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甜苦
五月的末尾,雨水留恋不舍地降落地面,伴着夜里的风,吹斜了一地春。
庭院树木精神抖擞地捍卫在自己的领地,花圃里的鲜花花枝招展摇曳着极美身形,花香、草木香、泥土香,彼此混杂融入在寂静又喧嚣的夜。
雨水缠绵不绝。
银屏炸裂,怜舟仓促地一声咳,竟是被呛到了。
新鲜熟美的果浆裹着一股滚?烫热意窜入喉咙,她被呛得眼角淌下泪,心里欢喜,白嫩的面皮却通红。
这太丢人了。她不敢直视昼景的眼,羞赧地低了头,舌尖扫过唇角,甜的。
“舟舟好笨啊,一盏果浆罢了,竟也能呛着?”她声音悬了好听的沙哑,眸子流转,似笑非笑看着害羞地想躲起来的少女,问:“好喝吗?”
怜舟出了丑,没算和她在这问题上纠缠,实则她羞得不得了,自入书院读书,潜心求学,整日被圣贤文章熏陶,她的性子越发稳重,要不然也不会被昼景取笑书呆子。
习惯了淡然处之,没想到在这事上栽了跟头,还被喜欢的人拿来逗趣。她自知笨拙,不敢抬头。
昼景慵慵懒懒地瞧她,柔声安抚她:“无碍,这就和饮酒一样,是需要酒量的,多试试,熟能生巧。”
怜舟低了头还是不应声,喉咙泛起一阵热意,甚而咽进胃里的汁水都在暗自沸腾,她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掀了眼帘,欲言又止地和心爱的人对视。
她不话,仅仅眼眸如水,红唇覆了一层清亮水光,昼景心扑腾扑腾乱跳,看她委屈地要眼圈发红,赶忙揽了她肩膀:“这是怎的了?”
换来一道愈发嗔怪的眼神。
“舟舟?”昼景还道她脸皮薄被自己取笑恼了。
原来阿景也有笨笨的时候啊。怜舟轻叹,又怪她过于撩人,缓缓启唇:“被烫到了……”
昼景傻了眼,后知后觉才想起长烨的火系本源被她失控地泄出一丝,紧张地抬起她下颌:“我看看……”
少女羞怯地张开艳丽娇软的两瓣红唇,丁香舌腼腆羞涩地藏在里面。起初还羞得不行,慢慢的,她看着这人一脸专注地为她检查微乎其微的烫伤,心里暖得不像话。
其实是她撒娇了。
首次做这事,做得不好,连新鲜酿好的一盏汁都没端稳,被弄得有些狼狈。她在这事上确实青涩得很,但她不想听阿景哑着嗓子取笑,她想看她关心她,想要她看看,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她想得一声夸奖。
“还好没事……”昼景眸色幽深,长烨的本源之力顺着手腕在少女四肢百骸温柔地走了一圈,她松了手,对上一双水雾朦胧的杏眸。
怜舟怯生生地抱住她:“你就没什么话和我么?”
昼景一笑:“怎么没有?我喜欢舟舟喝我为你酿制的果浆。果浆清甜醇美,饮之,有益身心。”
她这么不要脸,怜舟被她逗笑,搂着她脖子道:“阿景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我。”
“所以呢?你要不要也喜欢喜欢阿景?”
“也是……那样子吗?”
