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镇子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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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算是平顺,倒是年底的时候发生一件不大不的事情。

    朝廷发文招募民役修建临海城墙,且江州扩建军户所,其中一处驻扎地便在距离花溪镇十里外。

    新的军户所按编共有两百人,据庆翘翘传信,大概率是要郑大江做头。

    庆翘翘传信主要想要在花溪镇寻个合适的宅子。

    如果郑大江在新的军户所就职,走马上任后操持练兵,没有多少空闲时候,庆翘翘领着孩子住在县里,一个月未必有几天能见到相见。

    当年庆翘翘托人送来的二十两银子全置换了田亩,并没有落宅子。

    不过庆脆脆守地皮干落着浪费,盖了十来间大不一的屋舍,平时都是赁给别家住。

    正好在自家院子往东两条巷子有一处二进的宅子刚空出来,且这院子有一后套牲口棚,若是郑大江归家,马匹不必临街拴,也不会因为放在院落中占地方还味儿不好。

    虽是了些,但是庆翘翘知道这是临时能寻到最妥帖的院子,租金也是正好的价钱。

    自家人还省了去雇人牙子的跑腿钱,也不必在里正、乡老跟前折腾。

    庆脆脆收了银子,又看向她一旁的大跳,“今儿怎么瞧着大跳不开心?”

    庆翘翘捏捏闺女的脸蛋,笑:“还不是要搬家了,她舍不得县里那群猴皮子。”

    大跳拍开她娘的手,往大姨跟前凑,“姨,虎头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榻上拿着老虎布头的虎头听到这熟悉的生意回头看过来,庆脆脆将他嘴边的哈喇子擦拭,“虎头还没一岁呢。等他长到你这么大,你都已经是大姑娘了。”

    大跳比虎头大三岁,也不知是不是时候有一段时间被她爹用狼奶喂过,个子长得格外快,比寻常五岁的姑娘高不少,精力充沛得很。

    大跳听了她大姨的话,失望地垂下脑袋,过一会儿又问,“妞妞为什么老睡觉呀?她是不是病了?”

    在孩子眼里,一直睡觉的人就是病了。前些天家里伺候的老婆婆病了就整天睡觉。

    庆翘翘急忙顶闺女脑袋,“臭嘴,瞎什么。长生妞是孩子,孩子就要多睡觉才能长大。”

    童言无忌。

    庆脆脆倒是不生气,她探头看那一侧睡得脸蛋红扑扑的闺女,“你妹妹的时候身体弱,大跳要是喜欢妹妹,等她长大了,可得好好护着她。好不好?”

    大跳顿感责任重大,有一种被大姨信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好!”

    她跑去木床跟前看妞妞妹妹去了,庆脆脆瞧出庆翘翘这一会儿眉宇间隐有忧愁,问:“瞧着你有心事?”

    庆翘翘也并不瞒着她,“是这军户所的事情。我原先是没料着有这桩调任的。算来虽然离了县里的军户所,但却是升迁。”

    升迁好呀,俸禄不,军户所比寻常的官吏多了不少福礼,什么料领、米领、肉蛋领,基本上每月都花不了多少用作一家吃喝的。

    “升迁是好,可若是往州府动,我欢喜得去庙里还愿了。”

    庆翘翘早已不是乡下村姑了,见识阅历经过这四年,长进不少,何曾不盼着家里男人官越做越好。

    “可我却不想他来这一处。前些天,军户所有传历报,倭寇像是吃不住南边朝廷的官兵,开始往北边挪动了。”

    这些事情在官吏之间早就传遍了,但是老百姓还万事无知,有粮就过日子。

    庆脆脆眉心一跳,“往北来?去了何处上岸?”

    “浙州。浙州临海的舟县。烧杀抢掠了三天,死了不少人。”

    庆翘翘长叹一声,“咱们临海县是江州最北的,便是倭乱来了江州,必然早有消息,收拾了细软跑便是。左右朝廷不会由着这些人长久地霸着。”

    到这里,庆脆脆便明白她为何担忧了。

    老弱妇孺且可退去,但是男人壮丁却不行。尤其是类郑大江这样的军士,凡有变动,最先挺出去的就是兵卒。

    那是男人该有的担当和责任,做女人的纵是理解,却不愿丈夫以性命犯险。

    她不知如何宽慰对方,故作轻松,“没着落的事情,你便想这么多。朝廷安生了这许多年,兵强马壮的,怕几个短腿倭人?你回去莫在郑大江跟前这幅脸孔,若不然他还以为你瞧人呢。”

    庆翘翘终于笑了,从袖间拿了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意,再闲几句便看天色,急忙作别。

    这几天丈夫出院门送年底最后一批货,庆脆脆守着两个孩子,心底却因为白日的谈话,生出忧思。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天色未明便再睡不着,索性起身。

    她没惊动别人,自去开了大门到街面上走着。

    早有摊贩支起摊子,顺着百姓街过了卖酥油饼子的摊子,同摊主笑着应声早,碰上推着单板车的瘦儿郎,将对方动作间散落在地上的炭柴捡起放回去,得了对方一声谢。

    一路所见,尽是百姓烟火,一直到了镇子中的大石头跟前。

    这石头当时是从深山上取回来的巨石,当时十数壮汉子都不能挪动,只好请石匠当场凿磨成眼下的样子才抬回镇上。

    当时那一路敲锣鼓,镇上的住户们站在街面上看热闹,有些婆子还故意取笑,那架势比娶大官夫人还要喜庆威风呢,

    探手触到冰凉的石壁,她沿着那一个深刻的篆字往下。

    这是一个简短又温馨的故事,文字仅是概述,但是其下的温情是街坊里谈,欢声笑语。

    没有哪一刻,更让她对这个镇子产生依托了吧。

    她想:若是真有倭乱,再去何处,都是飘萍。

    只有这里才是她的故乡。

    站得太久,天边终于有一点青色透亮。

    她终于察觉出身上的寒意,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孩子,转身要回。

    一转身,愣了一瞬,继而笑出声。

    “回来了?”

