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不悟(七) “桓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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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里春风宜情,簌簌摇枝,沙沙的声响里暗含苦闷。花绸扭头朝窗户外瞥一眼,生怕叫人听见,外头倒无人,自有景色清冷。

    她回转过来,见韫倩还是悠然自得,愈发心急,“我看你去求求你爹,卫嘉这样的人,哪里嫁得?我娘常讲,嫁富嫁贫不嫁坏,他坏在根儿上,凭你多贤良,也约束不住他。”

    韫倩瞧她急了半晌,噗嗤障扇发笑,一个胳膊搭到案上去,凑拢脑袋来,“我实话讲了吧,求我爹也没用,他也瞧上了人家丰厚的礼。我这些时日,已经拿了个主意,不过我只对你,你千万别告诉一个人。”

    “什么主意?”花绸也搭过脑袋去。

    “这婚事,原本是该纱雾的,她们母女俩不要,反倒算计到我头上来。我吃了她们这些年的亏,如何心甘?我爹嘛,是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我自己。”

    花绸急了,将她胳膊一把素腕晃一晃,“你快别绕弯子了,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出来我也好帮你合计合计。”

    韫倩朝窗外谨慎地张望一眼,抑下声,“过些日,是你家奚涧的生辰,二老爷与卫家都是在顺天府当差,少不得要请他们父子来。我家那太太,最不错时机地巴着凑你家的热闹,必定也带着纱雾来……”

    到此节,花绸在她眼里捕捉见一丝狡黠,蓦地把心提到嗓子眼,继续倾耳听她讲:

    “太太既然瞧上人家的聘礼,何不把她自己的女儿卖出去?我想着,到那日,寻个因由,将那卫嘉与纱雾,凑拢到一块儿去。凭他们长几张嘴,也是个不清,那么多官家太太在呢,她范纱雾除了嫁他卫嘉,还能嫁谁?”

    花绸听完,胆战心惊,将手中的绢子反复揉搓,碎碎叨叨地叹,“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哪里想的主意?这法子,也未免……”

    “太恶毒了些?”韫倩剔起眼梢,须臾又放下来,“我这是叫她们逼的,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们把我逼上梁山,我就不得不做这个贼。你放心,到那日,你安生在席上坐着,随人瞧热闹就是,别的都不要你管,你就当做不知道。”

    正话,门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花绸跳眼一瞧,真是曹操曹操到,不是纱雾还是谁?唬得她一颗心险些蹦出来。

    那纱雾穿着红绸短袄,粉白相间交窬裙,莲步款进,一点一点,三寸的脚背上高高凸起一块骨头,像个母螳螂的爪子,瞧得花绸心虚地别过眼。

    她倒十分不见外,轻提着裙在花绸二人面前旋个圈儿,“表姑妈、姐姐,你们瞧我这新鞋好不好看?”

    花绸这才留心,她穿了双红缎鞋,绣着半朵芍药,花蕊嵌着碎翡翠。旋步间,无不得意地瞥一眼花绸与韫倩没缠过的大脚,“姑妈方才给我的,是只有我的脚衬得上这双鞋。”

    二人会心相识,花绸陪着笑脸,“好看,你的一对金莲,穿什么都好看。”

    纱雾得了满意的答案,摇着把绢丝芭蕉扇将屋子环顾一圈,“桓哥哥呢?我方才远远瞧见他往这里来的。”

    “没进来啊,”花绸跟着睃巡一眼,笑得比往日更慈眉善目,“大约是回他自己院儿里去了,他不惯吃酒,只恐外头吃了两杯,有些撑不住,你往他屋里去寻他吧。”

    那纱雾点着一对脚尖,玲珑步出了门。没走出多远,韫倩的扇就朝花绸拍来,“你瞧你那样儿!又不是你做贼,你心虚什么?”

    笑意立时在花绸面上瘪下去,余留一阵心悸,“你实在不该告诉我,我听了真是怕,倘或为了她的名声,闹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来,我后半辈子只怕都睡不着。”

    韫倩恨铁不成钢地乜她一眼,“她才不会寻短见呢,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瞧你这出息,就是你这性子,这些年才受尽白眼。要不是桓儿年岁渐长,日渐替你出着头,你早受气受死了!你瞧瞧这府里,哪个阿猫阿狗不敢你几句?不是榨你的钱财,就是榨你的东西,你且瞧着吧,等单家送了聘礼来,有多少是到得了你手上的!”

