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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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一时怔住。

    鹤连祠只是蹲下来替人系个鞋带都足够让人吃惊,更不要是下跪。

    季唯秋看着他怔愣的模样,唇角勾起,清俊冷傲的长相带了攀比后的得意,立时成了芸芸众生里一个世俗的普通人。

    鹤连祠高中时和现在差得不太多。

    只是当时更眼高于顶,自命不凡。而他也的确有傲慢的资本,雄厚的家境、优越的成绩和相貌,又是运动高手。

    十八岁的鹤连祠走到哪里都有朋友,有兄弟管他叫“哥”,有数不清的漂亮女生给他递情书。还有很多男生,偷偷摸摸地进行对他的暗恋。

    季唯秋曾经是其中之一。

    但他没主动去追求,甚至连话都不和鹤连祠多一句。鹤连祠第一次正眼看他,就是在学校的实验室,他替对方挡了爆炸的试管。

    手腕上的灼伤很痛,却非常值得。

    他伤的是右手,之后在学校里,鹤连祠和他那帮哥们几乎包揽了他所有的活动。季唯秋进校门后书包都不用自己提,认识鹤连祠的人会主动过来帮他把书包拿到教室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鹤连祠熟悉起来是太顺理成章的事。

    十八岁的男生带着对世界天然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季唯秋是鹤连祠世界里唯一对他不表现出特别的那一个,虽然对他好,但也态度冷淡。

    他稳稳当当地保持着距离,好像一点不图鹤连祠身上的什么。

    好奇心和征服欲一并爆发,全校都知道了鹤连祠在追他们班的季唯秋,一个男生。

    唐朝曾经给林学安买过黑帖,那种欺负人的程度只能算开玩笑。季唯秋在被鹤连祠追、且没点头的那段时间经历过不计其数根本不能摆在明面上的手段,曾经帮他提过书包的人会在擦肩而过时用肩膀狠狠地撞他,骂一句“给脸不要脸”。

    最严重的一次他被人压在学校厕所里脱了裤子,在大腿内侧用校徽别针扎下了“男妓”“去死吧”的字眼……这些疤成了他身体的暗疮,每次涂药都隐隐作痛。

    但季唯秋始终扛着,直到两个月后才答应了鹤连祠的追求,这两个月的拒绝让他在对方心里变得难得而珍贵。

    他答应的第一天,鹤连祠就带他出去开了房。季唯秋没有在这方面故作矜持,他大腿上的痕迹差不多好了,只隐隐有点印子,看不出什么。手腕上的疤却尤其明显,鹤连祠以为是化学品渗透不好痊愈,其实是季唯秋根本没有在手上用他送的去疤的药。

    而在他们交往后,像泥地里的露水等到天亮就蒸发,那些如影随形的折磨立刻消失了。施加暴力的男男女女怕他和鹤连祠告状,走在路上碰见了甚至会笑盈盈地招呼。

    季唯秋也的确没有告状,不是害怕被报复,而是没到时候。

    他们在一起两年,从高二升到高三。鹤连祠的志愿一开始就很明确,他要留在本地——他家在本地,他心爱的摩托车、他的朋友兄弟们都在这,他不算走。

    Z大是211,留下来没什么不好。

    但季唯秋是要走的。

    Z大很好,对他来却还不够。他要去首都,去全国最好的学校,他的家庭和鹤连祠比起来实在是太一般了,他不能留在原地永远比鹤连祠差一点。

    可是他也不想一个人走,鹤连祠的成绩没有好到能跟他上一个学校,这样很好,他想让鹤连祠和他一起去首都,报一个稍次一点的志愿。

    他会一路深造,最后成为所有人都认为配得上鹤连祠的人。

    然而即使是在恋爱里,鹤连祠也不会情绪上头不选Z大去选一个首都的普通一本,这是季唯秋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他和鹤连祠闹,吵架、冷暴力,哭诉。他异地鹤连祠百分之百会出轨,他也受不了鹤连祠的世界里没有他,他吵到两个人身心俱疲,接着在一个情绪爆发的晚上和鹤连祠做爱,给他指大腿上模糊的痕迹。

