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惜奴娇(五) 连她自己也不敢往惊世骇……
外头男人们为仕途名利苦心钻研, 里头女人们亦不简单。曲水流觞,戏酒婉转,映着珠光翠影, 各张朱唇寒暄。
范宝珠被驱逐返家后, 这主席上的座次便有了微妙的变动。如今是冯照妆上首坐着,左边钗裙簇拥。下便是奚缎云坐着,其身侧亦是粉蝶萦绕。
听如今奚府是奚缎云当了家, 虽是门亲戚,可又听, 奚甯向来对这位姑妈孝顺有加。于是没了范宝珠,耳报神通灵的各家夫人立时专了风向,只将这二位捧在天上。
昆腔才止,便有那水磨的音调接上来,“上回席上,见奚太太有些面色不好, 想是病了, 如今可好了?”
奚缎云受宠若惊, 又瞧这夫人端着斝, 忙在跟前举起盅去碰,“劳您惦记, 早就好了, 您快坐快坐, 哪里能劳累您过来敬我?”
有这夫人头, 后头递嬗跟来好几位往日对奚缎云不大放在眼里的夫人,又是赔笑,又是陪酒,须臾间好似冰释前嫌, 过往成烟。
身边有位稍显年长的妇人,凑过脑袋来耳语几句。只见奚缎云忙搁下盅,转头使红藕到下席上请了花绸来。
花绸今日扮得格外鲜亮端丽,穿的大红羽纱短袄,下头扎着牙白百迭裙,裙上配着银铃禁步,头上戴着珍珠步摇,面上略施粉黛,光彩摇曳富贵海。
走到跟前,朝那妇人福一福身,“奴见过魏夫人,魏夫人福寿康安。”
这魏夫人不是别个,正是那单煜晗之母,时年五十岁,装扮得雍容华贵,却是面上风光底子怯。
因往上三代皆做了没要紧的官,不过在户部照爵位领着官家银子,又有些祖产,适才支持到今,故此近年在官场上少有应酬。现如今儿子做了正经官,这才渐渐重返容光。
现下拿两只乌眼珠在花绸身上照一照,观其面若银盘,腰如细柳,料想其必定是个好生养的,便笑意不住,拉着花绸的手直朝奚缎云点头,“你养了个好女儿呀,相貌且不提,单是这行容大方的样子我就喜欢,只是瘦了些。方才我冷眼瞧了,她坐在下头,静也静得得宜、闹也闹得得宜,比那些个大家闺秀还如我的意。”
听人赞女儿,奚缎云自然欢喜,障袂轻笑,“是夫人客气,哪里有那样好?不过是个乡野丫头,承蒙夫人不弃。”
魏夫人扭回头,握着花绸的手拍拍,“听如今在这府里帮着料理些家务,可还得心应手啊?”
花绸站在她身边,叫满案妇人瞧得有些脸红,“上头有二太太照管,下又有母亲看顾,我不过帮着跑跑腿,不值一提。”
“好、好。”
如今谁不晓得奚府是这门外来亲戚当着家,又谁不知奚甯上无长辈,把这奚缎云当亲娘似的供着,虽早晚要回扬州,时下却在奚甯跟前最得上话。
她又与魏夫人做了亲,真格是阴沟里捞出颗夜明珠来,魏夫人如何不喜?愈发在众人面前得意,拉着花绸不撒手,“好孩子,我前些日子叫人送来的宫花,你喜不喜欢?”
“喜欢。”花绸福身,“多谢夫人惦记,奴给夫人做了顶暖毛,等散席拿给夫人,请夫人别嫌弃。”
“哎哟,还会做活计呢?”那魏夫人偏过脸来将在席睃一圈儿,笑得不见眼,“如今凡是大家里,都有做活计的人,好些个姐不过是穷做两张绢子玩儿,少有正经做衣裳鞋面帽子的。”
席上为捧奚缎云,半真半假地笑应,“魏夫人好福气,还不知道吧,姑娘的活计做得那叫一个好,可比得上宫里的裁缝呢!”
众人相合,少不得趣一阵。花绸周到几句,仍旧回席上,与韫倩摇首嗟叹,“你瞧见没有?这些人真是翻脸比翻书,不过几个月便乾坤倒转了,从前瞧不上我们,如今又不尽的好话,真叫我听着也累。”
“听奉承话还累?”韫倩筛了盅荷花酒与她,朝满厅的妇人瞧一眼,“你看见没,从前与我姑妈要好的,今儿都闷不做声的。”
“起范宝珠,她的病可好了?”
