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惜奴娇(七) “都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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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篆香阗, 半奁春心怯,情絮无风起,在墨染的夜, 月与烛交织成柔软的纱, 星河亦缱绻。

    恰是这黄昏庭院,灯淡染美人面,脸似朵秋莲, 鬓贴花钿,眼波如月, 两叶眉倏颦倏展,正是可爱的风流业冤。

    奚甯瞧得心起相思恋,握紧了她的手,用拇指在她软嫩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云儿。”

    “做什么?”奚缎云眉眼羞垂,低着脖子, 又将手抽一抽, 仍旧抽不出来。

    他攥着她, 眼睛垂望着, 忽有几分情窦初开的青涩,“不做什么……”

    “那你放手。”奚缎云想泼口细数礼教, 可又怕伤着他, 出口的训斥, 也那么温柔, “拉拉扯扯的做什么?既没事,就撒开手,叫人瞧见,成什么样子?你如今位极人臣, 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我若有事儿呢?”奚甯蓦地将她断,手上紧一紧。

    “啊?”奚缎云一时没明白,稀里糊涂抬起脸,脑子里晕晕乎乎转来转去也想不出他有什么事儿,得拉着手,“什么事……”

    她复把手轻轻抽拽,拉扯间,奚甯倏地撑起来,越过一张榻几,迎面亲在她唇上,碰倒了案上尚且温热的半盅茶。

    茶汤撒在奚缎云裙上,“轰”一声,她脑子里炸了一个乾坤,莺燕横飞,蝶绕东华,轻飘飘陷进一个花荫梦。

    她想推他、或是退开,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吐在她腮上的呼吸、还有架在她鼻尖上的鼻梁,皆是一剂迷魂药,令她失了力道没了方向,动也动不得,迷蒙中把眼皮认命地垂了下来。那半温的茶水润在她的腿上,将她像朵银耳,发得软了。

    一轮松窗月,朦胧对着似开未开娇媚眼,夜在他们轻轻相触的唇间,流去了半生远。

    漫长的寂静后,外头院墙上像是有只猫绵绵地叫了一声,惊得奚缎云魂魄归体,忙往后缩着让一让,仰头望着奚甯。他双手撑在炕几上,像一只随刻要扑过来的野兽。

    但他没扑过去,哪怕他的眼睛已经像两把刀将她的衣裳撕了粉碎,身子却落回榻上去,“吓着你了?”

    他这么问,问得奚缎云哪里蹿起来一股要强,梗着脖子,“没有。”

    可双脸烘霞,烧得滚烫,难逃奚甯的眼。他将胳膊肘撑在炕几上,手掌握成个拳头撑在额角,歪着眼挑衅,“既没有,你躲什么?脸红得这样,还真不像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

    她的脸益发红得不成样,别过脸,避开他烫人的眼,盯着架子床上两片鼓鼓瑟瑟的轻帐,“是你的胡子扎人,我才躲的。”

    奚甯后知后觉,用拇指刮过唇上的一字髯,指腹摁一摁,是有那么些扎人,像窗外月光溢泄的长夜里,一片齐刷刷冒头的青草地。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花绸早早地起来到总管房里查检东西,迎面在金灿灿的迎春花丛里撞见刮了胡子的奚甯,险些没认出来。几步追在他后头心翼翼地喊:“大哥哥?”

    他一转身,像个摇襟飞煅的少年,失去胡子的镇压,那股与年龄不相称的金鞍白羽的少年气息愈发嚣涨起来,初日春风间,衣香拂千里,像只遨游青空的仙鹤。

    花绸瞧花了眼,一霎瞠目结舌,“大哥哥,你怎的把胡子刮了?”

    奚甯习惯性地用拇指挂过人中,有些踞蹐,“怎么,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像桓儿的爹,倒像桓儿的哥哥了。”

    他莫名其妙地笑一下,转背走出去,剪着手臂喧声,“你娘也不像你娘,像你姐姐!”

