看了她一眼,仿佛她变成了陌生的熟人。

    但“仪式感”还未结束,工作人员举着相机:“我给两位新人拍一张合照,你们可以举着结婚证。”

    徐方亭硬着头皮配合,到底是配合谈韵之还是配合工作人员,她有些分不清。总感觉身边的人比她在状态里。

    只听工作人员又——

    “亲密一点,搂腰亲嘴都可以哈。”

    “……”

    她的侧腰重新被箍住,她只感觉身边人动了动,鬓发再度透来熟悉的触碰。

    工作人员呵呵笑,趣道:“年轻人真害羞。”

    谈韵之要走合照,终于结束这陌生又拘谨的仪式。

    出了登记处,徐方亭一手抓着挎包带,后知后觉:“刚才是不是可以不上二楼的?”

    谈韵之低头划拉开胸前斜挎包的拉链,含糊一声,往里面找着什么。

    “喂,给你。”

    话音刚落,她只感觉另一手给塞进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暗红色的盒子。

    她心头一紧,捧烫手山芋似的想丢掉。

    “给我干什么?”

    “戴上,”他短促瞟了她一眼,“还是我给你戴?”

    “我不戴。”她看也不看,把盒子塞回给他。

    天空漏下点阳光,谈韵之不由微眯起眼,多少藏起了情绪,只留嘴巴还不服地撅着。

    他径自开盒子,取出较大的那一枚戒指套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钻石和阳光相得益彰,竟然闪了她一下。

    “随便你戴不戴。”

    他忽地扯一下她挎包的拉链,把装剩下那枚戒指的盒子塞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往前走。

    “……”

    徐方亭无措地交替看着挎包和背影,比刚才宣誓更加尴尬。

    谈韵之走到不远处的斑马线路口,负着手等绿灯,左手在上,故意勾了勾,像招呼她,更像给她秀钻戒。

    她不得不拉起拉链跟上去。

    谈韵之不再负着手,而改成抱胸,以前两只手都插在胳膊下,现在左手竟然盖在上面,那颗镶嵌式钻石像一枚迷你探头,盯视她,等着她缴械投降。

    等绿灯的十几秒钟,两人并肩而立,王不见王。

    龙胆蓝的911停在对面马路边的公共停车位,谈韵之坐进去,欠身拉开后座的衣服,一只银色的长方礼盒现出原形,99朵香槟玫瑰在里面绽放出一个春天。

    徐方亭坐进去时愣了愣,系安全带的动作慢了许多。

    顿时觉得登记处的仪式算不得什么,谈韵之一套接一套才叫她无法承受。

    幸好他没什么浪漫腔调,依旧是那副赌气的口吻:“这个总能收吧?”

    她忽然想起舍长对着手机念花语,立刻解了安全带猫到后座抱过盒子。

    礼盒上覆着一层透明盖子,却盖不住花的清香。

    “谈韵之,”她语气有点凶,像质问似的,“香槟玫瑰的花语是什么?”

    “忘了——”

    他目视前方,缓缓启动车子,忽闻提示音,又立刻刹停。

    “系好安全带。”

    徐方亭还在盯着他,质疑他的回答似的。

    “你、谷歌一下。”他躲开她的盯视,随口,右手又是往方向盘抚了抚,缓缓开出停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