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双蕖怨(四) 两颗心在黄昏里,渐渐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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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边花边, 风吹蓝田,晴丝袅袅坠茂檐,席上正唱着《画眉序》, 戏终身姻缘。

    奚桓与周乾将将归席, 才吃了两回酒,始见院门处风情斜倚着一位妙娘神仙,穿着宝蓝镶滚水绿长襟衫, 半露宝蓝百迭裙,戴着绿松石耳坠子, 家常挽着一窝丝,不是月见是谁?

    那月见娉婷走来,朝列席趣,“你们席吃到一半才叫我来,什么意思嘛?”

    着见过诸位,走到奚桓边上福身, “桓爹得空, 怎么不见往我们那里去?可见上回的话儿是哄人胡耍。”

    奚桓一头雾水, 朝对案连朝望去, 连朝忙端起腰招呼月见落座,“桓兄弟一个人没意思, 我才去遣厮去请的你, 不然谁想得起你来?你若怪罪, 仍旧回去就是了嘛。”

    趣得月见嗔他一眼, 叉着腰,“既这样讲,那我可就回去了啊,省得留在这里没趣。”

    话是要走, 可行动却挨着奚桓身后坐下来。奚桓了然是连朝请她过来坐陪,不好拂他的脸面,又觉没意思,便起身叫北果摸了十两银子搁在案上,“我家中还有事,先辞过,不好叫姑娘白跑一趟,这里是车马费,望姑娘不嫌。”

    骤听这话,月见真格有些没了脸,笑意阑珊地别过眼去,嗓音淡含怅怏,“瞧,我一来桓大爷就要走,别是我的无盐之貌吓坏了桓大爷吧?下回就是死明叫我,我也可不敢来了。”

    连朝忙调和,朝奚桓压压手掌,“怪贼坐下,你敢逃席,罚你一大海!她一来,你就走,知道的你有事,不知道的只当你看了她,叫她往后如何做生意?”

    奚桓只得高举玉斝,笑睨月见,“姑娘请体谅,我实在有事,还得赶回家中向父亲复命,明日我叫人送些料子去给姑娘裁衣裳。”

    提起父命在身,连朝亦不敢多留,且随他。倒是月见,眼瞧案上的银子,又听见送料子,喜的无可不可,捉裙起来,拿了银子举在他面前晃一晃,“桓爹有心,又叫桓爹破费,只是连曲儿都不曾给桓爹唱一个,受之有愧。”

    奚桓不过笑笑,辞过众人,仍旧归家。恰好来时那施兆庵听他提起一嘴姑妈在家与韫倩相会之事,眼色一沉,心窍一动,丢下满席追赶上去,“桓兄弟略等等,我与你一道走。”

    跨上马,奚桓拉着缰绳,马蹄踱了半圈,抖出他的笑声,“怪贼,你不坐着,又忙什么?”

    “你回去复命,我自然也是回去复命。”厮在后头骑马跟着,两人在前并驾齐驱,施兆庵笑睐他,“周乾怎么?”

    烈烈阳光下,奚桓稍显得意地扬起下巴,“应了,来时我就,他必然肯应。”

    “你怎的就断定他肯应?我还料他恐怕家中受牵连,不敢得罪潘凤父子,不会应得那么痛快呢。”

    奚桓夹着马腹,优哉游哉地轻晃脑袋,原野的风扑面而来,夹着草木幽林的清香,往后拂扬起他缠髻的银灰锦带,“你肯把听曲儿的心放些在周乾身上,自然也能料准。那日他无端端起潘兴,我就揣测,他必是有意叫我等通晓此事,若他怕得罪人,何苦宣扬?”

    “这人有些意思,”施兆庵轻轻嗤笑,“只可惜在朝中无人庇佑,又不愿屈拜潘凤门下,只能在此地为野。”

    “往后就有了。”

    施兆庵蹙额抬头,稍作思虑,笑展了眉宇,“你是想将他引荐给令尊大人?”

    “是这么个意思,父亲近日要改往日之风,为朝廷举荐贤才,知人善用,又不单是他潘懋之德。我听父亲的话儿,皇上顾及的就是潘懋这颗树倒了,他底下庇护的那些人才无所倚,便有所异。国不可无士,我将周乾引荐给父亲,能不能用,全凭他老人家做主。”

    言讫一踢马腹,扬奔出去,施兆庵亦松开缰绳挥鞭紧随,疾风奔腾的马蹄之后,搅荡万里飞尘。

    下晌归到府门前,奚桓下马将缰绳递与北果,扭头见施兆庵竟还跟着,好笑起来,“我你不也要回家复命,怎的跟到这里来?既然到了这里,进去吃盅茶再走?”

