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诅咒(七) 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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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舟怎么也料不到, 她单是收拾间屋子都能见到血眼,抓着蔺浮庭的袖子显出哭腔,“我怎么命这么好啊。”

    蔺浮庭安抚性地摸摸她的耳垂, 拨开遮挡的书册, 两指拂过木板上的眼,指尖捻了捻。见她并未哭但在发抖,抿着唇生疏地将人抱在怀里, 哄孩似的拍拍她的后背,“不怕, 假的。”

    宋舟将信将疑,壮着胆子仔细观察了一下,也忍不住伸手去摸。

    的确与之前见到的不同,那不过是刻在板子上的一只眼,因书架漆了红漆,方才匆匆扫过去, 才一时错认。

    这只眼睛刻的长, 内眼角尖而深, 眼尾细长, 没有涂上血,倒不显得那么恐怖了, 反倒灵动活泼许多。

    “这和我们之前见到的……是同样的图案吗?”宋舟问。在尚书府她并未细看, 所以也分不清究竟是否是血眼, “这么看, 居然是一只桃花眼。”

    蔺外倒是调查过,回想之前看过的那只眼,疑惑地摸摸下巴,迟疑道:“有些像, 但又不是一样的……”完,像是注意到什么,将那一排书全拿了下来。

    木板展露全像,是个刻了一半的少女侧脸,其中眼睛刻画最细致,神韵最好。只是逐渐的,连宋舟这样的门外汉都瞧出这手艺人的力不从心,刀刻的痕迹越发浅细,甚至为了将某处刻深而反复几次,看着略显潦草。

    “难怪看着不同,是角度变了。”蔺外将佩剑换了一只手握着,前倾着身子,仔细审视后笃定道,“之前的那些也都不如这个精细。”

    蔺浮庭面上表情极淡,对此并不如何在意,身前的姑娘倒是不怕了,踮脚扒着书架恨不能将脑袋塞进去看清楚。

    蔺浮庭提议,“不如去问问学堂的夫子。”

    “垫书架的石头?”老夫子手边搁着一碗喝了一半的糖水,见宋舟过来,颇不好意思地将碗往角落里推,努力维持着面子,“这石头原是我在学堂的课桌里发现的,发现时上头便绑了皮革,当时觉得正好能用来垫书架站脚,倒是没注意当中还有画。”

    “藏书室书架上的木板画呢?”蔺浮庭的声音温温的,彬彬有礼。

    老夫子便道:“这座学堂是自我父亲手上传下来的,其中书籍,凡是在学堂就学的学子皆能翻阅。那一块存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地理志,都是先帝年间的旧书,放在如今大多已不适用,是以平日里并无人借阅,我也不清楚那画是何时画上的。”

    ***

    “那年先帝也才初登大宝,娘娘初初及笄,第一次秀女大选先帝便选中了娘娘,紧接着更是百般宠爱,只是后来宫中新人渐渐多起来,先帝便不常来娘娘宫里了。”盲眼的嬷嬷眼中一片浊白,枯萎如树皮一般的手颤巍巍摸索,在满是油腥的方几上摸到一杆烟枪。

    帝陵乃龙脉所在,聚集天地灵气,可清道明了也不过只是一方墓地。身后是阴影中林立的石碑,太后薨逝后便守在帝陵的嬷嬷抽了一口烟枪,慢慢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霭被阴风吹散在空中。

    “阿吉便是这时入宫的。”

    “他原只是个乞儿,是娘娘幼时心善,路边捡到他,将他带回家做了一个马奴,供他吃供他穿,还送他去上学。可他看着木讷老实,却没想到是个不学正道的,背着我们钻研什么娃娃巫术。娘娘入宫的前一日便将他赶出了府,如今想想,怕是早就瞧出他心术不正了。”

    听到此处,楚歇鱼一双琉璃目似有疑惑,“可,不是听少监与太后从前是……”

    烟枪重重磕在地上,当啷溅起一块极的飞石,“什么腌臜的传言!那阿吉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生前得不到,临死了居然还要拖累娘娘名声!”

    苏辞横在楚歇鱼面前挡了挡,抬起唇笑得乖巧又灿烂,好言好语道:“嬷嬷莫气,莫为此气坏了身子。”

    语罢,偏头往后瞧楚歇鱼,发上金冠光芒润泽,竟有些晃了楚歇鱼的眼。他声音压得极低,含着笑,楚歇鱼只能从他的嘴型读出那几个字。

    “伤着你没有。”

    楚歇鱼一愣,轻轻摇头。

    “他后来也不知从哪里编造了个清白的身份进了钦天监,还以此为借口屡屡来骚扰娘娘,甚至哄骗娘娘与他出宫。呵,端的是个笑话,娘娘心中有陛下,又怎会与他出宫。阿吉知道娘娘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先帝一人,妒忌发疯才干出了大逆不道之事,若非陛下登基,单他干的这一件事,恐怕娘娘也要被牵累得陪葬!”

