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惜奴娇(六)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一望腊尽春归, 时下元宵热闹刚过,梅花盛艳,迎春初结, 各人按部就班, 忙顾不暇。
奚府里增添人口,牙婆倒卖来几十个婆子丫头,其中就有年前下的给奚桓增添的那位房里人。这厢由照管人口的本家婆子袁妈妈领着十好几口人往莲花颠里, 请奚缎云过目。
奚缎云问过一干人出身活计之类,周到地嘱咐几句, 使袁婆子看着安插。
花绸却单留下那个十四岁的丫头,使椿娘上茶点,坐在榻上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生得粉面如珠玉,两个眼睛含烟罩水,形容妍姿, 仪态风流, 半垂下颌, 穿着件薄薄的石青掩襟短褂子, 扎着条翠绿的裙。只是有些发抖,不像是惧怕, 倒像是冷的。
花绸了然, 指了根离熏笼最近的梳背椅, “你坐, 烤烤火,瞧你冻得,牙关都在发抖。”
“谢姑娘。”她大方坐了,有礼地颔首, “回姑娘话儿,我叫连翘,家门姓薛,时下十四岁。”
这年纪倒与奚桓登对,花绸笑笑,叫椿娘端了瓯糖薄脆来,椿娘趁势走近了端详她,见她皮相好,心里喜欢,“我们姑娘与这府里老爷们同辈,你往后跟着子们,喊她姑妈就成。”
“嗳,姑妈。”连翘羞瑟瑟地朝上往花绸一样。
花绸便笑,“你吃口东西喝口热热的茶。听你原是国子监一位掌馔大人家的姐?家中是为什么遭了难?你又是哪里来的?来前,妈妈可同你了到这府里来做什么?”
一提起,连翘便有些伤感,眼色浮起些水星,“回姑妈,家父因见罪于工部侍郎潘凤潘大人,被下了狱,我们一家子女眷都被送到了南京充官奴。是听见府上要买侍奉爷们儿的人口,牙婆才将我从南京买回来的。”
回想自己亦是家中凋零才投奔到京,花绸不禁伤怀,又瞧她可怜,便使椿娘去拿了身厚衣裳出来叫她换上,“这身衣裳我只穿过两回,都是好的,你别嫌,换了来,我带你去见过桓大爷,往后你就在他跟前伺候。”
这里换了衣裳,花绸戴了顶白兔窝暖帽,穿着件大红羽缎长襟子,桃粉的裙,拉着她一路往奚桓院儿里去,路上温柔安抚,“你父亲原是国子监掌馔,你想必也读过书,大方些,别怕。我们桓儿最是好性子,只是偶时爱耍个无赖,六七岁起,倒从不骂丫头,晓得让着姑娘。”
起奚桓,她的笑颜是软如春风的温柔。连翘两耳朵听着,猜想奚桓大约真是位玉桂萦香的贵人,腮上便泛起红晕,像雪尖儿上落下一片彩云。
花绸瞧了喜欢,将她衣裳拢一拢,像个娘似的安慰,“你好好伴着他,往后他就是娶了奶奶,也不会亏待你,若亏待你,我先他!”
这一路来,连翘不知福了多少回身,“谢过姑妈。”
“不必谢,你到桓儿屋里伺候呢,也算你一个大丫头,分例月钱,还按着这府里大丫头的份子领。是一月三两银子,一应脂粉头油吃穿用度另有发放,倒使不着银子,你可以将钱攒下来,往南京捎去给你家里人,叫他们日子也好过些。”
连翘当下有些鼻酸,声音带些弱弱的哭腔,“谢谢姑妈。”
不一时走到奚桓屋里,见宝器罗列翡翠殿,兽烟熏阗玉仙宫,偌大间屋子里,丫头们围坐嬉笑。
奚桓一向不爱人多,瞧这阵仗,想必是他不在家。踅入卧房,果然就只采薇独在床上坐活计,不见奚桓其人,花绸因问:“桓儿呢?”