    施兆庵将马转向奚府角门上那条长巷,朝里头指一指,“茶就不吃了,我从这里穿出去。”

    “怪哉,方才你不往抚阳大街上去,倒要往这里绕一圈儿,什么道理?”

    他有些发讪,扬扬手上的马鞭,“吃了酒,多走走散散酒气,你进去,改日咱们到拜月阁相聚,你拂了连朝好几回面子,该请酒赔罪才是。”

    奚桓连声应喏,辞进门去。施兆庵便带着厮踅往长巷里进,果然老远瞧见卢家的马车停在奚府角门处,不见厮踪影,大约正在奚家门房内吃酒。

    长巷悄然,施兆庵静中生智,唤来厮长兴在耳根前嘀咕几句。那长兴得了令,滞后几步,鬼鬼祟祟走到卢家马车前,围着那匹枣红大马转了几圈。

    抬眼见泼绿的角门紧闭,他便嗫着手脚解了马鞍马绳,一拍马屁股,那马沿巷跑出去老远,须臾没了影,长巷只余一阵飞花惊尘。

    日晷渐倾,晚风卷帘,彩玉下宝殿,汗溶溶干了翠罗帕,有些见了凉意。时下吃过晚饭,韫倩见天色已晚,便与花绸惜别。花绸款留不住,只好将其往外送。

    风雨湖畔残阳红满,花绸挽着她的胳膊,不禁离愁满怀,“你身上千万记着擦药,如今在卢家也不愁吃喝,便要好生保养,还有,避着那卢正元些,我看你再叫他折腾下去,早晚身子亏损。”

    韫倩半应半愁,“你放心,我这条命虽不值钱,可我自己晓得珍重,你包的衣裳我回去就给了樱九。那丫头长得也算有几分姿色,给你的好衣裳一衬,难保卢正元不起心思。老天爷,我只盼着他起心思,放我一身自在才好。”

    “也不好,”花绸又叹,抬手折断一枝细柳,“倘或他久不到你屋里去,你没个孩子,可怎生使得?”

    韫倩倒颇为无意地笑,“这个你放心,他一把年纪,还能折腾个几年?纵然我没个孩儿,未必他还会把我休了另娶不成?就是他有那个心,也没那条命,无非是多养几个的罢了。嗳,我还就怕他不养,养起来无非是散几个财,怕什么,我一个人使得了几个钱?他多多的养才好,轮日子轮到我屋里一月也没个三两天,岂不是大家轻便?”

    “那他另几房怎生?”

    “她们也巴不得呢,”韫倩挥一挥绢子,嗤嗤直乐,“我试探她们的口风,大家倒都是一个心思。自我进了门,卢正元的账就交了我,我许了我家二娘几匹缎子、几条汗巾子,她便愿意托娘家人寻两个丫头进来,替大家分担分担。”

    花绸听后亦跟着捂嘴笑,话走到角门上,使门房唤了卢家的厮出来,两个人自站在里头话别。

    忽闻那厮跳脚起来,“马呢、咱们家的马呢?!”

    二女跟着往门外瞧,哪里有马,只剩个空架子车在那里。韫倩两头顾盼一圈,横眉啐那厮,“叫你看个车也看不好,偏会钻空子,这时候你吃什么酒?!”

    花绸亦跟着巷子里张望几眼,握着她的手,“罢了罢了,大约是马儿挣了绳索,自己跑出去。我使人牵马出来,仍旧套了你家的车送你回去。”

    话欲扭头分派厮,谁知“凑巧”就见施兆庵那头走来,牵着皮黑得发亮的马,迎门见了花绸,丢下绳作揖,“正在前头与桓兄弟拜别,要往这里回家,不妨又见姑妈,姑妈康安。”

    “你也安。”花绸虚托托手,请他起来。

    韫倩一听这声音,心里冷不丁一跳,些微歪避着脸。施兆庵的眼似春水从她身上淌过,扭头望一眼那车架子,借故搭讪,“姑妈要出门?”