    她的都是道理,可花绸仍旧惴惴不安,生怕惹出大事来。眼下提着一颗心,心里又怕又忧。

    此番光景,又哪里能想到日后,这颗孤弱无依的心竟能血冷东风,骨寒翠袖。

    春风自来带寒烟,吹散人一身的酒气,亦吹得人心灰意淡。且奚桓在墙根下听见这些话,事关纱雾的部分,半点不往心里去,一心只记挂花绸的病症。

    可他尚未通男女之道,一路琢磨,横竖想不通“身上不来”是个什么意思。思虑到房中,骤见纱雾坐在他卧房的书案上,正瞧他写的帖。

    他心头一烦,将袖冷挥,“出去。”

    纱雾最能磨缠人,非但不依,倒跳过来,没顾忌地提了裙,又露出一对金莲,“桓哥哥,你瞧我的鞋,姑妈赏我的。”

    那扇旋转屏风门忽地被奚桓推得扑哧扑哧扇动不住,他瞧也没瞧,门里出去,冷眼把榻上的秋蘅远睨着,“我的屋子不许人擅进,再有下回,你也不必伺候我了。”

    秋蘅头两年配了人,梳着乌光光的髻,戴了半头的珠翠,穿着大红衫子,外头套牙白的葡萄连纹比甲,扮得似个贵妇,手上却捧着一把瓜子,嗑哧嗑哧在榻上吐个没完。

    听见他动气,有些为难,既怕不如他的意,又怕真赶人,得罪了范宝珠。只好搁下一把瓜子,手上相拍着过来,“表姑娘,跟我外头席上去,一会儿庄太太找你呢。”

    纱雾门里出来,走到圆案上坐着,“我娘许我出来的,席上没意思,桓哥哥在外头席上,我独在里头席上,与那些门户的女孩子不上话。”

    奚桓恨不能一脚碾死她,偏他父亲时常教导着要有男儿气度,真遇上这难缠的姑娘家,他也束手无策。

    反倒采薇有法子,廊外头提着把蘸了煤灰的笤帚进来,一路扫到纱雾裙下。急得纱雾一下提气脚,“扫着我的鞋了!”

    “姑娘不在这里,自然扫不脏你的鞋。”采薇立起笤帚叉起腰,话又扫起来,直把她扫出门去。

    闹了片刻,奚桓剪着手,转背往门里进去,“采薇,你进来。”

    采薇捉裙进去,围在书案边,“爷有吩咐?”

    他随手拣本书,朝外头瞄一眼,轻问:“‘身上不来’是什么意思?”

    猛地一问,把采薇问得晕头转向,“爷的什么不来?”

    两个人比旁人和脾性,采薇又是与花绸一般大的年纪,奚桓只好来问她,“我要知道还问你?听姑妈的身上还没来,是个什么?”

    采薇陡地胀红脸,踞蹐间,朝门外望一眼,轻步绕到案后头,附耳过去嘀咕一阵。只瞧奚桓一对深灰的瞳孔逐渐往下沉,血色却自他月白的皮肤里涌出来。

    好半晌,他才挑起一侧眉睐她,“那就是,女人得按日子来了这个,才算女人?”

    “大约是这么个意思……”采薇点点圆润的下巴颏,脸盘子像烧红的铁,“我,我那年来时,我娘,得来了这个,才算是个完全的女人,往后才能生养。”

    奚桓沉吟一阵,抬首睇她,“你去总管房里,叫每天支几两燕窝去莲花颠。”

    如今他不是孩提,下人自然肯听。可采薇却摇头,“不好,爷,这不好。您这里支了,他们背地里,又要刁难花姑妈,别您,就是老爷也照管不过来。要我,姑妈请的外头的大夫,终归不大稳妥,您与老爷一声,请个宫里的太医来先瞧了,要吃些什么,咱们屋里拿银子使北果到外头去买,不费官中的钱。”

    定下这法子,奚桓稍有安心。可到入夜,不知是白日里吃了酒的缘故,还是心里始终放不下的缘故,油锅里的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

    四下里熄了灯,静悄悄里虫鸣微响,伴着采薇在那床上低低的梦呓。丝丝缕缕的月光铺进青绡帐,若有似无地夹带着一丝玫瑰甜香,像个影影绰绰的梦——

    那梦里,烟月成诗,花绸侧卧在宝榻,穿着件薄薄的蝉翼纱外氅,藕荷色,隐约能瞧见两条雪捏的胳膊,纤细滑腻,软绵绵地朝奚桓招着,“桓儿,过来。”

    声音如此缠绵蛊惑,牵引着他的魂魄,他本能地前迈着步子,仿佛那里躺着的是他对“女人”终生的想象,他的腿有些发软,脚下的土成了云霞,绚烂得苍白,柔软没有方向,他本能地呼吸、本能地靠近。

    月点花梢,银河清浅,奚桓倏然惊坐起来,脑门上浮了一额汗,心虚地挪挪腿,被子里是温热的、湿漉漉的。或许是他的汗,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见不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