    花绸花地里怔了半日,实在对他身上与日俱增的变化、没头没脑的话摸不着头脑,也懒得猜,仍旧转身往总管房里去。

    日子如常,又似乎不大如常了。

    不知何日起,尖风薄寒收尽,花意朝发,天清日暖,又是这桃花扇底窥春笑的时节。

    花荫楼台,帘外飞燕,莲花颠里林莺呖呖。因要往乔府去,奚缎云只怕亏了礼数,大早起便点东西,多是一些料子绣帕之内,贵在许多都是花绸亲自做的。

    这厢刚点完,使下人送到外头装车,偏听见韫倩的声音。花绸忙捉裙迎出院外,笑逐颜开地去拉她,“正好你来,坐我的车一道去,你的马车就先停在这府里。下晌那头散席,你再与我一道回来,夜里就与我睡,明儿再家去。”

    谁知不巧,韫倩就地坐在廊上,眉间攒愁,“我来就是要与你一声儿,我去不成了,姑妈没了。再有我们太太想着我与你好,想叫我在你家库里借一些白幡之类,姑妈走得急,我们家一时没准备,现下要搭灵堂,有些备不齐。”

    “什么?”花绸乍惊,捉裙挨着坐下,“什么时候没的?怎么走得这么急?”

    “就昨儿夜里。她本来就病得重,偏我那掉权势窟窿里的爹昨儿与她,叫她养好身子,要将她给通政司参议王大人做妾。那王大人,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胡子花白,走路都得倚着拐棍儿,就是个老不死。大约是听见下人们起这话儿,月琴姑妈夜里就没睡,药也不吃,水也不喝,到四更天,呕了几口血,走到院里跳井死了。”

    恰巧奚缎云在屋里听见一耳朵,忙走出来,“宝珠没了?!”

    “姑奶奶,”韫倩起身蹲个万福,又将事因了一遍后,请借东西,“姑奶奶许一些白幡与我,回头撤了灵,我再送回来。”

    奚缎云心内一阵余悸不安,半怔着点头,“这个倒好,先前二房里一个姨娘没了,正好撤下来好些幡,你拿回去挂上。只是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这事情,你家里可有人对甯儿了?”

    “我爹是想着叫人报一声,去了户部不见人,是大老爷在皇上书房商议要事儿,这一早上都没见出来。倘或老爷晚上回家,请姑奶奶一声,去不去是老爷的事儿,我只把话带到。”

    “好、好,我给他……”

    奚缎云惴惴进屋,花绸与韫倩又了几句,方分派人取了几大箱东西与她,送她出去。

    回来时,正在风雨湖岸上撞见奚桓,穿着件黑罩纱的圆领袍,里头是白色的里子,胸口用金线黑线绣着蝠团纹圆补子,一行单剪着手过来,一行垂着脑袋碎碎叨叨地,似在背书。

    抬眉见着花绸,几步跑上来,“我正要到姑妈屋里去告诉,姑妈坐我的车,别另套车了。”

    花绸挨着肩与他走,不时拿眼斜他,嗓音含着一缕风,吹得柳倒叶落,“姨娘没了,昨儿夜里的事,你去不去范家追悼?你若去,后儿咱们一道去,好歹一个屋檐下处了这些年,也算情分。”

    睐目见她眉宇暗含风雨,奚桓便猜出她心里愧疚。他舍不得见她生忧,反摆出一副漠然态度,好叫她心里好过些:

    “有什么可去,她死就死了,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何苦自恼?您也最好别去,他们家的亲朋好友鱼龙混杂的,场面上乱,仔细冲撞了您。您要是记挂大表姐,等他们家治完了丧,您将大表姐请到家里来住几日就是。”

    春风拂柳十里堤,春色惬意,可花绸心里仍有怅怏,只愧倘或范宝珠不回家,大约也不会早早地就死了。

    玉步轻带裙,走着走着,她轻叹一声,“那我也不去了,逝者已逝,她只怕心里恨我,我去了,反倒叫她不得安息,也招庄大嫂子不痛快。”

    奚桓被她叹得心肝脾肺一齐发软,歪低着脖子看她,“您要是想祭奠,外祖父家府邸后头,有座观,人不多,倒清净。下晌府里人多了,我带着您溜出去,咱们到观里给她上柱香,也就算您尽心了,好不?别愁眉苦脸的,笑一笑,您一愁,我觉着天都要塌了。”

    花绸噗嗤笑了,抬起脑袋剜他一眼,“你又要逃席。”

    “松琴生辰,请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家姐,个个儿都是抬着眼瞧人,您只怕比我还坐不住。您素日又少出门,趁机逛逛岂不好?”