“哪里就能好?”韫倩衔着酒盅笑,眼皮往下微垂,“她那个病,是一下从天上掉到地底下,心绪难平怄的。再有太太也不给她好脸了,我爹也懒得管她,满府里下人背地里都她带累家里。她暗里听见,气得一日一日躺在床上,请大夫吃药,一直不见好。”
花绸不过笑笑,无视了满案脂光粉彩的姐,朝她递个眼色,猫下声来,“你瞧了这样久,觉着哪家膝下有儿子的太太好?”
“都不好。”韫倩撇撇嘴角,兴致缺缺,“这些人都长了好些心眼,我没个好娘家为我做主,嫁过去,岂不是甘受罪?”
花绸稍稍思虑,倒是这个理,只得拉着她离席散闷。
走到园中来,枯树岑寂,鸟雀无声,只有许多娇靥粉面的闺秀姐擦裙相过。今日盛景人多,花绸也不认得是谁,无心招呼,只与韫倩相挽笑。
韫倩戴着顶兔毛围帽,上露乌髻,下显得一张嫩脸愈发娇妍,两只眼远抬着,瞧一眼天上苍云,无奈又轻松地叹息,“唉,我还是等着太太发善心操办我的事情吧,横竖谁我都觉着不好,倒不如叫她定,她定的,起码穷不了。”
东风折骨冻,花绸拢拢衣襟,手背抵在唇边发笑,“穷是穷不了,你们太太还指着将你卖个好价钱呢。”
“要死,竟拿我取笑!”韫倩一转身,抬起手去挠她的咯吱窝。
花绸夹着臂往后缩,笑声荡漾在一片腊梅之间。
渐渐地,这笑声里又添好些七零八落的笑声,低低的,不屑的。二人转目一瞧,曲径上三五成群地站了好些姐姑娘,捂着嘴,遮着帕,上头两个眼睛却像是瞧见了个天大的笑话,在花绸身上溜来溜去。
花绸垂首自视,没发现什么异样,正不解,韫倩自她身后扯起一片裙,“呀、你来了!”
那白裙子后头染了好大块血迹,花绸没经过,一时竟未察觉,眼下惊慌失措,众目睽睽下,窘得脸上烧起一片,转步欲回房换衣裳。
不想哪里夺步出来一位姐,展臂将其拦下,“这样污秽的东西,偏让我们瞧见,你要不要点儿脸啊?”
抬眉一瞧,正是白家姐,年岁与纱雾相当,又与纱雾要好。往常到奚家来,席上受尽范宝珠优待。如今奚府易主,她饱受冷落,心里恨花绸人得志,自然要趁这时机将她羞辱一番出口气。
花绸忙着换衣裳,没功夫与个姑娘计较,“烦请让一让。”
她非但不让,还四下里嚷起来,像是故意要让花绸难堪,“你们瞧瞧,大好的日子,偏叫她污了咱们的眼。这东西瞧一眼,只怕得倒霉一年呐,叫她给咱们赔罪!”
周遭好些眼睛一收一放地望着花绸,窃窃嗤笑。偏赶上外头席上的一干年轻的公子得放出来逛,正逛到这宅内宅外的交界,隔着障叠的太湖石,被远处一班脂粉裙钗莺声燕噎引得顿足。
有那耳朵好的听觑一阵,眺目往花绸身上瞧,见她白裙子上赫然一片红,纷纷霪色渐露,站在假山处私语品咂。
奚桓从后头过来时,恰好听见一句“姑娘来红时候最不吉利”,他脚步一顿,走过来跟着望一眼,便望见花绸红着脸难堪地站在梅花地里。
那头女人堆里叽叽喳喳着“污秽”,这头男人堆里得也难听:
“撞红是大忌,你们还瞧?不怕倒霉?”
“倒什么霉?哄你个呆子!哪有那么草木皆兵?不过女人来红,是有些忌讳,不能碰,最好别一床睡,沾上才要倒霉,瞧一眼不妨事儿。”
“那姑娘是谁家的?裙子染这么一块,里头是不是也湿了?”
“里头,湿了?”
一班男人贼眉鼠目地回首,各自望一望,倏地轰然笑起来,引得花绸眺目过来,愈发慌张地往人堆里藏。
她瑟瑟缩缩的骨头一下钻进奚桓眼里,纤细伶俜,令他的心刹那抽紧,可同时也有微妙的高兴——
为着她这个病,他回回都逮着太医刨根究底地问,拖一天不来,就急得他一日不能安心。眼下撞了这“红”,人都像撞着个脏东西,只有他像撞着个宝贝,高兴得无心去计较这些难听话。
可不是人人都像他,由衷地为她高兴。过不了几日,这抹红会将会成为姑娘们的闺阁笑谈,公子们的酒后霪言,从此在她身后指指点点。
他怎么能让她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呢?于是心窍一动,退到假山下头,掣着北果问:“你身上带没带匕首?”
