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君不悟(六) “通房是什么?”……
黄莺乱啼清明后,人潮汹涌,马车慢摇慢晃地闯过红尘,淡淡的车辙是寂寞的余痕,很快又被川流不息的履舄冲淡。
花绸半侧着脸,诗眼倦天涯,望着热闹的尘世间,满脑子想着韫倩,眉间不觉就攒愁千度,“你大表姐定了人家的事情,你听见了吗?”
奚桓脸上的笑被她的愁驱散,他还不懂她的寂寞,但他希望她能时时笑着。眼下见她不笑了,便够着脑袋窥她,眉心也带上了忧,“好像听过,是二叔的同僚,卫通判家的卫嘉。”
“你在外头与他相熟吗?可听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品?”
“他比我大了好几岁,不怎么来往,大约二叔与他父亲的关系,他和奚涧会有些走动。”
花绸暗度不语,奚桓复偏着脑袋观她,“怎么了?姑妈是觉得他不好?回头我去听听。”
“听见他屋里,为着争风吃醋,才死了个通房丫头。他屋里原就有好几个通房丫头,还不足惜,最爱在外头眠花宿柳,你大表姐倘或嫁给他,还有什么好?”
奚桓攒眉想一阵,逐渐仰回身,“通房是什么?”
花绸被他一惊,适才意识见漏了嘴,斜瞪他一眼,“别瞎问,仔细你爹听见你。”
不叫问,他反问得更凶,不知是真好奇,还是故意与她作对,“怎么一个通判家的儿子都有许多,我却没有?回去我也向姨娘讨几个。”
果然激得花绸恼了,往他身上一拍,障帕嗔他,“你才多大?牙才长齐,就想着这些,回头真格要告诉你爹你一顿才罢!”
他又凑拢来,“这些是哪些?我凭什么不能有?”
“什么你都要有?自然不该你的你就不能有,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屁大点事情不懂,就想这些花花肠子,倘或哪天我听见你沉迷烟花,头一个把你腿折!可记住了?”
“姑妈,什么是烟花?”
花绸忍不住掐他,“不晓得最好,别瞎听!”
那些风僝雨僽刹那被奚桓的可恶驱散,夕阳在花绸喋喋不休的劝导里衰落,而他的笑脸却绽得一寸比一寸盛大。笑意背后,自有数不尽的千愁万恨日益满明月。
月闭黄昏,屋子里凉霜淡淡,炕几上单点了一盏灯,上拓一株君子兰,暗淡地跳跃着昏黄烛光。“咔嗤”一声,剪子剪了灯花,半昧灯烛高涨起来。
趁着这光,椿娘将手上一双大脚鞋面收了线,递予花绸试穿,“姑娘试试合不合脚,趁着还没缝到鞋底子上去。”
花绸接了比比,偏着脚笑,“合适,劳烦你,我自己倒没功夫做自己的活计。这不缠脚是爽快,只是费鞋面,你瞧纱雾缠了脚,倒费不了几寸料子。”
“她?哼,我瞧着好笑,恨不得什么时兴的都往身上套。”
“我是吃不得那个苦。”花绸咋舌摇头,仍旧将鞋面递回去,捧起圆绣绷绣绢子,“她娇娇弱弱的,倒忍得。”
到此节,椿娘端起腰来,微倾在炕几上,“那日姑娘在里头与韫倩姑娘话,我在外头同莲心扯闲篇。这才晓得,那个通判卫家,原先是想纱雾过去,庄太太恐那卫嘉太风流,不肯答应,又眼馋那么些聘礼,就把韫倩姑娘定给了他家。”
“她们母女,一向都是挑剩下的才给韫倩,但凡好的,哪里落得到她头上去?如今只瞧着聘礼眼馋,不知他家又舍得给多少东西与韫倩陪嫁?”
正婉叹,倏听院门轻响,椿娘攒眉出去。院子里听见她与人嘀咕几句,未几掂了包东西回来,用牛皮纸包着,麻绳得死死的结,搁在案上。
花绸因问:“是什么?谁送来的?”
