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君不悟(四) 少年归来,赴红尘之约……
几回冰雪冻,几回朝花谢,光阴流年急逝水,迢迢奔去,剩如今,又是烟笼九江春。
这一年的春日是由妙女们的裙角攀上来的,爬到廊角的燕巢中,咕咕咭咭唤醒遥远而崭新的人世。六七个丫头嬉笑一番,端着珐琅彩面盆、白釉瓷盂、四五条面巾手巾、一应香膏牙粉,门里进去。
踅入卧房,绕过屏风,见一坚阔背影,穿着月魄色中衣,正由丫头侍奉着往上套一件松黄圆领袍。须臾少年转过来,眉似横剑,眼如皎月,瞳孔透着淡淡灰,似一缕淡烟入尘。
与之气度不匹配的,则是他略显急躁的语调,“快着些,穿戴好,去辞了外祖母,好回家去。”
为首的采薇捂着嘴嘻嘻笑,剩两个眼露在外面,含烟罩水,桃色袅袅,“爷急着回去做什么?姑妈今儿到范府里去,您急着回去,她可得下晌才到家。您安心陪老太太吃了早饭再走,琴姑娘也在那边屋里呢。”
乾坤轮转至今,奚桓业已拔成了眼前少年,森郁苍苍的眉目中,还留滞着一丝稚气未消,起话来,却添了许多稳持气度,“姑妈到范府里去做什么?范家谁的生辰?”
“今儿倒没谁过生辰,姑妈去瞧大表姐,她冬天里病了,开了春,病气还没消全。咱们离家那天,大表姐跟前的莲心往咱们家传过话,我听见姑妈下日子去瞧她,正好是今儿。”
奚桓与范韫倩不过点头之交,不大关心,落在床畔沾了珍珠粉刷牙,轻锁浓眉,只记挂着,“姑妈带着谁去的?谁赶车?”
采薇一头拧了面巾,一头笑应,“爷只管放心,叫谁套车,谁还敢不应?您年前将那些门房上的人都了一顿,他们也知道老实些。不过这回是跟着二少爷去,他正好要去那边府里找表少爷,姑妈大约是乘他的车一道去。”
一听这话,奚甯额心收得愈发紧,吐了一嘴泡沫,细喁无声,“奚涧跟姑妈同乘一车……”
这话似根刺卡在他喉头里,走到乔老夫人房中,还有些不自在。
这屋里隔着四折屏风,上绣福禄寿喜大全,绕过去,见四椅对放,下头铺着瓜瓞绵绵彩罽毯,上头是一张黑檀宝榻,拓着松鹤延年。乔家老夫人端坐榻上,宝相雍容,正与身边一妙女笑。
见奚桓进来,老太太将鹌鹑蛋大的红宝石戒指磕在炕几上,伴着金凤冠摇曳,合唱得叮当响,“大清早的,谁招我桓儿不痛快?捆了来,现在这里一顿出气才好!”
奚桓适才回转神魂,榻下作揖请安,又朝边上那娉婷婀娜的少女问了安。
那姑娘名曰路松琴,正是他姨妈的千金,因姨妈是招赘女婿,常年住在乔府里,回回来,回回倒都在一处玩耍,如今生得有芙蓉出水之娇,玉兰晕月之情。
见他面色悻悻,松琴下榻亲自捧了盅茶与他,“桓哥哥怎么了?听今儿要家去了?”
他抬眉点头,端了茶呷一口,“家里有事儿。”
老太太听见,比他还不高兴,“什么事儿不得了?我多住些日子,你忙着回去做什么?你外祖父明儿请了翰林院的常大人来,他一身的学问,你留在家里,正好向他讨教讨教啊。”
奚桓一心记挂姑妈,又恐伤了外祖母的心,随口扯个慌,“来前先生给布置了功课,叫应时下春色,咏赋一首桃花、一首梨花、一首迎春、一首杜鹃。孙儿还一首没作出来呢,不日先生就要到家开课了,不回家作出来,只怕没法子交差。”
“哼!”老太太顺手握着榻边凤头杖,往地下狠一墩,“作不出来,他还敢你不成?他若你,连你老子我一道叫到家中来骂!”
松琴障帕轻笑,似春风摇得梨花白,“外祖母也不好,桓哥哥若学业不好了,在家要被姨父骂,过来要被外祖父训斥,他可不得勤谨些?偏您这里心疼他,回头岂不是叫他背地里挨训?”