“姑妈来了?”采薇忙放下绣绷,笑嘻嘻搬了两根杌凳让人案上坐,又搬了熏笼过来,“听外头来了个文章奇好的老先生,住在西门外大街上头。这不,大清早的,天还没亮,爷就约着施大人家的公子、连大人家的公子一同去讨教学问去了,这时辰还没回来呢。”
“怪事儿,”花绸乍惊,睁圆了两个眼,“桓儿什么时这么刻苦起来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横竖有一天,发了愿明年势必要考个功名回来,从此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书不离手,走到哪里读到哪里。据北果,连先生都吓了一跳,直问他是不是病了。”
采薇完便嘻嘻哈哈乐起来。花绸冥想片刻,忆起来他那晚下的誓,不想他竟如此当真,她却不曾往心上去。
她笑一笑,不提此话,只将连翘叫来使二人互见一番,对采薇叮嘱,“我把人交给你,你可要好生待她,她原是读书人家的姐,许多事情不惯会做,你大,你耐心些,别叫外头秋蘅教训她,这就算咱们好过一场了。”
“嗨,姑妈客气。”采薇拽过连翘的手上下瞧,不住点头,“跟个仙女儿似的,官家姐,就是比我们这些天生的丫头强上许多。”
话音甫落,就听见奚桓懒洋洋的声音从外头飘进来,“哪儿来的仙女儿?叫我猜猜是谁,一定是从莲花颠下凡来的女神仙。”
屏风门呼啦啦旋开,一见花绸,他便熠熠生辉地笑起来,“瞧,我准了,仙女儿就是姑妈、姑妈就是仙女。”
花绸将采薇连翘睃一眼,脸被案下的炭熏得嫣红滚烫,抬首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乱话。快、来见见连翘。”
顺着她轻抬的下巴,奚桓在屏风后台见着一位眉如远山,唇似朝花的少女。他粗瞧一眼,仍将眼调转到花绸脸上,脸色一霎冷下来,“哪儿来的?”
“先前不就同你讲过了?”花绸见他面色不好,恐唬着连翘,便将他掣到书案后头,“你瞧你,板着脸,将人家吓着。她叫薛连翘,读书人家的女儿,家中坏了事才落为仆婢,人又端庄懂礼。你要对人好着点儿,别欺负她,也不许丫头们欺负她,记住了?”
奚桓偏着脑袋,瞧那姑娘有些大方劲儿,不似一般丫头畏畏缩缩的。他便嬉皮笑脸地拽着花绸的腕子,“这样好的姑娘,给我岂不可惜?姑妈既喜欢,您带回去放在屋里使唤。您身边现就只有椿娘一个人,多个她,比放我屋里强。”
花绸抽出腕子,将他两个肩揿在椅背上,瞪着眼,“我使不着,我有椿娘一个就够了。你给我乖着些,男孩子家大了,屋里自然要有人。”
两个人大眼对着大眼,奚桓眼珠子咕噜咕噜在她瞳孔里着转,“我屋里没人吗?我屋里这些人还不够?”
“哎呀,这‘屋里人’与‘屋里人’,不是一个意思。”
“那这‘屋里人’是个什么意思?”奚桓朝屏风努一努嘴,乔作懵懂天真,一味逗花绸。好像起这些隐秘的话题,就能稍止一止他的心痒难耐。
他将肩膀挣出来,追着她红彤彤的脸看,“您啊,您不我怎么明白?不我可不要了啊。”
这话可怎么叫人呢?花绸又羞又恼,狠命往他肩上拍一下,“你这孩子!再磨磨唧唧的,等你父亲归家,我告诉他你!”