“嗯……”昼景抚摸她一头秀发:“我赠舟舟温热甜美的果浆,礼尚往来,舟舟当赐我一捧至柔至洁的清水。天干物燥,水能灭火。有点渴了……”
窗外雨水不停,她是怎么睁着眼睛出「天干物燥」四字,怜舟笑着捏她脸:“尽是歪理……”
主子们甜甜蜜蜜「礼尚往来」,守在后厨的厨子们早早备好晚膳需用的食材,不敢怠慢。各样荤素搭配,可谓尽心。
两人闹到现在晚膳还没用,妇人担心她们的身子,特意来后厨走一趟。见到她,厨娘们忍着惊讶为她接受每一道菜品,力求得到她的满意。
家主待其如母,夫人嫁进来的前三月还是妇人代其执掌中馈,知道她每一句话的分量,为首的厨娘谨慎仔细,不求有功,但求无错。
她言辞极有条理,在膳食上颇为用心。逐渐的,花袖的注
意力被吸引,这才有心情去看对方的脸。
一看,吃了一惊。
眉眼竟有几分繁木的影子。
上次玄天观前来驱邪除魔,漫天星辰亮起时繁星观主为避阿景锋芒带门下师弟师妹离开,这次相见,她和繁木统共了几句话。
犹记得当初相爱,见了她,繁木总有不完的话。她以为她和繁木能够一直走下去。不成想,一句正道大途,斩断了繁木对她的痴心。
有缘无分。相爱易,相守难。
这些年,繁木在玄天观做她的得道高人苦修道法,花袖在昼府,为昼景操持家业。
厨娘有条不紊地讲解每道菜品的功效,妇人回过神来,不想再看她这张脸,往事已矣,繁木已「死」。她不该再沉溺过往。做不了厮守一生的人,繁木还是她的朋友。可她不会再将心放在她身上了。
情爱本就缥缈,这一世,有人抓得住,有人抓不住,有人曾拥有之后失去,情过无痕,才是解脱。
她该放过自己。
碟子菜被送到眼前,她挑眉,没听清厨娘了什么,而她无意中又答应了什么。
厨娘一脸尴尬地看她,不知她为何出尔反尔不肯试菜,讪讪地就要收回手,花袖接过她欲撤回的碟子:“做出来的新菜品?我尝尝……”
她肯尝,给了掌厨面子,年轻的厨娘笑容里透着感激。
这一笑,又和繁木不像了。
入到嘴里的食物出奇地美味鲜嫩,外面裹了一层甜味,细尝还有点爽口的酸,以她对阿景的了解,这道菜呈上去,她必定会喜欢。尝过之后,再看品相,点点头:“这里面加了什么?浆果?”
她味觉异于常人,厨娘惊讶道:“您还是第一个尝出来的。”
山里采摘的浆果本就鲜美,然而想要用在菜品中做出世家贵胄没品尝过的美味,极其考验厨艺和心思。
妇人看她一眼:“不错,等着家主赏罢。”
厨娘脸上绽开笑。
“你看起来年岁不大。”
“是,奴二十有三。”和妇人比起来的确不大。
“二十三,怎么进府里当厨娘了?以前没见过你,今年新招进府的?”
两人在后厨得有来有往,多是妇人问,厨娘答。算得上多年来府里的稀奇景了。
春雨暂歇……
内室的窗子重新开。
泥土味飘进来,湿润的水气反复交织,怜舟缓了许久眸子里才有了清明。她想,和阿景比起来,自己学得的确差劲。
“我叫下人摆膳了。”昼景坐在床沿扶她坐起身,揽了她半边肩膀要她身子依偎在怀里。
怜舟轻轻的应了声,眼睛阖上,虚乏无力。
昼景习惯她这份娇,没话,和她静静地聆听外面的风声。
闹了一通的确饿了,虽则此时再进食已经算是夜宵,怜舟还是在心上人的哄劝下老老实实坐在饭桌前。
要命的是,桌上竟还摆了两盏鲜榨的浆汁。
昼景眉间浮了喜色,看着脸颊红润的少女:“舟舟,喝啊。”
怜舟含羞嗔她,心想,喝得还少吗?
她第一次折了身段尽心伺候一人,满心欢喜,也满心羞赧。毕竟被呛了一下,早先在画册上学来的、和亲身体验过的,少得可怜的经验害她出师不利。
此刻看昼景朝她举盏,她不愿示弱,红唇轻沾,某人凑近了声问道:“哪个更好?”
