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惜奴娇(八) 她被撕破的纯真,被他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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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风涌关山, 云黯断鸿声,不时势必会有一场雨。奚桓背着花绸匆匆下行,才到半山腰, 便有零落雨滴。

    他在四下里寻见一处石崖, 正好盖过头顶,便背着花绸过去,朝北果分派, “我瞧这雨下不长,你先带着椿娘下去, 等雨住了,我再背着姑妈下来。”

    北果傻乎乎地讨没趣,“雨既会停,我在这里守着爷不好?一会儿咱们一道下去。”

    奚桓恨不得拿眼将其千刀万剐。北果蓦地个哆嗦,连连点头改口,“那爷心, 我们先下去。”

    瞧着人走没影儿了, 奚桓寻了快石头搬过来, 请花绸坐。偏花绸方才磕着了屁股, 现还疼,不坐, 倚着石壁站着, 伸出手去接崖外的细雨, “春天的雨就是这样, 想一阵是一阵的。”

    “脚还疼吗?”奚桓没辩出话中深意,蹲在她脚边,撩了她的裙子裤管,拔下锦袜瞧。脚腕有些红, 没肿,倒不紧。

    花绸垂目望他焦燥的额头,一颗心像被温泉泡过,又软又热,将他狗似的踢一踢,“不妨事儿,哪那么娇气?”

    微雨轻洒,细得连声音都听不见。奚桓站起来,挨着她,时不时拿眼窥她,俄延半日,将雨熬得更细了,终于开口问:“姑妈,您为什么,愿意跟我留在山上?”

    叫花绸怎么答好呢,她实在也不知道,鬼使神差地,把韫倩的叮嘱的都忘了,也把满腹经纶都抛在了脑后。大约是细细的水晶帘隔断了凡尘俗世,又或者山风太烂漫,将那些礼数教条吹去了天涯远,以致她明知道他的心思,也甘愿傻兮兮地陪他留下来。

    “我问您一件事儿。”奚桓等不到她的答案,又再启口,有一点踞蹐不安。

    “什么?”

    “那天夜里,您醒着吗?”

    花绸一下就知道他的是哪个夜里,可她把眼睛在他脸上摇了摇,笑移去了别处,带着点迤逗的风韵,“你的是哪天夜里?”

    淅淅慢雨,远烟轻霭浓靑峰,一切迷迷蒙蒙。奚桓却忽然精光乍现,堪破天机,笑了笑,很轻,连声儿都没有。但像是卸下了他心里日积月累起的一个千万斤的担子,又像是春风入梦,袭击了他的魂魄。

    他闷声笑了半日,笑得花绸瞧疯子似的瞧着他。

    在她忧虑的目光里,他渐渐敛了笑意,转过眼来,目光情深难遣,像风雨半生的徒徙,缓慢地在她粉靥深深的脸上爬行。

    花绸有一阵心悸,正欲句什么破这微妙的岑寂,话刚悬到舌尖,倏地被他压下来的唇堵回轻喉,只发出“嗯嗯”两声回响,轻轻地,像被人挠着痒痒。

    她刚阖上眼,他就退开了两寸,捧着她的脸,烟雨瞳仁往她眼里挖进去,“现在想起来是哪个夜里了吗?”

    花绸烧红了脸,心似迫不及待地要从肚子里跳出来,蹦到他肚子里去,与他的心,长在一起。不上是吓的还是臊的,她别开眼,“你孩子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一抬眼,又被他亲了上来。这回却不温柔,带着少年郎欲得不能得的愤恨,将她揿崖壁上,却心地用手护住她的后脑勺,另一手环着她的腰。

    花绸有些匀不上起,张开嘴呼吸,正好叫他有机可乘,将舌尖溜进去,黏糊糊湿哒哒的,磨人得很。天旋地转中,她软得没了骨头,想就地倒下去,倒在他年少而狂热的呼吸里。

    他却倏然退开了,带着得意盯着她,“您我知道吗?我虽不算老成,可年纪也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是您不知道。您总拿我当孩子看待,这么多年,我早长大了,长得,比您想的还大。”

    花绸也没听懂他话里藏的霪心,只是柳乱花迷乱了她故步自封的脑子,又或者残雨细风搅弄了她墨守成规的心,一时也没功夫去计较。

    她垂着下颌,抿一抿洇润软绵的唇,在认命与不认命间左摇右摆,“桓儿,我们……”

    奚桓或许知道她将要什么,不忍听,捧起她的脸,目光酽酽穿进她眼里,“姑妈,您不高兴?”