“没有,”北果稀里糊涂地摇着脑袋,“我带那玩意儿做什么?”
奚桓怒其不争地瞪他一眼,四下里搜寻一番,土里拣出快毛边薄片石头,先往自个儿手上狠狠划了一道,挤出好些血,掣着后头的衣摆蹭上去,还嫌不够,便拽了北果的手也划了一道。
如此这般,蹭得嫩松黄的衣摆上招摇着一块血迹,堂而皇之地闯进女人堆里,像幼年的义气,却没了幼年时的莽撞。
不知怎么的,花绸看见他,一下有了主心骨似的,也不觉着难堪了,也不发窘了,挺直了腰,将他嗔一眼,“你又逃席。”
他翛然走到跟前,背对着一班姑娘,刻意躬身行了个礼,“大冷的天,姑妈在园子里逛什么?”
花绸陡地笑了,忘记了羞耻,忘记了害臊,“逛就是逛,还能逛什么?”
人堆里顷刻炸了窝,姑娘们的眼睛不住往奚桓下半截瞟,乱语窃议吹过他耳畔,什么话都有,但他不在意。
他笑着托起花绸的衣袖,半掩在她身后,巧遮住她腰臀下的红,显露他后头昭昭的一大片血。人言可畏?但没要紧,他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来使众人嘲讽的眼光遗忘她的笑料。
“我送您回去。”他。
花绸脸上还有滚烫的余温,睫毛上浮起一片太阳,无比踏实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远去的嘲笑声里,韫倩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紧蹙额心盯着奚桓衣摆上赫然一片血污,仿佛那片血迹里,还藏着另一片昭然若揭的污秽。
那些昭然若揭的是什么呢?隔得八丈远的檀板丝竹里夹着咿咿呀呀的唱调:
与她共酒,愁更添愁。风散了闲云游梦,雨了鸳鸯佳偶。这浓情怎休?这浓情怎休?害得我病酒消瘦,半喜半忧。
韫倩与花绸并头躺在帐中,唱词里似乎领悟了真相。她忽然启口,细细叮嘱,“你记着日子,下回可别马虎,临近日子便留心些,否则又不知招多少笑话。”
“晓得,”花绸再分些锦被与她,发着窘笑,“这些年不来,谁知就这么无端端来了,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一阵突兀的岑寂后,韫倩翻过身来,两只眼晦涩地望着她,“绸袄,我真替你高兴,可我也替你担心。”
“担心什么?”
“你总算长大了,”韫倩垂垂睫毛,帐里暖香四溢,可她的叹息却是凉的,“可桓儿也长大了。往后,你要嫁人,他要娶妻,你是姑妈,他是侄子,这是一辈子的关系。”
笑意渐渐在花绸面上消融,她睐韫倩一眼,往上将被子拉得密不透风,轻如烟地吐了口气,“我知道。”
床下架着熏笼,倏明倏暗的炭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渐渐化为灰烬。
当夜,大约是下晌睡了一觉的缘故,入夜花绸反倒有些睡不着,闲倚窗畔,伴坐银釭一盏。
窗外银河簇月,院子里头的金凤树簌簌摇风,伴着韫倩善意的提醒盘桓在花绸耳畔。她当然知道,那些一闪而逝的旧年景里,帧帧都是奚桓的眼,也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常年装作看不见。
她在等他年少懵懂的心自己冷却,却等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急得好像穿风渡雨的夜归人。
“姑妈。”
果然是奚桓推开门,“噗嗤”将挑着的灯笼吹灭,又轻声阖拢门,满目笑意地朝榻上走来,“我原是来瞧瞧,见您屋里亮着灯,猜您还没睡,就进来了。您怎的还没睡?”
任花绸如何远红尘离是非,可月明灯下,他的眼是被夏日烤过的湖,仍旧轻而易举拽着她软绵绵地坠进去。
她就手翻了个盅,给他倒茶,“下晌睡多了,有些睡不着,这都快二更天了,你又来做什么。”
屋里香溢炭暖,而奚桓刚穿过凛冬而来,冷不防地个颤,落到榻上,眼睛由她脸颊滑到腹部,“姑妈,您肚子疼不疼?”
“什么肚子疼?”花绸被他没头倒脑地问得一怔,“好端端,我做什么要肚子疼?”