    果不其然,到乔家一看,许多姐花绸都不认得,个个儿玲珑玉锦,珠翠交叠,形容端丽,话有礼,只是无形中总带着不近不远的疏离。厅上热闹,花绸与她们又不上什么话,只得冷坐在一旁。

    乔老太太瞧见花绸安安静静坐在窗下,心里十分喜欢,使人端了好些果碟与她,“绸袄还是往年那样子,安静端庄,我喜欢。你去年送的那副大毛袖笼子我也喜欢,元宵的时候成王妃见了,直问我是哪里做来的,她也要比着做一副。”

    这老太太出身好,嫁得也好,得上话的朋友,不是那些个老王妃就是四品往上的官家老夫人。

    花绸不敢懈怠,忙在窗下应,“老王妃要什么样儿的,姨妈给我,我回去描了样子送来,王妃若喜欢,我赶着做出一副来她老人入秋戴。”

    “她就想要我那副一样的,皮毛还是其次,她爱口子上那朵红线绣的墨牡丹。”

    “那一朵,不费事儿,我下月做一副送来。”

    老太太在榻上乐呵呵点头,瞧着满屋子嬉闹的姐们,又将奚缎云请到榻上来坐,“不是我老太婆多事,妹妹年轻,也太着急些,早不早就定下单家。我瞧着绸袄配那些个世子也配得起,若没定这门亲,我少不得要给绸袄下个年纪相当的世子爷。”

    “老姐姐心肠最好,”奚缎云十二分柔软地笑,将花绸望一眼,“单煜晗年纪是大些,可人才倒好,他们家有于我们家有恩,我们也不能忘恩负义不是?”

    “也是这个理,为人嘛,就当如此。”

    下首坐着位曼妙妇人,穿着橘色撒金通袖袍,挽着一窝丝,额上单配着一顶珍珠花冠,典雅风情,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便是大乔胞妹乔菁,人称乔。

    形容比姐姐活泼些,心地却同她姐姐一般好,对奚缎云不拿别眼瞧,既当她是长辈,又当她朋友一般,“姑妈听见没有,范宝珠死了。早起,我就听见家下人,是昨儿夜里没的。”

    “绸袄的朋友、范家的长女早上到府里过,四更天断的气。范家只要告诉甯儿,也没请我,我也不知该不该去。”

    “我倒是封了二十两做帛金。”乔嘻嘻捂嘴笑,不像是丧事,倒像是喜事。

    引得榻上老太太将她嗔一眼,“人家死了,你高兴个什么?”

    乔松开手,抬着下巴翻翻眼皮,“早看不惯她那死皮赖脸的样子了,这些年没有哪个金刚钻,偏要揽哪个瓷器活,您瞧见她何时管过桓儿了?要不是姐夫生死不续弦,桓儿就不该叫她一个妾室操心,还借机想叫她侄女儿与桓儿结亲,当谁不知道她肚子里什么主意似的。”

    奚缎云瞧着她好笑,“乔还跟年轻没嫁人时一样的性子,直来直往的。”

    上头趣笑,下头路松琴领着几个要好的姑娘一同过来拜见花绸,笑嘻嘻地将花绸送来的几条手帕捧出来,“姑妈,她们您送的这绢子好看,我分给她们,您不生气吧?”

    她穿着上年花绸做给她的一身衣裳,妃色的衫,胭脂色的裙,配着双珍珠攒绣鞋,三寸的脚,踩步子软绵绵的,随刻要跌倒的模样。

    花绸瞧着心疼,忙拉着她在椅上坐,“既是送你的,如何分配自然就在你了,姑娘们喜欢,就不枉我的心,你看着分配吧。”

    姑娘们爱不释手,一人选了一条,围着花绸讨教。不时开席,各家夫人相继而来,未几毕至闲集,便设宴在一间轩馆内。

    奚桓逮着姑娘姐们往那边厅上去的空子,在廊下拽住老太太,在耳边了几句。

    只见老太太板下来嗔他,“昨儿夜里才下了雨,山上还没干透,路滑,好好在家不好?你领着姑妈去,跌了你事,跌了她怎么办?”