怜舟睫毛颤了颤,有一瞬间真想堵了她的嘴。放下浆汁,她柔声道:“食不言……”这是要好生进食的意思了。
欣赏了几眼美人羞嗔的画面,昼景起筷,安安静静为她布菜。
那厨娘尝试的新菜品果然得了赏,因为不仅昼景爱吃,怜舟也喜欢。得了主子双份赏,第二日便申请出府回了一趟家。
彼时,家主陪着食量的夫人在夜沉如水的庭院散步,于怜舟而言是很不一样的感受。她唇边噙笑,眉眼弯弯,走了几步路扭过头来看为她灯笼照明的某人:“阿景?”
“嗯?”
“阿景景?”
昼景跟着笑,声色柔和:“舟舟……”
“阿景景是我的人了。”少女郑重地出这句话,眼睛里满了甜蜜。哪怕没有越出最后一步,阿景也是她的了。
她兴奋地不想就寝,想牵着她的手在庭院一直逛一直逛,哪怕苍穹亮起了星子,哪怕头顶的长烨星正高悬。
阿景不回星河了,她才是她的家,她最想要的归宿。
花前月下,看她明媚娇容,昼景眼睛明亮,心道:此情此景若不吻她,真是有负相逢。
念及此,她搂了少女的腰。
星空广阔无垠。
星空下的皇宫,宫殿鳞次栉比,御花园的名贵花种经雨水洗礼,皎月星辉下映照出勃勃生机。
李十七收到信后,几个呼吸间敛去惊讶。该来的总会来,没甚可怕的。她要和端端在一起,哪怕皇兄反对,哪怕父皇死而复生,都不能阻挡她的步伐。
信被她折叠好收在袖袋,想着皇兄已经窥得她的心意,她迈出宫门,坚定不移地走向御书房。
御书房……
等待的空档,李乘偲前后喝了两盏茶,茶是温的,他的心却是凉的。
兄妹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谈话的结果,决定了他以后会不会失去他最疼爱的皇妹。
他不想失去。
“陛下,十七殿下到了。”
“都退下罢……”
宫人鱼贯而出,御书房陷入一片寂静。李十七迈过门槛,若无其事地喊了声「皇兄」。
“坐罢,十七。咱们好好谈一谈。”
李十七身子颤了颤,被皇兄话里的深沉勾起心里的哀痛,她当然知道今夜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无非要她在端端和皇兄中间选一个罢了。她不想选,不得不选的话,她要端端。
皇兄有人陪,有人爱,有江山为伴,有文武百官扶持效忠,但她和端端,不过是想在一起而已。
“沈端她……”
“她很好……”李十七抢在他挑剔之前急着表明心意:“我想和她厮守终老。”
李乘偲本想着怀柔,这会被她话里果决没有转圜余地的口吻激得生出怒火:“厮守终老?两个女人?传出去你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他们笑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他们笑一笑,我们还能不过日子了?怎的,两个女人,本公主喜欢女人,那喜欢就不是喜欢了?”
兄妹二人上来火气就往外窜,李十七皱着眉:“皇兄,你男人当太久,忘了咱们母后也是女人,你——”
“放肆!”李乘偲砸了砚台:“你还敢和我提母后?母后要知道你放着大好儿郎不要反而死心塌和一个女人厮混,早就训你了!”
“她斥我一顿,我的喜欢也还是喜欢。”
她油盐不进,不觉惶恐,理直气壮,新帝气得脸色发沉,暗道:十七真是被他和父皇惯坏了。
面对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他熄了怒火,语重心长:“你沈端好,可她能给你什么?能给你儿女双全还是能给你无上尊荣?”
“她——”
“先听朕。”
李十七闭了嘴。
新帝苦口婆心劝道:“事实还要反过来,她借着你一步步往上爬,你是皇室尊贵的十七殿下,是朕嫡亲皇妹,你贪图一时新鲜朕容得你,你想怎样玩朕也容得你。
但这是在你嫁人之前。皇家的殿下,哪有不招驸马的?
十七,皇兄不想和你闹僵,你知我发现你与沈端有染时心情何等悲痛?