两个人嘻嘻哈哈闹着,声音传到屏风后头,采薇亦跟着笑,朝连翘挑挑眉,“我们爷满府里谁的话都不听,就只肯听姑妈的,往后你受了委屈,去求姑妈给你做主。”
闹谈一阵,花绸听见丫头来报韫倩进府来,便忙慌地去见。采薇带着连翘在院里见过各婆子丫头,又将卧房里那张罗汉榻腾出来,与连翘重新铺床叠被,换她睡这里。
两个人在那头细声话,“你往后睡在这里,爷夜里倒没什么事儿,不过要盅茶吃,别的都不麻烦。他的手帕荷包,也不要咱们做,都只要姑妈做的,外头屋子自有别的丫头看顾,累不着你什么的。”
连翘原先也是官家姐,倒没见过这么松快的丫头,弯着腰,掠过半弧挂起的云灰绡,拿眼远远望书案上睃奚桓,扭过头来,“那在屋里不好总闲着吧?”
“给他瀹茶煎水,添香拔蜡,发他吃饭洗澡,他用功时,咱们在边上研磨递纸。他不在家或无事时,你只管园子里玩儿去,只是见着我们二太太与二老爷,可得避着些。二太太嘴碎,少不得要唠叨你几句,二老爷……”
到此节,采薇附耳过去,“我们二老爷好色,你若远远撞见,避着他些,可别往跟前撞。”
连翘应着,瞧奚桓独坐书案后头,正卷着一本《资治通鉴》看。她便四下里寻了炉子,玉壶烹雀舌,端了只犀牛梅花杯到案上,“爷吃茶。”
奚桓自书里抬起一双冷烟眼瞥了茶,又瞥了她,仍旧埋下去,“搁着吧,你去玩儿,不用伺候。”
廊底下的场院里有姑娘闲闲笑的声音,远远的,不大真切,连翘听得如梦似幻。她与府里的人皆不熟,有些无趣伤情地眱他,“屋里都出去了,谁伺候爷?”
“我向来不用人跟着伺候,有事儿我自然会喊你们。”
见他不摆主子的谱,也不似个纨绔无礼调笑,连翘心内隐隐安稳。她到这里来,从牙婆到府里的管事妈妈都是与她讲明白的,就是给爷们儿做房里人,贴板上钉钉的事情,往后他好不好,她都是他的人。
从前家中没败时,倒也听过奚桓,据传他不爱读书,却也不爱生事,是千金万贵的公子。万想不到,百转千回,如今倒成了他的人。
于是,她垂着脸坐到窗户底下,隔一时半刻,就偷偷抬眼瞧他,见他瞳色如浓烟,平眉似横刀,稍薄的唇里藏着两颗尖牙,像一匹盹儿的狼,暂敛了凌厉之气。
瞧着瞧着,她便红了脸。
奚桓觉察到她偷偷摸摸的眼,稍搁下书,“听你父亲原是国子监掌馔,因为得罪了工部侍郎潘凤,被参得丢官败家?”
连翘捧着采薇丢下的绣绷抬眉,“是,就去年夏天的事儿。”
“是为什么得罪了他?”
“为了潘凤的儿子,次辅大人的长孙。”连翘将绣绷垂在裙上,僝僽轻述,“潘凤的儿子在国子监授荫监入学,却从不入监读书,不过是想在国子监内混个授官名额。国子监内,有些这样的公子,仗着父亲在朝为官,偷这个空子,带着银钱贿赂国子监的监考官,便可免走科举之路即能做官。父亲觉得叫这些不学无术的人做了官,有乱朝政,便以潘凤之子为例谏言祭酒大人,那大人扭头就告诉了潘凤。”
为此,潘凤寻了个由头,这位薛掌馔贪墨朝廷拨给国子监师生用度的银子,便被刑部判了个抄家流放。
奚桓丢下书,倚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着,拇指着转,“那大理寺怎么?”
“大理寺与都察院都对刑部的判决无异议,父亲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官,各处伸冤无路,如今被流放到宁夏,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回京了。”
“潘凤……”奚桓沉吟片刻,横眼问她:“潘凤的儿子叫什么?”
“叫潘兴。”连翘见他呷了口茶,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话,便搁下绣绷过来添茶,“爷怎么不到国子监读书?”