    他把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一切和盘托出,告诉鹤连祠他可以忍受所有事情,除了对于分开的恐惧。

    鹤连祠听完很久没有动作,后来就坐在床边抽烟。一根一根直到天亮,季唯秋裹着被子无声地坐在床上,脑袋靠着他的背。

    高考结束,鹤连祠最终还是报了Z大。

    但他把季唯秋带回了家,介绍给他父母,用通知的语气,和父母要和季唯秋订婚。

    在场的人除了做好算的鹤连祠,谁都震惊。

    短暂的一片死寂,鹤连祠的父母尚未整理好思绪,他已经干脆地双膝下跪。平静地,请你们答应。

    鹤父鹤母从未拒绝过他任何事,这次也是一样。

    可他们最后还是分手了。

    因为季唯秋拒绝了。

    这一段差点就修成正果的深刻初恋,被季唯秋掐头去尾,提炼了所有鹤连祠付出的部分,详细地告诉了唐朝。

    KTV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这处没有其他人的拐角,被模糊又喧嚣的音浪包裹。含糊不清的歌调像鬼的低语,教唆着不甘、嫉妒和恶意。

    唐朝长发披散,两侧脸颊被阴影衬得瘦削,他垂下眼睛,黑色的长睫掩盖了所有情绪——季唯秋注视着他,自看到他站在鹤连祠身边起一直叫嚣着徘徊在心脏上的痛与怨终于得到排解。

    “你在他心里根本什么也算……”

    季唯秋话音一顿,视野里,唐朝缓缓挑起了眼睛。黑色的眼如渊如湖,深深地,正漾出一圈圈愉悦的波纹,他红润的唇弯着,居然露出了笑容。

    “我什么也算不上,现在。我知道。”

    唐朝毫无心理负担地补全了他的话:“我正在追他,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呢?”

    季唯秋被这突兀转变的氛围乱了思绪,看了他两秒才:“知道有我横在前面,你也不介意吗?不管你做多少,你觉得你在他心里的地位能超过我吗?”

    唐朝听他讲完,挺坦诚地点点头:“实话,刚看见你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慌。”

    “不过,现在么……”唐朝翘着嘴角:“我还真没懂你在得意什么。”

    季唯秋拧起眉毛,不理解地盯着他。

    唐朝保持着将他摁在墙上的姿势,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这位初恋,季唯秋。你发现了吗,你跟我鹤连祠为你下跪,他为你做了多少事……你了这么多,就是不敢干脆地一句,他爱你。”

    季唯秋身体一震,不自觉睁大了眼。

    “我听了半天,没听出你们多甜蜜。只听出了你想要他爱你,你的怀疑,你害人害己的不自信。”

    唐朝凝视着他的眼睛:“你非得去首都读书的原因是什么,和他分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季唯秋,你一直在否认自己,觉得自己不够好,你从来没在当下设想过和鹤连祠的以后。你一直在想的,是未来的、更好的你,觉得那样的你才能和鹤连祠永远在一起。”

    “但人是最贪心的。你现在在全国最顶尖的学校读书,觉得自己足够好了吗?”唐朝抬着下巴,仰视的角度,脸上却渗出同情:“不,不会够的。你永远都会觉得以后会更好,永远对现在的自己不满意。”

    季唯秋被他的表情刺激,猛地推开了他,语气头一次变得激烈:“你装什么!你现在不是在装作自信?你以为你看透了,能用这两句话就赢过我?”