    花绸摇摇脑袋,把脸从他滚烫的手掌中甩出来,甩落了鸭髻上一朵半红半白的西府海棠,落在水洼里,红似火热的当下,白似灰心的未来。

    “没有。”她在此刻,对肚子里砰砰跳动的心服了软。

    “那您笑一笑。”奚桓拾起花,抖了抖雨水,歪着眼重新往她髻上插。遗憾是花梗被发丝磨蹭软了,死活戴不上去。

    她的笑颜如月纱蒙着的红玛瑙,有些凉意,“戴不上去别戴了。”

    他便把那朵能挤出蜜的西府海棠捧在手上,瞧了半晌,心地藏在了怀里。一抬眼,楚山云散,一束金光杀破天际,照到这里来。金谷藏暗人,却藏不住年少轻狂的爱。

    下晌回去,仍旧是奚桓背着花绸,手臂勾着她的腿弯,半弯着腰,像匹任劳任怨的老马,驮着他的梦、他的心,驮着他一生的珍宝。

    金谷啼鹧鸪,眼送云雨情。山下的石板路泛着水光,倒映着乔府崇闳的大门,门下几个厮正挤在一处谈笑。

    倏见来人,管事的忙掸衣迎上去,“姑爷来了。”

    奚甯点点头,补服未换,才由内阁出来,往乔家来接奚缎云母女。听见后宅内席未散,便走到乔淳书房里去。

    甫进门,见皓首苍颜的乔淳在案后瞧一封帖子,一手握在唇边不住咳嗽。奚甯忙摘了乌纱,在案上倒了盅茶来,适才退了两步作揖,“婿给父亲大人请安。父亲身子还没见好?宫里的太医若不管用,不如婿写信到南京那边,请那边的太医来瞧瞧?”

    “不中用。”乔淳搁下贴,倚在太师椅上笑瞧他,坚毅的目光再难掩身形的佝偻,“人老了,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总要死在一个病上头,今儿瞧好了,明儿也得病,不必费事。”

    “是父亲多心,父亲老当益壮,自当有乔松之寿。”

    乔淳捋着半尺长的白须,笑睨着他,“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见奚甯有一丝发讪,他便开怀大笑起来,又引出一阵咳嗽,“你是内阁出来?”

    “是,才刚与潘懋周旋了一阵。”

    “还是为了荆州府那一百万修堤的银子?”

    “父亲老谋深算。”奚甯在下首找了根折背椅,呷了口茶,唇上噙着不浓不淡的笑,“我派人查过了,荆州那堤,确实久经风雨是该修缮。可往年荆州府有五百万的费用,明里暗里叫他们趁机贪了多少,现在他们拿不出来,却要我们户部出,钟老的意思,索性趁机连同福建盐场的口子,一齐撕开。”

    乔淳将胳膊撑在扶手上,饧涩着眼,有些昏昏欲睡的情状,“我如今要退了,礼部已经在准备授封我的事,皇上亦开始将我手上的权柄下移到你们你与潘懋手上,许多事,我都不好过问了。你那封福建盐场亏空的疏递上去,皇上怎么的?”

    “皇上叱责了我几句,盐运司隶书户部,是我们失职,半点没提福建转运使曹潜的事儿。”

    “这意思就明显了,是叫你们户部与都察院盯着曹潜,只盯着,不查办。”

    “婿明白这个意思,可都察院与钟老急的是,什么时候才查办。”

    乔淳将空茶盅递到案边,笑道:“你们那个钟老匹夫,就是性子急,这些年了半年不见改,好在你是他的学生,却没学到他这个性子。我告诉你,你去数数两京十三省在职官员,有多少是潘懋的门徒学生,又有多少身居要职?办他,这半壁江山,谁来照管?长白山一带的女真人,现就是潘懋举荐的人在守着,宁夏了十五年的胜仗,也是他潘懋的人。”

    奚甯忙拔座斟茶,“婿明白。婿这两年也在想,从前婿避举亲贤,甚少在皇上面前参与官员任派,是否有些过于谨慎?若人人都似我,反倒令朝廷许多时候无才可用,叫潘懋等人有机可乘。”

    “这是你的弊病,也是我的。”乔淳怅然一叹,“我到如今才明白,凡事不可太过,中庸之道,竟被我忘了。朝廷不成文的举荐之制,也不是全无好处。若咱们手上多一些贤德之才,何至于皇上要仪仗潘懋?”

    “父亲得正是。户部河南清吏司的员外郎大约明年就要告老,我这些时正虑着补缺人选,想着先从户部开始换上我的人。”

    “有人选了吗?”