奚桓抬眉,倏地笑一笑,“你父亲不都了,去国子监的荫监不过是仰仗着家中权势讨个官做,无才无德,即便做了官,也不过是个草包。父亲不许我去,我也不愿意去,要做官,就科举出身,堂堂正正地做。”
“那爷现下师从哪位名仕?”
“翰林院编修,前两年的榜眼昌其冲。”奚桓想想,又笑,“还有我姑妈。”
这一笑,便歪出颗虎牙,连翘正瞧得心跳难止,又见他忽地敛了笑意,“我险些忘了件事儿,过些时是松琴的生辰,外祖母昨儿才使人来请。你替我跑一趟,去告诉姑妈,就不必准备什么礼,外祖母有些念叨她,借机请她与姑奶奶过去一叙。你认得路吧?”
连翘为他有事使唤自己而高兴,忙不迭点头,“跟着姑妈来时,我记下了的。”
日晚斜,连翘去时,莲花颠里正吃过晚饭。花绸拉着她问了几句,又给了几条绢子,仍旧使她回去,与韫倩在房里翻箱倒柜找给路松琴的礼。
罗帏几重深深帐,花绸在床上铺开一匹龟背纹苏罗料子,预备着送与路松琴,另备了十方手帕、一双芙蓉锦绣鞋。
韫倩扎着脑袋瞧一眼后,端起脑袋,晴光从她的珍珠坠珥滑落进眼,“方才那个丫头,就是给桓儿采来的通房丫头?”
“可不是?你瞧着好不好?”
“好,大方端庄,像是读过书?”
“自然读过了,”花绸折点东西,交与椿娘拿到正房里给奚缎云一同收着,“人家原先是正经官家姐,虽是官,家教却好。”
韫倩笑一笑,两个人脱了鞋钻进帐中,“你是把我的话放到心里去了,这才是正经,给他安排妥帖了,省得他成日想那些有的没的。他虽不是你的正经侄儿,可谁不当你是他姑妈?就连他这样大了要男女避嫌,满府里,谁叫你们避嫌了?可见人们皆不往这里想。倘或以后出了什么失体面的事,你且瞧瞧那些人,唾沫星子还不把你们都淹死了?”
“我知道,这才格外上心采个好丫头给他。”
花绸盘坐帐中,似有受教地歪着脑袋点点,两个指端在裙上拈下来一根细长的线,仿佛拈起一些不为人知的细细绵长的心绪,轻轻扔到了一边。
韫倩放下心,笑起另一桩事情,“我定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花绸蓦地瞪大眼,“谁家?”
“就年节前,我爹与太太商议下的,是太仆寺的一个主簿,叫卢正元,这些时就过礼,夏天接我过门。”
花绸撑着手肘,眉黛如蹙起一汪愁雾,“怎么这么急?这卢正元,我怎么没听见过?人品如何?”
天色如绮,铺在褥子在一块,韫倩在这块难得的阳光里抱起膝,下颌蹲在膝上淡淡笑,“你自然没听过,前年他还有位夫人在呢。不过前年底就死了,他到我家来,许了我爹十亩地,五千两银子,娶我过去做填房。”
“填房?”花绸惊诧后只余茫然。
“可不?咱们俩的命,没曾想倒是一样的。”韫倩笑颜依旧,像朵未开已败的粉蔷薇,“这卢正元今年整好四十七岁,比你那单煜晗还大个十好几岁。什么模样我没见过,据太太讲,是英明神武气势如虹,也不知是真是假,等过了门就晓得了。”
花绸听她语气平常,一把拽住她,“你答应了?”