边上又有老太太屋里的丫头来搭腔,“老太太心疼外孙,自然是想他上进的。”
左右夹攻下,方哄得老太太矢口放人。摆了早饭,请了奚桓他姨妈乔过来,三世一齐吃过早饭,乔使松琴将奚桓送至二门外。
园中柳藏早莺,花映暖阳,各处宜诗宜画,正衬诗酒年华。
松琴穿翠蓝的裙,纱绿的鞋面,玉步轻点,口里柔声嘱托,“正月姨父过生辰,我到家去,姑妈送了我这条新做的裙子,我还没好好谢过姑妈。哥哥车上,我使人装了一盒时兴宫花,烦哥哥带回去,替我在姑妈面前磕头。”
恰好采薇在后头听见,也走上前来,“爷,方才老太太也使人装了两盒点心,叫带回去给姑妈吃,是烦她上年做的额帽。”
奚桓点头应着,草色发带被风拂在脑后飘逸,与他的声线一般,漫不经心,“晓得了。”又睐目松琴,“怎么近日不到家去玩耍?姑妈总你好,你也该勤去看她。”
松琴轻吐舌尖,面染红霞,“娘咱们大了,总该有些男女之别……”
到此节,一再放低了声线,“这还是次要,要紧的是范姨娘,像是不高兴我去。回回我去了,她都是面上和气,底下淡淡的。娘,她虽不敢得罪我们这一门的亲戚,却到底不喜欢。我想着,也不好常去点她的眼。”
“何必理她?”奚桓噙着一抹冷笑,沉淀着满目不屑,“你只到莲花颠里去与姑妈话,又不到她跟前去。辈里,姑妈最喜欢你,待你比范纱雾强了许多,绢子扇面都是留着紧你先挑。”
松琴稍稍顿气,侧目窥他一瞬,低垂了眼,“那哥哥呢?”
“我?”奚桓些微攒眉,恰逢风起,裹挟春香,暂且吹不清他稀里糊涂的脑子。他淡淡地笑,露出左边一颗新长的虎牙,尖利如狼,“你性子温静,是招人喜欢。我走了,你回去吧。”
那松琴立在垂花门下福身,水汪汪的眼目送其锋芒渐露的背影,遍野春色展开她在如霞的腮,像在梦里开出黄花。
却有久寒之冬“咣当”一声回响在冷冰冰的床榻。
一则天青色的门帘子撩开,露出一只玉白花缎鞋,循上望去,是葭灰的百迭裙,扎着酡颜的对襟短褂,裹着桃粉的抹胸,托举出一张慧丽婉媚的脸,唇下掩着颗痣,沉着内敛,不与桃李争妍。
不是花绸是谁?横转经年,出落得花颜芳妍,她眼朝四下淡淡搜寻一圈儿,在圆案下头瞅见满地淅沥沥的汤药与七零八落的碎瓷片。
正暗与榻上秾夭冶态的椿娘递眼色呢,却听莲心怒骂,“你是没长眼还是怎么的?端个药也端不好,要你那爪子做什么用?”
案前立着个丫头,怀里赍抱着一方托盘,乜抬着眼,“我又不是成心的,姑娘犯得着这样大的火气嘛?药洒了,再煎一碗来就是,何苦来?”
莲心怒而生恨,下榻来抬手要,被椿娘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重煎一碗来就是,犯不着生气,姑娘吃药要紧。”
两丫头对峙半晌,到底是莲心喘平了胸口,又坐了回去。花绸闷观一阵,仍旧帘子踅入卧房里。
房中一束光照着粉尘,落在窗侧一只肥腰粗口的官窑冰纹瓶上,里头插着高低错落的两束桃花,半开未开之际,已有凋敝之态。
韫倩在床上泄出缕轻巧的笑音,略显中气不足,“叫你瞧笑话儿了。”
花绸款裙过去,仍旧坐回圆杌凳上,细观韫倩面色,白里透着股子淡淡的病气,听她讲完话,又咳嗽了两声,咳得花绸心紧,“那个也是你房里的丫头?瞧着面生,怎么如此嚣张?”
帐里光影斑驳,韫倩将手肘撑一撑,髻亸钗斜地往床头靠起来,“我们太太才拨来我房里的。”
“这倒奇了,她还想着给你拨丫头?”
韫倩将清瘦的下巴略微歪一歪,一双讥讽的眼睇来,“正月里,她给我定了一门亲,明年春天完婚。她怕到时候我身边没两个人陪送,丢范家的脸面,因此拨了两个丫头来。平日也使唤不动她们,白在这屋里混饭吃罢了。”
“你定亲了?”花绸眉黛轻提,半倾着身子,一脸惊骇,“定的谁家,我怎么没听见?”
“定的顺天府通判卫大人家的二公子卫嘉,你们府上二老爷同是顺天府通判,你没听见他们讲?”
花绸摇头,鬓边西府海棠在光影下晃着嫣然之光,“倒不曾听见,你也不是不知道,除了大表哥与桓儿,我们与那府里的人,能避则避了,免得遭多少难听话出来。”
“你们家二老爷时常不归家,难不成也有闲话?”
“他倒没什么话,平日也见不着他。大表哥在户部忙,他自在秦楼楚馆里忙,只是每常归家,少不得与二太太吵几句,我们又何苦凑上去瞧着二太太丢脸面?”
一丝苦笑虚浮在花绸玉面冰骨的面庞,满副梅花缀雪之姿,也只肯在韫倩跟前露出些琐碎的烦难,丝丝缕缕,盘根错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