    王二麻子将披风裹系好,声音温和有力,“回来了。”

    他摸摸她冰凉的脸颊,视线后移,“怎么想起看这块石头了?”

    庆脆脆没有解释,“睡不着出来闲逛,看见了就想摸摸。”

    两人肩并肩往家去。

    身后那块巨石在天光弥漫之际镀上一点白,而后白成暖黄,以最沉默的样子见证了这座镇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清。

    也在这一日迎来第二个踏触它的访客。

    这访客真是凄惨,一边的袖管空着,脸上罩子扣藏住一只眼,一道丑陋又恐怖的疤痕从左额一直贯穿右下颌。

    残存的那只手却只有两个指头,从石碑最上面的年历,一直摸到落碑人名姓的位置。而后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大主干道上路人来往经过,自然留意到这个像是乞丐一般的邋遢人。不过目光触及对方面上的疤痕,便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低头继续忙着自己的生计。

    刚支起摊子的庆母在一片热气蒸腾间,看了这古怪人好几次,最后喊了一声。

    那人回头看过来,庆母看清他模样,吓了一跳。

    “哎哟哟,造孽呀,你这是怎么了?”

    她招呼对方过来坐,可那人用仅剩的那只眼量她好一会儿,脚上一动不动。

    庆母当他身上没钱,道:“这大冬冷天的,来吃一碗汤水吧。不要钱。”

    不知是不是‘不要钱’三个字太有服力,那人过来挪动脚步了。

    庆母这才发现这人还是个跛子,心里更觉得对方可怜。

    刚出锅的鲅鱼丸子,她手脚麻利地舀了五个大的,半勺清水半勺鱼骨香汤,而后上桌。

    “吃吧。瞧你也是个可怜人,这碗不要钱。”

    她也不在意对方有没有谢,一边给新来的食客盛装,一边絮絮叨叨地个没完。

    从今年的收成,又到这时节海上的事情,杂七杂八,和大铁锅中的汩汩冒泡声交融在一起,不静却也不吵,意外地叫人心里静。

    长街上有孩童一路奔,一路喊着‘娘’。

    独眼男子看着越来越近的胖子,听身后老板娘骂声中带着宠溺地道‘要饭的来了’,于是问:“你的孩子?”

    庆母笑呵呵地点头,“可不是?上辈子做福了,摊上一个冤家哟。”

    冤家三宝一路欢快,冲到跟前就要吃,“娘,快点,去书院迟到了,先生又要手板子了。”

    正是生意最热闹的时候,庆母左右看看,只有那独眼客人跟前还有个空坐,便将烫碗端过去,“吃吧。自己贪睡,活该你挨揍。”

    旁人一是嫌弃独眼身上的脏污,二是看了他脸上的疤痕觉得恐怖,自然离得远远的。

    可三宝天性胆子大些,见了人家少眼睛少胳膊也不怕,瞧着对方脸上的疤痕还十分崇拜。

    二姐夫了,男人身上要是没个疤什么的,还算男人嘛?

    三宝觉得有道理。但他怕疼舍不得拉一道口子,于是只好羡慕别人的疤。

    咬一口喷香的丸子,汁水飞溅落在自己前襟上,浑不在意地抹抹。

    油污更大一团了,他假装没看见,一抬眼瞧着这人看自己呢,有点害羞。

    这么大的人了,吃丸子还落在衣衫上,有些丢人。

    大眼睛转转,道:“你这疤真威风,是进山老虎落下的嘛?”

    二姐夫身上有一道疤,是帮着人进山猎虎的时候不心被抓到的。

    他每回都要缠着二姐夫讲壮士虎的故事,听厌了还要听,因为没人给他讲新鲜的。

    眼下这人脸上这疤,背后必然也有一番同野兽相斗的故事。

    他已经忘了书院迟到先生手板的事情了。

    耳朵竖起来....

    “不是老虎。是狼。是一窝狼。”

    三宝咽下口中的肉,抢着问:“是不是爪子这么长,头这么大,眼睛像夜里星星一样亮,獠牙这么锋利,呲起来是这样的?”

    他呲起自己一口歪斜的牙齿,故作凶横。

    独眼瞧着他肉脸,被他脸上的奇怪和可爱弄蒙了。

    看他还等着自己反应,不知怎么想的,点了点头。

    三宝也觉得累了,见他点头,又抓起勺子喝汤,“这是我大姐夫告诉我的。我大姐夫以前是山上的猎户,见过好几次狼,有一次还险些被狼给咬了。”

    独眼:“是吗?”

    这声音有些无力,怀疑又不像怀疑,差不多就是随口应付。

    三宝正要再...

    却听摊子外边有伙伴一边跑,一边喊他,“三宝,快点,马上应锣了。”

    三宝连丸子都顾不上吃了,勺子一松,将凳子上的布袋抓起,跟上去。

    走了两三步还惦记着故事,回头道:“等我放学,放学我再来听故事...”

    庆母遥遥喊他:“专心听先生的课,不要胡闹。”

    “知道了...”

    目送儿子消失在拐角,庆母这才回头,角落里的桌子已经空了。

    那个独眼独臂的男人正一瘸一拐地顺着街往西边走,庆母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人,瞧着怪熟悉的。

    她做生意来往客人多了,瞧谁都像老客,故而也没放在心上。

    收拾桌子时候才发现那人碗边竟然放了铜板,一数,十五个,将将好是那碗汤水的价钱。

    庆母又道一声可怜,当啷一阵响,匆匆过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