    “阿吉只是个马奴?”苏辞问。

    “若非娘娘心善,他早就不知冻死在哪条臭水沟中。娘娘幼时无伴,因年纪相仿,身边只阿吉一个玩伴,才待他好上几分,竟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才害得娘娘一生坎坷。”

    “阿吉入钦天监时,太后并不知情?”楚歇鱼也问。

    “自然是不知道的,娘娘久居深宫,心思一贯单纯,与前朝素来无瓜葛。”

    苏辞与楚歇鱼对视一眼。

    嬷嬷的辞与官员之间流传的秘辛有大出入,如若嬷嬷的是真的,阿吉原本不过是个马奴,又如何用了商户之子的身份进入钦天监?

    自帝陵出来,二人仍旧没有头绪。若阿吉心术不正,以钦天监之名频繁出入后宫纠缠当年的如意夫人。但正因钦天监能出入皇宫随时向皇帝禀报天象,故哪怕这并非多大的官职,入钦天监前,身家背景都要仔细盘查一遍。

    “我皇祖母母家早已举家迁回乡里,何况阿吉只是马奴,世家簪缨每日来往出入的下人数不胜数,怕是也早就没有了阿吉的痕迹。”苏辞落在楚歇鱼后方半步,二人往楚歇鱼的轿辇走去。

    走了几步,楚歇鱼忽然停下,不大自在地,“殿下为何总走在我身后?”

    “你是圣女,我是圣女的抬轿人,自然要唯圣女马首是瞻,对圣女恭恭敬敬了。”苏辞折扇点点自己的衣服,又隔空点点不远处抬轿人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扇坠上的流苏晃荡的厉害,笑得怪不正经。

    六皇子现下合该在府中禁足,苏辞便只好偷溜出来带楚歇鱼到帝陵查线索。

    扇坠的络子精巧好看,频频抢了楚歇鱼的眼,楚歇鱼眼皮向下垂着,发间铃铛作响,“殿下身份贵重,还请莫再戏弄我。”

    苏辞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收起来,只手背在身后,那扇子便不在楚歇鱼的视野中。桃花眼眯着,有些恼,“你当我是在戏弄你?”

    “歇鱼不敢。”楚歇鱼眉间轻动,语气淡然,不卑不亢。

    “楚歇……”苏辞被她的姿态惹得恼火,连名字都是牙缝里阴测测挤出来的,目光越过她身后,不防瞧见一行人正往此处来。眨眼间拉上楚歇鱼的手腕钻进帷幔遮掩的轿辇之中。

    “有缘相逢,不想在此竟也能遇见圣女。”

    身后坐的是男子的大腿,连腰间都被一双铁腕收束,楚歇鱼的一张脸在面纱下几乎红得滴血,“二,二殿下。”

    二皇子捻着佛珠,桃花眼看着影影绰绰的帷帐,目光平静含笑,“圣女怎么来了帝陵?”

    “我近来在学习中原风水,久闻帝陵是龙脉所在,云集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便想着……便想着来长长眼界。”

    “本殿下还当圣女是为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事才来。然也,圣女能通演天地,若是想要唤醒亡灵,也该去逝者生前住所才是。”二皇子略一欠身,“本殿下奉父皇之命来帝陵办事,便先失陪了。”

    待人走远,楚歇鱼几乎是立刻的,从轿辇中逃了出来,目中微红含泪盯着帷帐内的人,胸脯起伏,不知是羞还是恼。

    不多时,苏辞也出来了,一手执扇,一手握着原该在扇柄上挂着的扇坠,脸上稍显可惜,“居然断了。”

    楚歇鱼稳了稳心神,目光留在扇坠上,觉得似有雾起,眼前有些看不清楚,“这是李家姐送给殿下的心意,回去后殿下再寻个手巧的丫鬟将扇坠再挂上去吧。”

    苏辞满脸郁结,最后还是将扇坠收好,“罢了,大约是我这把扇子与李姐的心意无缘,强求不得。”

    折扇唰的一展,轻轻摇动,没了扇坠,反倒更显潇洒。扇面遮起半张脸,只余一双桃花眼开成扇,略略不好意思,“方才,方才情况紧急,才一时唐突……”

    “我明白,”楚歇鱼低头,鼻尖酸的厉害,强自压下情绪,“我不会放在心上,殿下也全当无事发生就好。”

    她在委屈什么?本就不是一路人,事情结束后,总要桥归桥路归路。六殿下待所有姑娘都是这般体贴周全,又并非只对她一人特殊,她在六殿下府上这么长的日子,又不是看不明白。

    ***

    蔺外左右拎着两提书,佩剑用了根麻绳绑着套在脖子上,白俊的脸蛋黑的像锅底。

    “你又不看书,带这么多书回府干什么!”

    宋舟回过头,手里只抱了三四本薄薄的书册,煞有其事道:“眼睛刻在那方书架里,不定摆在那里的书就有线索呢。”

    蔺外不过她,想找兄长评理。宋舟先他一步,空出的手拽拽蔺浮庭的袖子,“我的在理不在理?”

    兄长手中还有一提书,堂堂晋南王做了苦力,又拿走宋舟怀里仅剩的那几本,被拽着的袖子主动往她面前伸,“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