    “暂且还没有。”奚甯自嘲地笑笑,“婿为官这些年,跟谁都不近不远的,一时还真寻不着个人手。”

    “你提了人,人自然就近你,可全国财政,切不可掉以轻心,倘或用错了人,苦的就是河南的百姓。”

    奚甯点头,听其咳嗽,忙掏了绢子递上。乔淳揩揩嘴,将帕上一点血迹折起来,撑着扶手起身,蹒跚着踅出案外,“荆州府的堤,该拨钱就拨钱。他们可以贪,你们却不能放着百姓不管,你们在上头斗,苦的是最底下的生民。这个时候,先把那些是是非非放一放,把堤修好了,明年农户好种地,也不至百姓流离失所。”

    春日斜晒,扑在乔淳老态龙钟的躯体上,腰也伸不直,靴亦挪得缓慢。正是这么一副老得再抬不起的脊梁,曾为家国之脊梁,日日夜夜支撑着社稷安危。

    奚甯忽觉惭愧,忙起身去搀扶,“父亲教训得是,是婿糊涂,差一点忘了荆州的百姓。”

    “现下想起来也不晚,以后,一刻也别忘,镌在心里。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何况那些个蠹虫奸佞?”

    “婿必定谨记于心。”

    乔淳转过脑袋,拍着他的胳膊笑,“走,去瞧瞧你岳母,她念叨着叫你续弦,这么大个家业,总要有人照管,就是大乔儿看着也不放心。我老了,膝下无子,就你们两个女婿,只盼着你们样样都好。”

    斑斓的温曛一帧帧闪过游廊,照着一老一壮两片背脊,像是周而复始的太阳,一个接一个,一天接一天。

    而还待高升的另一轮金乌,尚且埋在明月下,沉醉在少年的情短情长中,无声地笑着,像个偷香窃玉的贼。

    屋里灯花初结,窗外假山上一班仆妇查夜寻检,流火成魅,玉楼听风声,细细绵长,摇花摆柳。对奚桓来讲,这就是他少年时代里最繁荣昌盛时刻。他撑在窗畔,对花绸软绵绵的唇回味无穷。

    偏巧采薇门里进来为他铺床,冷不防瞧见他后腰上有一块颜色,过来掣着他外头黑色的蝉翼纱,擎灯照里头白色的里子,“爷,怎么后腰上有块血?您伤着了?”

    他回神过来,朝后偏偏脑袋,“嗯?怎么会有血?”

    连翘在罗汉床上听见,搁下针线过来瞧,“像真是块血,只是颜色不深。”

    话间,奚桓拧起眉将衣裳解了,采薇连翘铺在帐里,他则一把撕开了外头一层黑纱,秉灯一照,的却是一抹血迹,嫣红的,不大深。

    他想了又想,未曾哪里受伤,只是背了一天花绸,大约是她身上有伤,蹭在他身上的血迹。

    他想去瞧瞧她,拔靴走到屏风门前后,门上梅花点点,落红连天,倏令他猛地想起往常看的那些杂书,里头提过女人“落红”之事。

    七拐八拐地,联想起花绸在山上跌了跤,屁股正跌在一块石头上。他踅回床前,拿着衣裳垂眼,那抹淡色的血就成了一缕月魄花魂,旖旎暧昧,妖娆地冲他眨着眼,令他一颗心狂跳不止。

    他忙把衣裳卷起来,塞在枕头底下。采薇瞧见好笑起来,“平日多少穿不完的衣裳,这会儿又宝贝起来了。撕都撕坏了,扔了吧。”

    话去枕头底下掏,叫奚桓一把扼住腕子,“你再这么没尊卑,趁早出去别伺候我。”

    采薇那性子,正是个外娇内强,自他六七岁后,再没被他吼过,猛地叫他一端正训一句,给她泪珠子训了出来。立时不开交,在屋里摔杯子砸碟,扬言要告到花绸那里去。连翘在一头劝,一头使人收拾,乱哄哄闹一场。

    奚桓没空理睬,倒在床上放了帐子,提着衣裳,在秘密世界里,盯着那一块若隐若现的血迹发呆。夜风微动,携带着细细暗涌,仿佛是她被撕破的纯真,被他偷偷收藏,使他徒生一股奇异的、见不得人的快乐。

    盯着盯着,滚烫的血静默地蹿在了他的四肢百骸。

    正如他的揣测,花绸跌了那一跤就有些不舒服,总觉有一丝疼。翠绡葱蒨,她睡在帐里左思右想,终究有些不放心,擎灯走到奚缎云屋里来。

    赶上奚缎云没睡,靠在床头纳鞋底,迎头见她,忙招呼,“怎么不披件衣裳?夜里还是凉,你自来身子就有些弱,留神再病了,真是叫娘操不完的心。”

    绮窗外星月朦胧,花绸上床,抱着腿有些腼腆地将下巴埋在膝上,“娘,我跟您件事儿。今天我在山上滑了一跤,下头磕着块石头,就一直有些不大爽快,回来用帕子搽出丝血,倒是不多。”

    奚缎云立时将搁下鞋底,牵着她胳膊往裙上量,“别是抓了喜吧……”

    “什么叫‘抓喜’?”