“这还由得我答不答应啊?你得对绸袄,是我太傻了,以为使计发了个卫嘉,就能另寻个好的出路。哪知该是我命苦,去了卫嘉,又来个卢正元。嗨,我也想明白了,不嫁,就只能拿根绳子吊死在家里。可我死了,我爹也没功夫伤心,太太更不会难过,何必便宜别人?好死不如赖活着,嫁过去,也不见得一定会死。”
花绸心跟着凉了半截,僝僽不语。
韫倩反倒把她摇一摇,“这有什么的,你也是做填房,我也是做填房,你嫁侯门,我嫁的也是个富官儿,你有什么好可怜我的?你要是心疼我,从这时候起,你给我绣一件四折屏风做嫁妆。”
见她点头,韫倩叹息着撞一撞她的肩,“再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家姑妈快不好了,不知还能撑几天。”
“怎么病成这样子?”
“她自己结郁难消,成日把下人和太太的酸话听进心里去,吃药也吃不好。”
花绸不上什么滋味儿,举目望向窗外,像风吹落如火如荼的金凤花,她轻轻的叹息,也将乌金从天上吹倒下来。
倏然间,灯檠对着月,湑湑的冷光流进轩窗,掀动宝幄,半露出一张风华渐散,病躯残颜的脸。
世事巨变抽尽了范宝珠身体里的傲慢与从容,起码鬔发缭乱灯瘦病愁的那副身子,实在算不上体面。
但当月琴端药过来时,她还是如常地要强,“我不吃,成日一碗一碗的药端给我,也不见有一点好,给我吃的都是什么药?!”
长达半年郁郁不得志的时光里,月琴业已习惯了她的狐疑多思。这厢将药搁在床头的几上,将其搀起来靠在床头,复端起药吹一吹,“药是好药,我亲自看着大夫写下的方,使人到外头抓的,又亲自盯着丫头煎了端来,不会有什么岔子。”
不想范宝珠一挥袖,将药碗翻,撒了些在床沿上,湿漉漉的,碗滚在床下,咕噜噜了几个转。
她听见,抖着肩笑了,“你不知道,庄萃袅憋着想害死我呢,将我的药都偷偷换过了。”
月琴正握着绢子擦床沿,闻言无奈地垂下手臂,“大太太害您做什么?好端端的。”
“哪里是好端端的?”范宝珠神神叨叨地调目而来,半倾着身子,像个蓬头垢面的鬼,“自我回家来,吃家里住家里,却帮不上家里什么,她都快要恨死我的。病了这样久,又使着家里的银子请大夫抓药,她心疼得很,巴不得我早死呢。”
“她就是巴不得您死,也不敢暗里害您呀。”
“她敢的。”范宝珠倚回去,一连咳了好几嗓子,颠得一副弱骨险些坐不住,滑到床上去,两眼凄凄地仰上来,“月琴,你到奚府去,找甯哥,告诉他我病了。”
月琴垂下眼,带着些定局后的淡然,“了也没用,他不会接您回去的。”
“那你就告诉他,我、”着又吭哧吭哧咳起来,抖得整个床架子嘎吱嘎吱响,“你就,我要死了。”
见月琴久不挪动,她由红粉香帐中艰难地撑起来,往她背上一推,“你快去呀!”
月琴转望她良久,终于点了灯笼,踅出门时,在帘下扭过身又瞧她半晌,直到范宝珠不耐烦地以一阵汹涌咳嗽催促,她才挑灯出去。
背后,是夜永难捱,月断长叹。月下有归人,却从不是她范宝珠的归人。
奚甯夜半由衙门归家,还没入府,就在府门前被月琴拦下来,任凭她得多可怜,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好像范宝珠这个人,像去年下过的一场雨,早干得了无痕迹。
他回屋换了身常服,照旧点着灯笼往莲花颠去。甫进院,见正屋左边窗户上还晕着一圈灯,浅浅淡淡地在绿纱上跳跃,像美人呼扇呼扇的浓睫,一霎扇尽他的疲惫。
灯下的奚缎云依旧是闷髻亸鬟,寻常装扮,腰肢蛮别坐在榻上,下头笼着炭盆,上头抱着汤婆子,倒不冷,熏得脸红红的,埋头在络子。
奚甯悄步走过去,从她手上轻夺了未成的络子落在对榻,“什么呢?”