我的皇妹,我多年来捧在掌心的好皇妹,被一个道貌岸然的女子骗去一颗真心。
母后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务必护你美满一生,我怎能不应?还有父皇,父皇毒发的前一刻还和我提起你,撒手人寰时喊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你。
李十七,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忍心要皇兄为难,要母后父皇失望?你是大周的殿下,是我李乘偲的妹妹,我不会容许你嫁一个女人。”
这番话完他等着十七暴跳如雷地和他任性耍赖,可是没有。
半晌,李十七叹了口气,来之前早就酝酿好的话被她不紧不慢吐出,她目光灼灼:“皇兄,我是大周的十七殿下,与皇子享受同等待遇,这是父皇站在金殿之上与百官许诺的话!所以我嫁不了人,若要成婚,那也是娶。”
李乘偲万万没想到他动之以情,李十七回过头来也拿父皇的话来压他。
他笑:“你的什么荒唐话?父皇允诺嫡公主享皇子待遇,可封王,有封地,但你有十五的本事治理封地么?
父皇出那番话,纯粹哄你们开心,他老人家哄人的话你也当真?再了,身为女子,哪有迎娶女子的道理?”
“皇兄,父皇驾鹤西去你就忙着推翻他的金口玉言,又是何道理?”
兄妹二人气氛僵持,李乘偲端起手边的茶盏,慢饮一口凉茶然后放下:“沈端的确把你教得很好,变聪明了。”
先帝许诺嫡公主享皇子待遇的那番话,的确是他英明神武的一生过最后悔的话。
如今被李十七拿来当作挡箭牌,不等她趁胜追击,新帝摔了茶碗:“十七,莫要逼朕。”
李十七瞧着地上破碎的茶碗和溅在裙角的茶水,眼神黯淡:“非我逼皇兄,是皇兄在逼我。”
眉眼流露出的脆弱刺痛了李乘偲的心,良久,他沉声道:“你要想和她在一起,也不是没可能……”
李十七猝然抬起头!
“但你要嫁人,断了你封王的可笑念头,与朕为你选好的驸马生下一子一女,朕允许你将沈端偷养在后院。驸马也不敢多言。”
“皇兄,你……”李十七嘴唇颤抖,不知他哪来的可怕想法,她倒退两步:“这对端端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对驸马更不公平,我早就是端端的人了,这一生,我非她不娶,非她不嫁!”
眼前一阵眩晕,李乘偲被她气得喉头涌出一口血。
血喷溅在光滑的白玉砖,李十七骇得白了脸:“皇兄!”
“你竟与她……与她……”新帝手指颤抖,眼里起了杀意:“好个沈端!竟敢——”
他重重拧了眉,被刺激地暂且忘记眼前这人是他最疼爱的嫡妹,寒声道:“答应朕,否则……”他狠了心:“否则你再不是大周的公主殿下!”
“皇兄,皇兄你别气,是我不好……”李十七慌乱地替他擦拭唇边血渍,闻言眼泪掉下来:“好,我今夜就出宫,见不到我,皇兄也不必气到吐血了。”
她哭得伤心,走得也干脆。
李乘偲眼睁睁看她踏出御书房,面白如纸:“来人,来人!”
御前太监迈着碎步走进来,惊得一声喊:“陛下?!”
“朕无事……”他在气头上,脸色看起来吓人:“替朕拟旨……废、李茗希殿下之位,贬为……庶民!”
“陛下!”
“拟旨!”
夜深……
白鹤书院,院。
门被敲响,躺在榻上的人睁着眼怔怔盯着头顶的纱帐,今夜难眠,此时竟还未歇下。
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沈端猛地掀了被子,下床去看。
院门开,哭成花猫脸的李十七一头扑在她怀里:“端端……”
她哭得撕心裂肺,沈端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她身后。
身后没有跟着眼熟的侍婢,她抿了唇,似乎料到始末,弯腰把人抱进屋子。
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十七为她放弃了所有。
锐利的痛在心口蔓延,她语气温柔:“十七,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端端!”李十七哭得更凶。
这一夜,甜苦参半。
有人尝到了最甜美的滋味,有人在泪水里释放痛苦。
天明。万物更新。
作者有话要:放个定心丸√莫慌,十七和端端没有你们想得那么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