    “我先前同你讲过的,女人这头身有红,被石头磕着流血,八成就是叫石头抓了喜去!”

    花绸一霎有些慌乱,惶惶的眼无神地转一转,“那可怎么好?”

    奚缎云颦额一阵,又笑了,掐掐她的脸,“不妨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嫁了丈夫,他若因这个跟你计较,就算不得什么好丈夫。可我瞧单煜晗读书识礼,不是那样的人,结亲后你跟他一,他自然能体谅。”

    “他会吗?”花绸有些不放心,可百转千回间,她忽然想到奚桓,倘若是他,他一定不在意。因此她轻轻笑了。

    风雨湖的风和软地吹进来,轻拂她若有还无的笑意。奚缎云不知道她心里想着别人,还以为她是为单煜晗害臊。

    于是将她垂在胸前的一帘发撩到背后,慈爱地看着她的珍宝,“他会的,他们家自来记挂着我们,魏夫人你也瞧在眼里的,是个难得不计较门第的好人。我的女儿又这样好,明月之珠,不能无颣,况且这一点点事,何足挂齿?”

    到此节,她倏忆起,“魏夫人才写了拜帖,是过些日要来拜访,我瞧那意思,是老侯爷的身子骨见好,大约会带着撮合山的来,定什么时节过礼。”

    花绸无悲无喜地点头,“娘,这事儿,别叫桓儿晓得。”

    “嗯?”奚缎云把两只猫儿眼转一转,笑了,“晓得了,那个魔王还跟没长大似的,日日缠着你,眼瞧着你要嫁人了,还不把家掀了?不告诉他,吩咐家下人,也别与他提起,免得他不好好读书。”

    提起奚桓,她又叹,“我心里还有件事儿,今日在乔家,乔和老太太的意思,是托我同甯儿提一提,松琴与桓儿也大了,该把事情定一定。我还想呢,要怎么同甯儿这事。只怕甯儿是想等桓儿殿试后才定。”

    月三更,凉如水地照进花绸心里,那片地就显得有荒凉,返照成她面上的笑颜,也有些荒凉,“既然托了您,您把话儿带到,行不行的是大哥哥的事情。”

    “是这个理。我瞧着松琴倒好,与桓儿般配。”

    “我瞧着也般配。”

    花绸颔首,把脸重埋回膝上,嘴唇在手背上轻轻蹭一蹭,上头仿佛还留着奚桓唇舌的余温,湿润而滚烫。可夜风微凉,朝她吹拂,提醒着她不为人知的密情以外,还有冷冰冰的未来。

    没几天,太阳亦开始有些滚烫,紫燕筑垒,翠鸳落沙,院墙上粉蔷花,暖春浓华。

    范家治完范宝珠的丧,终不见奚甯前来吊唁,撤了灵堂,仍旧使韫倩去还所借之幡。韫倩前脚走,庄萃袅后脚就有一堆怨言吹到范贞德耳边:

    “老爷瞧瞧,这做了多少年的夫妻,临了连送也不来送一送,这奚甯的心,真是比石头还硬!老爷如今快别指望他了,我看,早些另寻出路要紧。”

    范贞德欹在榻上,哼着咿咿呀呀的音调,“妇人眼光,还用你?我早急另辟蹊径了。”

    “谁?”庄萃袅乐呵呵捉裙到榻上,两个眼像见着活菩萨似地紧盯过来。

    “单煜晗。”范贞德将手上的折扇柄逍遥地转一转。

    “他?他在京里,向来不大于人来往,能有什么门路?老爷可别是急得没路走。你这里大堆大堆的银子送过去,他什么也帮不上,岂不叫咱们白吃亏?”

    “所以你是妇人之见,为了升迁,满京里谁的消息我不探听着点儿?别他单煜晗,就是潘懋家里的婆娘今儿穿什么颜色的肚兜我都能听出来!”