    奚桓又附耳过去道一阵,老太太适才把眉眼舒展开来,“好好好,只是要多带着人,那观里虽清净,可也有香客来往,你看顾好姑妈。”

    话使人先去观里了招呼清客,又叫备了顶娇,抬着花绸,奚桓骑马,送到山脚下。山倒不高,却是风弱云娇,水秀山明,倦鸟呼愁,飞花扬柳,仰头就能瞧见道观半隐苍树间。

    一干仆从只在下头,奚桓将花绸请出来,替她系了顶长帷帽,只带着北果与椿娘,沿着山道往上爬。

    来往轻烟璨阳,花绸一手撩着半隐半现的长帷纱,一手叫他在前头拽着,有些气喘,“桓儿,怎的路上都不见人?别是这观不灵吧?”

    “外祖母才刚使人来清了观,顺道叫方丈备了斋饭。”奚桓一回头,见她戴着帷帽有些吃力,便定住身解她下巴上的绸带,“不戴了,横竖没人,闷得慌。”

    花绸朝四面往往,把住他的手腕,有些踞蹐,“还是戴着吧,倘若撞见生人,不好。”

    “哪里不好?姑妈又不是见不得人。”奚桓听她气也喘不平,何堪心忍,“人罩在里头,透不了气,摘了。”

    帷帽交给椿娘抱着,沿途苔痕铺路,土里有些润,奚桓握着她的手,心内从未如此满足,希望这条路走不尽,延绵至天涯。

    可事与愿违,山路不远,尽头就隐在林深草木之间。那观有道石砌山门,左右描刻题词,题得倒逍遥,左曰:元门有路,上通逍遥气;右曰:黄道此开,常依太虚光。山门底下候着方丈与两位徒孙,见得来人,毕恭毕敬将几人引进门。

    拜过三清,花绸请了一场法事为范宝珠超度,自与奚桓进厅内用饭。厅内窗户外另开一条道,隐约见花影浓荫,姹紫嫣红,花绸因问:“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那老方丈笑答:“回姑奶奶话儿,也是通到山下,只是这条道难走,不大往这边上来。虽崎岖,景致却好,这时节,路上开了好些野花,叫不出名字,倒好看得很呐!”

    花绸够着脑袋瞧几眼,是见草色苍郁,花色纷杂,勾起兴致,“一会儿咱们回去,就往这条道下山,你好不好?”

    奚桓自然好,忙着与她添菜,“走哪里都好。姑妈方才拜三清,有没有替我求个什么?”

    “自然求了,”花绸收回眼笑,“求我们桓儿秋天考个解元回来。”略一顿,又嘱咐,“听施大人家的公子施兆庵今年秋闱也会去,那是个学问好的,你可得加把劲,你与他多年好友,可别落人太多,招人家笑话。”

    “姑妈信不过我?您放心,考不回个好名次,我把脸皮也撕在外头,不敢回家见您。”

    春风入殿,吹折梨花,花绸捧起碗,又问家常:“连翘在你屋里可怎么样了?我近日不得空,没去过问她,你可欺负人家了?”

    奚桓抬额,观她片刻,企图一语憾春心,“您的是怎么样的‘欺负’?”

    花绸嚼出些深意来,脸臊得绯红,“你这话儿真格要叫人你!再没皮没脸,我这会儿就下山!”

    着作势起身,奚桓忙搁下碗拽她,“是侄儿口不择言,姑妈怎么跟我计较起来?”见她安坐,他摇着脑袋笑,“姑妈要问,又不许我,没道理。”

    “我问的与你的是一回事儿吗?”

    奚桓吃饱了饭,一壁抻直了腰朝外头道要茶,一壁懒洋洋走到榻上,“您怎么知道我的是‘哪回事儿’?”

    复把花绸臊了个大红脸,他得了趣儿,朝花绸招手,“您想知道,过来我告诉您。”

    待花绸落在对榻,他撑着脸,佯作回味无穷地品咂,“姑妈的眼光没得,连翘很好,读书识礼,温柔体贴,凡事比采薇还解我的意些。就拿昨儿夜里下雨来吧,天有些凉,我又不想烧炭,她就到我被子里,给我床上捂得暖暖和和的。”

    话间,他瞥着花绸的侧颜,企图在她脸上寻出一些细微末节的变化。

    遗憾的是,花绸面上没有任何异变,暗里还有些欣慰。他能按部就班地像一位普通不过的世家公子知事、娶妻、纳妾,往后再生几房儿女,不知不觉地将她抛在脑后,就是对她最好的事情。

    可想到他这些美好的未来,那些欣慰里,又冒出了一丝心酸,在她眼里一闪即逝。

    她扭过脸来,宽慰地眱住他笑,不知是宽解他,还是宽解自己,“好就好,你往后走上仕途,家宅安宁是最好的,你也不必在家务上费心。连翘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往后你娶了妻,也不要亏待人家。”

    她的温柔知意像不解风情的野蜂,将奚桓眼里的笑蜇破,目中的烟月刹那间开始山沉海逝。但他不死心,又凑近了几分,“那您想我往后娶个什么样的奶奶?”