“门房上上夜的柄全,是韫倩姑娘发人连夜送来的。”
那门房上的柄全原是与红藕相熟,但凡莲花颠在外头有个跑腿的差使,他倒肯不要赏钱帮衬。
花绸一壁剪开,椿娘一头又,“是韫倩姑娘攒下的些阿胶,给姑娘补气血,姑娘身上一直没来,韫倩姑娘也担心。”
按十二三岁上头就该来月信的,花绸起初还怕,可过了年纪,怕又成了忧,左顾右盼这几年,还是一直不见来。暗里请妇科大夫来瞧,只是气血有亏,以致月事不调,叮嘱着吃食上要补气血,调阴阳。
但那些燕窝阿胶之列,花绸不好朝奚家总管房里伸手,自己又没银子买,一直耽误至今,除奚缎云发愁不提,就连韫倩也跟着操心。
眼下开一瞧,正是些零碎阿胶,料想她也是各处省检积攒下来的,花绸心内感念不住,却仍旧折了,“她也不容易,何苦攒给我?还是原样放着,等她来时还给她去。”
椿娘发急,拨开炕几上的银釭,将纸皮包抱在怀里,“韫倩姑娘与姑娘要好,这是她的苦心,姑娘何必辜负?况且太太可下的,您身上要迟迟不来,往后保不准就不能生育,还如何嫁人?眼瞧着等老侯爷身子骨好了,单家就要来迎的。”
月亮偏了西,撒在花绸半张脸上,晕开烛火淡淡黄,她望着那包黄色的牛皮纸,犹如在一片冰霜里,点了势单力薄的一簇火,有着于事无补暖心。
烛残灯灺,日月相催促,到五月里,阳光温吞吞地铺陈大地,群芳百艳间,牡丹独占春魁。
奚府里恰好也有这么片牡丹田,是二太太冯照妆早年摆弄下的,因她极爱花草,五月里弄牡丹,六月里摆芍药,总有开不完的颜色。
于是这日,合该个好日子,花田繁荣,二老爷奚峦又升了顺天府治中,正是百年容光。特请了亲朋好友来,园子里摆席设宴,名为赏花,实则趁势要风光一把。
席上众人满面堆欢,纷请而坐,叫了几个粉头唱曲助兴。花绸最烦这闹哄哄的场面,拉了韫倩,自出厅逛去,两个人带着丫头走到一处水榭里,另摆茶款谈。
“你使人送的阿胶我收了,多谢你费心想着,你自己也病得那样儿,拖了这些日子才好,也是平日里保养不好的缘故。既有这东西,怎么不留着自己煎了吃,还给我送来。”
那水榭四面七彩琉璃风窗大敞,春风细细而入,也有那么几张梳背倚,椿娘莲心到厨房借了炉子,在下瀹茶。花绸拣了靠东窗两张椅,一头,一头请她坐。
韫倩捧着把双面苏绣扇睇一眼,上头绣的是鲤鱼戏莲,活泼如生,“这还是你去年送我给我扇面,你成日想着我,我哪里有不想着你的道理?我到底没什么要紧,不过是着了风,你这个才是大病,哪有女人家身上不来的?”
凑巧奚桓在外头席上没意思,转到里头来寻姑妈,见花绸进了水榭,便躲在窗户外头预备着唬她一唬。不成想听见她身子有病,愈发不肯进去,将腰弯得低低的,贴在窗户底下听觑。
花绸穿着烟紫的掩襟长褂,初荷粉的裙,垂着下巴将裙上的皱褶拉一拉,“你现不就见着一个了?”她笑得有些无所谓,“不要紧,大夫了,调养好了,自然就来的。”
“你还不当回事儿?你都多大了?这可不是毛病,这个不来,你往后如何替夫家传承子嗣?那单煜晗眼瞧着快三十了,现膝下还无儿无女,就指望你为他们家传宗接代呢。倘或娶你回去不能生养,一纸休书,仍旧把你退回来,你没脸见人不,难不成在奚家住一辈子?就是你愿意,你们头上那两位太太,谁愿意?”
“我倒不愿意。”花绸半垂下巴,无奈中透着淡然,“可也不是我念叨它它就来的,大夫燕窝阿胶多吃些,得倒简单,这些东西,我哪里吃得起?我娘,为了那两把燕窝,冬天卧房里连个炭也不肯点,目瞪瞪的,大半夜对着根蜡烛做活计,这两年,眼睛都要熬坏了,我何尝忍心?”
那莲心捧盅茶上来,搁到花绸面前,“要我,大老爷待姑娘一向很好,何妨去与他,从这府里是总管房支了吃,养好身子是要紧。”
椿娘蹲在地上,扇着炉子搭话,“大老爷是好的,可他朝廷里一堆事情忙,他吩咐一声儿,东西是有了,可我们又得招多少人恨?他一对眼睛,哪里看顾得过来?”
“罢了,还是少惹些闲话吧。”花绸呷口茶,自己的事冷冷淡淡,倒是对韫倩的事情愁上眉心:
“你定的那个卫嘉,我使桓儿在外头听了,实在不算个可堪托付的。房里争风吃醋死人事,听前两年,他自己在外头奸/淫民女,被人告到大兴县衙里,是他母亲许了人家钱,与县官夫人周旋个把月,才把案子压下来的。”
韫倩听后,摇起扇来,优哉游哉,温暾窗户里穿透她的耳廓,光束里的尘埃被她扇出的风扑朔到案,唯独不沾她镜不染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