“没疼就好、没疼就好……”
隔着烛泪联结的灯影,花绸觉得他莫名其妙的傻,噙着笑坐下来,添几分语中心长,“你这孩子,见天缠着我闹什么?你瞧今儿家里来了多少达官显贵,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你也该学学。你父亲让你明年下闱去试一试,虽不求你真就考个功名回来,却也是想你经过一回,好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啊。”
她下晌睡得鬓鬔髻亸,虚笼笼的乌发里,奚桓像是望见一些深意,顷刻笑意倾颓,“我何曾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凡是先生讲的,我都记在心里。在您眼里,我难不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
也不知是怎么了,奚桓想起下晌单煜晗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嘴里就有些口不择言,鼻翼一动,哼笑出声,“我知道,今天姓单的也来了,您就有些瞧我不顺眼。”
昏黄的光晕熨帖在他高高的鼻梁上,落下浓墨的阴影。夜沉沉地压在窗外,倏地压出花绸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我从没拿你与他比。”
这话有歧意,但奚桓顷刻就懂了,他转过眼来,颤颤的火炷就像他颤颤的心,他刻意问,想巩固他心里的一个答案,“什么意思?是我比不过他,还是他不能与我比?”
花绸瞥他一眼,没话。寂静中,铜壶漏永,滴着清澈的浓意,时光仿佛一下要漏到永恒,这永恒里,天好像不会再亮起,未来凝固在这一夜。
奚桓垂着脑袋笑,无声的窃喜,笑着笑着,把脸转来,“明年秋闱,我一定会为您考个名次回来。”
宝花楼阁里响彻着一个承诺,还带着些孩子气,花绸正犹豫要不要夸他两句,忽闻院门开阖。两个人一头并在窗户上,透过好几层茜纱往外望。
阑干掐遍月痕,清霜底下,奚甯郁郁苍苍的身影兜着满袖寒风进了院门,在廊庑底下吹了灯笼,悄声推开正屋的门。
“这么晚了,父亲来做什么?”奚桓睐着眼,将花绸半张脸描进心里。
花绸毫无知意,扒着窗台嘀咕,“来给你姑奶奶请安吧,这些日子,他夜里都来。”
奚甯每夜都来请安,风雨无阻,可满府里二三百口人,谁都不曾往别的地方想。瞧,就连花绸自己亦不敢往惊世骇俗了想。
夜风拍着窗,有细微的咯吱响,月亮虚浮着,浮到第二天,一夜像是过了千年。
范府朝夕巨变,断了奚家的门路,范贞德不得不另寻靠山,没头苍蝇转一阵,便寻到单煜晗这里来。这日点了一套金壶,另备了十几匹料子,几坛子金华酒,复登单家大门。
恰好单煜晗在家,将人请到厅上,使唤茶果,端着盅笑,“范大人请茶。上回奚大人升进内阁,他家的家宴上,怎么没见您去?”
范贞德因听其近来要升太常寺少卿,寺丞之位既缺了人,少不得可钻这个空子,于是屡次登门。可回回来不过寒暄,二人皆不把话点透。
眼下听如此问,也端起茶来笑,“单大人大约也听了,妹被退回了家,我们家与奚家,哪里还有什么情分?如今奚子贤荣进内阁,更不会把我这旧时的舅兄放在眼里了。人家门第高,既不请,咱们也不好腆着脸去。”
话的功夫,单煜晗命人治下酒席,坐在上首话锋迂回,“范大人从前与奚大人好歹一门亲家,如今虽没了这层关系,情分总还在,何苦自恼?”
“情分?”范贞德上睇一眼,眼珠子沉到盅口上,摇着脑袋吹一吹滚烫的茶,“若论情分,单大人才是真格的与奚家有亲,怎么从不见您与奚家常走动啊?”
二人对目,眼含深意,各自缄默。
半晌,下人来请,单煜晗率先起身邀他往厅上去,廊下笑谈,“奚子贤那个人我们都是知道的,最不肯给人留情面,不论是亲戚还是世交,他向来是公事公办,与他那老岳父一个样儿。因此还是少来往些吧,省得他瞧咱们都是另有目的。”
“正是这个意思。可眼下,我有件事儿,还想请单大人指个门路。”
单煜晗笑意盈盈转目过来,“大人请。”
“不怕大人笑话儿,我在僧录司磨了这些年,眼瞧着是没什么大的前途了。便想着明年大人必定高升,空下太常寺寺丞这一个缺,也要人顶。范某想请大人指条门路,若是我能填上这个缺,必有重谢!”