    “自然是家世好人品好的,相貌倒是其次。”花绸对他切切期盼的眼视而不见,摆出长辈的姿态来,双眼弯成玄月,凉凉地割着奚桓隐秘的心事,“我看松琴就好,性子不张扬,教养也好,家世更不必。你们又有亲,少不得等你考了功名回来,你父亲就给你们定下亲。”

    “您瞧她好?”奚桓收回眼,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漠漠从容。

    “自然好了,门当户对,品貌出挑,哪里不好?”

    哪里都好,包括她为他绘制的水到渠成的未来。但不是他要的。他有些没趣,心里流失了一条河,只剩干涸的河床,在太阳底下满是弯曲细碎的裂痕。

    他拔座起来,也不瞧她,冷漠地剪起一只手,“走吧,您宝贝侄女儿的生辰,您这么疼她,不好离席太久。”

    花绸瞧出他生了气,闷不做声地跟在后头,半句安慰也没有。

    陌上吹尘,山野扬花,行云绕楚岫。道有些崎岖,花绸捉裙慢走,倏地忆起一句词:不要你护雕阑花甃香,荫苍苔石径纲。只要你盼行人终日替我凝眸,只要你重温灞陵别后酒。

    幽幽怆然间,举目望见一朵花,开得素雅岑寂,她欲捉裙过去采回家描花样子。奚桓在两步前头听见声音,转回冷淡的眼,“不许过去,昨夜刚下了雨,草地里没晒透,路滑。”

    也不知怎的,花绸像是有些恼他,不知是恼他与她生气,还是恼他不懂自己,偏就不听他的话,捉裙往边上去。

    不想果真像他的,草里土没干透,花绸刚掐了花,冷不丁地了滑,脚踝崴一下,跌坐在一块石头上,摔的脚腕也疼,屁股也疼。

    奚桓忙提着衣摆跑过来,蹲着掀她的裙,褪下鞋袜查检她的脚。他将她的脚捧在手上翻看,抬起略显紧张的眼,“疼不疼?”

    花绸又恼又怨,也不知那怨哪里起,横竖酸得她有些想哭。可她没哭,只是目光飞星地轻剜他一眼,“你呢?”

    “我什么?”奚桓将她的脚放下,跪着只膝盖,抬起眼瞪她,“我什么您都不听。”

    “我哪里有不听?”

    “听了也白听,您也听不明白。”奚桓也有股火气憋在肚子里。

    “你怎么就知道我听不明白?谁告诉你我听不明白了?”

    来去到底的哪一句,倒把椿娘听得一头雾水,忙去搀花绸的胳膊,“听什么听?听得人稀里糊涂的……叫您要过来,摔着了吧?活该!”

    花绸无端被训了两句,恨得咬碎银牙,没头没脑地,抬起脚就踹在奚桓身上,“都怨你!”

    奚桓险些被蹬到土里,两个手肘在后头撑着,就这么迎面瞪着她,瞪着瞪着,倏地笑了。这一笑,好像心里的弦,与她心里的弦,总算合在了一个音调上。他爬起来拍拍手,转背蹲在她前头,心也软,声也软,“上来,我背您。”

    春浓花烂漫,花绸也忽地笑,趴去他背上,与他齐声笑数,“一、二、三!”

    轻松一下,就由地上蹿起来,花绸被他托得高高的,一抬手仿佛就能够到头上一片墨染的云。

    云翳聚来,大约要下雨,阳光执着地由乌云中穿透下来,照得满山透着诡异的黄,遍野的花像是开在一个暗淡的幻境。恰有凉风吹阳关,声声复声声,愁耳不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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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乔吉《商调·集贤宾·咏柳忆别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