奚缎云乍惊还喜,眼波刹那花柳成迷,又将络子接回来,“个笼禁步的,给我们绸袄佩。”她颔首,像把一副柔肠都埋在下头,轻轻抬起来,就扬起那么一丁点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烛火在奚甯唇边,将他的胡须拉出一个短短的影,挂在腮边,“门口耽搁了一刻。”
“怎么在门口耽搁住了?”
“范家来人,是范宝珠病重,想请我去瞧瞧。”
奚缎云搁下一团线,理裙前挪了些,胳膊撑在搭在炕几上,“我也听见绸袄了几句,是自回家后身子就不好,拖了这半年还没个起色。我想,大约是伤心的缘故,既然来请,你就去瞧瞧,也算你们从前的情分?”
“我跟她可没什么情分。”奚甯笑笑,歪在枕上,手随意地搭在炕几上,离她的手半尺,“再则眼下她也不是我奚家的人,我一个大男人,跑去瞧个闺阁姐,算怎么回事儿?姑妈这会儿连个礼数也不懂了。”
当官的心肠硬起来,比这初春的夜还冷。奚缎云也不劝他,起乔家的事情,“过些日子是大乔侄女儿的生辰,那边的老夫人叫桓儿传话,也请我与绸袄去。我也好些时没见过乔了,也该去给老夫人个请安,我可去啦?”
奚甯半垂着眼皮,目光浮在她那只软玉凝脂的手上,不经意间,抬臂理理氅袖,毫不察觉地,就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边,望着她,“去啊,你在京中,少有得上话的人,也就与乔有些话讲。原该多与她来往的,偏偏碍着我与泰山大人在朝中的关系,连你们也跟着少走动了。”
“倒也不是为着你,是先前宝珠在家,乔也不爱来。她心里记挂大乔,总瞧宝珠不顺眼,我更不好去,免得来来往往的,叫宝珠瞧见了多心。”
不知怎的,奚甯尤爱听她絮絮叨叨这些家常,欢喜间,他把虎口轻蹭在她的手背,轻得像跟羽毛,扫过了心脏。
仿佛有千丝万缕牵制着他,令再想不起那些朝廷的纷扰。他的虎口触摸着奚缎云的手背,像潜入密窗的一缕梦,不易察觉。
但他怕她察觉,于是顺着她那些家长里短的话,十分捧她的场,“乔家的席,你喜欢去就去,与乔交个朋友话儿也好,省得成日憋在府里,为着些理不完的账头疼。若不喜欢,随便寻个缘由不去就是。泰水大人虽脾气火爆些,却很是通情达理,她不会怪罪的。”
灯影映眉心,风静。奚缎云倩含娇润地笑,冲着他点头,有一种妙龄少女的灵俏,“那姑妈这里先谢过甯儿啦,亏得甯儿孝顺,还想着我在京里有没有朋友。我在这里这些年,与那些场面上的太太从来不上什么话,也就乔真心实意与我几句。那我可真就放心去啦?”
她眨眨眼,故意逗他,奚甯心里酥麻麻的,沉稳中倏地挑出一丝浪荡,就势一把抓住她的手。
奚缎云骤惊,一颗心险些蹦到嗓子眼儿,“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这些日,虽他夜夜来,可一向是对坐话,两个人阔天海地里,搜肠刮肚地寻出一筐话,月亮为证,除了话,再没别的。
眼前手陷在他滚烫掌心,她有些怕,不住往外抽。他却死攥着不放,眼里冷毅的光化成一片粼粼波光,可怜兮兮地盯着她,“云儿……”
光这一个称呼,就叫她心跳得像一场海啸,发生在这风平浪静的夜。她恨不得把火烧的脸埋进心口里,从此不必再抬起来。
“云儿。”
他又喊,仿佛这两个字饱含了他所有的欲念,即将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