    得庄萃袅千娇百媚地一笑,将他胳膊推一把,“什么呢。”

    范贞德渐敛了笑意,唰一下抖开绢丝扇,扇上满题佛语,却洗不净他的利欲熏心,“他单煜晗能瞒得过京师的眼,却瞒不过我范贞德的顺风耳。你别瞧他对谁都敬而远之,可暗里早攀上了潘懋这棵大树,明上,又十分有远见地攀上花家这门亲事。我范贞德还真是服他了,他怎么就知道奚甯这么个硬石头,能待花家这门远亲如此上心?”

    “老爷的意思是,单煜晗早早的就与花家定了亲,为的是攀上奚甯?”

    “这子……”范贞德咋舌不住,满嘴里的赞扬,“这子真是不简单。他晓得奚甯在朝堂一不帮亲二不扶友,索性来了个两手抓!这些年维持着他洁身自好的名声,面上从不攀权附势,就等着与花家成了礼后,奚甯的眼睛能放到他身上去,他就能一步蹬天。”

    “那他又去攀潘懋做什么?”

    “他这是首鼠两端,各寻依靠。我看这子野心大得很,绝不甘就在太常寺当一辈子差,他是想进六部、进内阁。”

    庄萃袅冥想一阵,挥扇转过来,“人家怎么样,与咱们没干系,我只问,老爷通了他的门路,升迁的事儿可有了信儿没有?”

    “没有我找他做什么?他与吏部验封清吏司高大人暗里过招呼了,等他升上去,就考核我官绩,提补他的缺,太常寺寺丞。”

    喜得庄萃袅钗摇髻晃,“太好了!老爷在那‘和尚庙’里熬了这些年,总算能出头了!”

    “别忙着高兴,我有正事儿问你。”范贞德端坐起来,唰地收起扇,“奚府里,有没有可靠的人?为官,重在耳清目明,宝珠没了,如今奚府里探不着消息,始终不妥。有个人在里头,我总是安心些,省得哪日奚甯查账查到我头上来,我还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

    庄萃袅笑睨他一眼,“哟,人家查的都是要紧的大官,何至于查你一个‘和尚庙’?”

    见他面色不佳,她立时正经起来,“有倒是有,往前时常到那府里去,有两个丫头倒与我得上话,也拿了我不少赏,使她们盯着些,总是没问题。”

    “那你使她们看着些,有什么风吹草动,务必回话儿。多长对耳朵,总是没错。”

    范贞德笑倚到榻背上,口里又哼起调,咿咿呀呀听不清,一双权势眼飘到厅外,望断金乌。

    月到晚夕,半窗明灭,夜风携带花香扑朔而来,镜中恰有春莺成趣,一个卸妆,一个拆冠,正是梦回海棠好时节。

    黄昏韫倩发人回家传话,该夜就睡在奚府里,洗漱完,便与花绸并头枕在榻上,细家常。起她那门亲事,花绸满是叹息,“请期请的是什么时候?”

    “五月初六。”韫倩将头发顺到背后,与花绸对着脸话,口里吐着淡淡兰麝馨香,“就个把月的事儿了,我的屏风你绣到哪里了?”

    话间花绸爬起来,到箱柜里翻了两片卷好的莺色软烟罗铺在床上,“你瞧,绣了两面了,都是双面苏绣。”一面是百蝶,一面是半枝玉兰,“另两片也是玉兰花,绣好了连成一幅百蝶穿花花样,立在卧房里,雅得很。”

    “你用大绣架绣的?”

    “自然了,这么大一片,绣绷子哪里绷得开?”花绸收去箱柜里放着,一壁扭头,“那卢正元可有妾室没有?”

    “怎么没有?听有三房妾,年长的四十出头,年纪的二十出头。”

    “那可有孩子没有?”

    “有两个女儿。”韫倩拿着扇坐起来,靠在粉壁上,“老早就嫁人了,倒不紧。只是他没个儿子,娶我,就是在飞鸿寺的卦,与我八字正配,我能为他家生三个儿子。话儿在哪里,回头我要是生不出来,还不晓得怎么开交好。”

    花绸抚弄着一把七弦琴,搊弄了两个音,仍旧挂起来,“生不生得了,又不是你了算的。我看他先前有房太太,又有三房妾,近五十的年纪,别是他自个儿有些什么病因吧?”

    “谁知道呢?横竖我生不了,世人就都是我的毛病。”

    跳跃的烛光下,花绸迎面走来,带着抹俏皮的笑,“你若怕生不出人你,我给你出个法子。回头你找个年轻力壮的,与他生了,就当是卢正元的,叫他当个冤大头!”

    韫倩一下匍跪过来她,“要死要死!这种话儿也好的?”

    两个人闹做一团,日后韫倩回想,倒是一语成梦谶,思来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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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撮合山:即媒人,又称大冰;媒人;媒妁;伐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