阳光似撒了遍地黄金,罩着单煜晗半副肩,缄默须臾后,他垂着脑袋笑起来,“范大人也是知道的,鄙人向来不爱与那些个高官来往,哪里晓得什么门路?”
范贞德婉转的音腔扬起来,睐目睇着他笑,“哎……大人是藏锋敛锷,可在范某跟前,又何必自谦?”
二人一对目,单煜晗吭哧吭哧笑起来,太阳晕染了美目底下长久藏匿的一点针锋与野心,“这样儿吧,我写个信,大人带给吏部验封清吏司高大人,他瞧了,考核时,自然会记着你的好处。”
潺湲的树沙声与范贞德的笑声萦绊廊下,不多时,便将白天一把扯下来。
夜,长黑无尽,却自万丈烛光下闪耀着耀眼的金。半尺高的金壶上雕着节节高升,单煜晗的眼从精雕细琢的竹节上一寸寸往上爬,爬到壶盖顶嵌的一颗红宝石上头,文雅一笑。
他将壶搁在案上,抬眉与厮毕安趣,“这范贞德瞧着是僧录司没要紧的官,可银子倒不少啊,这一套壶,少得几千两银子。嘶……你,他怎么这么有钱呢?”
毕安往前凑一步,高案的烛跳跃在他笑盈盈的眼中,“他家妹嫁到奚府这些年,背地里不知陶登了多少。况且,奚大人虽刚直,可谁不知道这姓范的与他的关系?外人少不得对他巴结奉承,这些年,自然明里暗里敛了不少。”
“收到库里去吧。”单煜晗朝壶轻抬下巴,“回头潘凤生辰,送去给他,他最爱这些明晃晃的黄白之物。只是记得照老样子,匿名送去,他心里知道谁送的就成。”
“爷放心,这么多年了,潘大人与咱们,彼此都晓得厉害。如今您就要与奚家联亲,别好容易近了奚甯,临到头功亏一篑,潘大人知道避讳。”
起与花绸的婚事,单煜晗连番赞叹,“还是爹有远见,定下了花家这门亲事。”
“还呢,当初咱们老夫人还为这事儿闹了好久,非花家门户不高,配不上爷。”
“娘是门内之人,哪里懂这些弯道?当年奚甯在朝,从来秉公办事,别外人,就是与他那个首辅泰山,两个人也是公私分明。可那年他要举荐花常青任知府,爹虽不在朝,可老人家耳聪目明,想此人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这才走到扬州,定下了花家这门亲。”
“可老爷定这门亲,原是为了爷能攀上奚家,仕途通达,爷怎么又属意与次辅潘懋了?”
“我给你算一算,”单煜晗兴致盎然地将两个指头敲在案上,“轮权柄之大,自然是首辅乔淳,奚甯是他的女婿,年纪轻轻便是户部侍郎,又得圣上器重,原该是走他这条路。可你想,乔淳年事已高,他在内阁撑不了多久了,奚甯又是个六亲不认油盐不进之人,就是攀了这门八竿子远的亲,也未必肯帮我。”
“爷得有理,奚家是门好亲,却不大靠得住。”
“再潘懋此人,内阁次辅,五十出头,儿子是工部侍郎,两京十三省,现在任上多少是他的门生亲信?他一向知人善用,所举荐的官员,有为他私下敛财的,也有为国肝脑涂地的。就算皇上忌他贪墨,也得顾及他手上这些经国之才,一时半会儿,不会罢他。”
“可爷就不怕与奚家结亲,潘大人会有所避忌?”
堂外月光布阵,飞雪连局,单煜晗细腻的面庞扬起一抹冷冰冰的笑,“他不会的,我与奚家这门关系,或许,还有帮得上他的时候。往后不论奚甯与潘懋谁做了内阁首辅,都对我有益。”
“潘大人便罢了,奚大人……他可是个举闲避亲的人呐,恐怕不会帮爷在皇上面前话吧?”
“他举闲避亲,我也避了他这些年,他也总该知道我无意巴结权贵。在他心里,只要我品行过了关,往后再与花家成了一家人,来来往往,他自然就看得到我,凡事也能想到我几分。太常寺这个衙门,我算是呆够了,能进六部,才是前途无量。奚甯与潘懋,总有一个我用得上。”
着,他别过脸,“对了,我叫送去给花大姑娘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爷放心,五匹料子、三方手绢、一个金项圈儿,都叫人挑好的去办了,过些日就让人送来老夫人过了目,才往奚家送去。”
单煜点点下巴,将雪清的眼举向明月,儿女情长不过是满地清霜,高官厚禄对他来讲,才是让人心驰神往的仙宫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