    唐朝后退两步,站稳了。站在他面前挑起眉毛:“我已经赢了。”

    “什……”

    他断想要什么的季唯秋,平静道:“季唯秋,你走了。所以我赢了。”

    季唯秋嗓子一梗。

    唐朝的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如烁烁寒刀锋利地切进他的心。

    “你们有两年的回忆,分手之前鹤连祠刚为你和父母下过跪,过订婚,想过以后。”

    “你觉得他再也不可能比这时候更爱你了,对吗。爱情是有保鲜期的,当对一个人的爱意到了峰值,接着只可能因为时间以及其他东西的干扰慢慢往下坡走,最后持平,成为一汪淡水。”

    “你最后选择走,不是因为恐惧异地,也不担心鹤连祠会出轨。你是要把你们的感情停在这里,你心满意足了,你让自己留在了鹤连祠最好的时候。你再也不用担心会配不上他,他会对你失望、对你腻。”

    唐朝不掺杂多余情绪的音调逼得季唯秋回到曾经,正视那个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的自己。

    对方父母的表情已经记不清了,脸上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晰的是鹤连祠双膝触地的声音,放大了千百倍回响在耳边——鹤连祠在他身旁下跪。

    他的心脏剧颤,用力攥拳才掩饰住了指尖的抖动。他心疼吗?是的,但更多、更深的情绪是激动,是强烈到痛苦的满足。在这一刻他鲜明地感受到了鹤连祠的爱——这种程度的爱可能这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他发现他不需要鹤连祠陪他去首都了,他甚至不用怕失去对方,这时候失去反而是最好的。

    鹤连祠会一直记住他的,鹤连祠会一直爱他的。

    “鹤连祠会一直记住你的,鹤连祠会一直爱你的。”唐朝的声音响起来:“——你这么想,是吗?”

    季唯秋深深仰头,闭上了眼。半分钟后,他收敛好表情,正视唐朝,轻声道:“是。没错,我承认。”

    他:“我成功了,不是吗?”

    唐朝看着他,轻声道:“……那鹤连祠呢?”

    做好扛起你们未来准备,却被你头也不回地留在的鹤连祠呢?他是什么心情。

    这句话唐朝没有出来,但两个人都懂得他的未尽之语。季唯秋倚着墙,在这一刻像脱了力,许久才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

    唐朝的眼神变化,黑漆漆的眼爬出轻蔑。他的嘴唇动了动,想对眼前人刻薄地评价什么,最终懒于出口。只是道:“你没有成功。”

    “你们的感情断在分手那天,你自己最明白,鹤连祠只往前看。”

    一句话抹平季唯秋怀抱的最大期冀和离开的意义,他摇了摇头,却听唐朝问。

    “如果不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要跟我出来,和我示威?”

    “不听不看不了解,你和鹤连祠就永远停在那个时候。”唐朝:“但时间是不会真的停止的,鹤连祠总会有新的想爱的人,你就只能骗骗自己。”

    季唯秋眼神怔忡,嘴唇徒劳地张合,几乎失去反驳的力气。

    是啊……他之所以跟着唐朝出来,就是被对方和鹤连祠并肩而立的画面狠狠刺痛了眼。夜深人静的某几个瞬间,他也曾经幻想如果自己还在鹤连祠身边会怎样。

    然而没有如果。

    季唯秋沉默,唐朝已经赢了,却没有走。他四稳八平地站在原地,为季唯秋补上最后一刀:“更何况,你和他分手,他挽留你了吗?”

    季唯秋的表情明了一切。

    唐朝唇角的弧度冰凉,转身前道:“别把谁都当傻子。”

    “你还不懂。”

    季唯秋发哑的嗓音从后面传过来:“……你根本还不懂。你没有得到过,现在被追寻的欲望迷了眼睛,等你真正拥有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抓住才是最难的。唐朝,你总有一天会和我一样,朝不保夕,每天每夜都担心着失去。”

    唐朝没有回头,他背影挺拔,用傲慢的腔调陈述:“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是个胆鬼”

    “我非常好,比你好的多。鹤连祠会爱上我——因为我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好,所以他永远只会比上一秒更爱我。”

    他伸手了个响指:“我要的东西,就是头破血流也会攥在手里。”

    “再见啦,初恋。”

    唐朝利落离开,拐过这个拐角时脚步一顿,看见了墙边扔着的烟头。

    火星还未完全熄灭,橘红的光隐隐绰绰,是鹤连祠常抽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