    花绸便笑,朝韫倩望一眼,“哪里是要出门呢,门前送卢家夫人回去,不想她的马跑丢了,我正要叫厮牵了府里的马来送她家去。”

    正中了施兆庵胸怀,翛然一笑,“何必麻烦?我这里现成的,借姑妈套了送夫人回去一样,我也正要往那头归去。”

    不见韫倩讲话,花绸便擅自点头应下,“也好,你的马套了她家的车,横竖你们是一个方位,到了她家,再解了还你。”

    “是这个道理。”施兆庵将马绳牵递与卢家厮,眼望着套好了车,半转身避了避,让了韫倩登舆。

    韫倩叫莲心搀扶着,回首与花绸挥绢子,“那我去了,往后再请你到家中坐。”

    “嗳,你慢些,快上车。”

    车辙碾着灰尘,压出长长的余痕,韫倩安坐在车里,手心起了一层汗,连带着有些心惊胆战。她背贴在棂心车壁,将宝蓝色的车窗帘子撩开一条缝,瞥见施兆庵就走在一步前头,正与她家厮话。

    那厮将车赶得慢慢的,邀他上来坐,“大官人上来坐,走得累人。”

    “不必了,我吃了酒,走走散散酒气。”施兆庵剪着手笑。哪怕他金尊玉贵的身躯从城南跟着奚桓跑回来,又在巷口干着嗓子徘徊了半个时辰,可他半点也不觉着累,反而生出无穷无尽的精力,只为靠近她一点。

    再近一点,他借着这川海人流,滞后了一步,贴着饬饰精美的车厢走。

    他的声音,好似平地起波澜,韫倩清楚的记得成亲那天,也是这声音在盖头外将她的心振了振。车帘上绣着盛放的八宝莲花,韫倩盯着几片金线花瓣,心里也仿若有什么缓缓盛开了,在她轻粉淡傅的脸上,开出了一缕笑。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凑过脑袋,下巴朝窗帘子怼一怼,压着声音,“这位官人姑娘认得?”

    韫倩莞尔摇首,紧贴着车壁,又将帘子拨开一条缝,正好够看见施兆庵沉默的侧脸,如锦绣山河般起伏连绵。不想他倏然扭头,吓得她的手一抖,稳住了,这才瞧清他的笑脸,如风摇树,“我是施兆庵。”

    这声音仿佛是一颗心落进繁华紧簇的花谷、又溅起的回响。韫倩没有丢下帘子,隔着那条缝也对他笑笑,“我是范韫倩。”

    鼎沸的长街埋没了他们的声音,莲心却听得一清二楚,忙搦腰过来将韫倩的手握一握,“姑娘!”

    是有些失礼了,一个婚嫁后的年轻妇人与个年轻男人搭讪。可是韫倩,她自幼便生了一身孤胆。她将莲心的手反握在裙上,眼转回去从那条细细的缝里眱住施兆庵,“谢谢你的马。”

    施兆庵挺直了腰,笑望她,尽管看得不完全,可就想多瞧一眼,“不必谢,你的马,是我放跑的。”

    韫倩一霎睁圆了双目,骨碌碌转一圈,忽地笑弯起来,“好没道理的人,为什么放我的马?”

    “你呢?”施兆庵有些轻挑地扬扬眉。

    要她,他放了她的马,又出借他的马,大约就是为了寻个由头与她走这一段路。但她不能,不是怕的,是羞的。她如露压菡萏般垂着下巴笑,那只手却一直拨着帘子不放。

    成婚起,她再没这样笑过,或者是出生起,莲心记不真切了。她看着韫倩,好像看着她从一只发皱发酸的橘子,变成了颗树下刚采撷的鲜荔枝,挂满了快乐的心事。她不忍扰,便挪坐到了另一边。

    施兆庵渐渐敛了笑意,转头起,“时候,我与桓兄弟一处玩耍,听过你,你家原与他家有亲,时常往他家里去。”

    “我也听过你,”韫倩像风吹了荷花,笑容被稍稍拂开,露出底下一些怅然,“京城就这样大,家中又都是为官,转来转去,总是听见过彼此。”

    “可不是?我也常往他家去,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你。”施兆庵遗憾地笑笑。

    到此节,马车由长街转入个胡同,耳边的喧嚷忽然被风刮在身后。前头有厮在,韫倩不好再出声,最后望他一眼,放下了帘子,默一阵,遽然抻起腰朝前头吩咐,“慢些赶车,我胃里有些不大爽快,叫这一通颠,益发颠得肚子疼。”

    马车便又缓了几分,施兆庵仍旧贴着车走,听着嘎吱嘎吱的车轮响,伴着他放缓的步调,好像身边的一切都轮为背景,他与她,搁着颠簸的帘子,只感应到两颗心在轻至的黄昏里,渐渐共振。

    夜色温柔,玄月渐满,风烛摇起潺湲的光,倾落在楷书密集的页匪上,使字如蚁行,瞧也瞧不真切。

    连翘又擎着盏银釭走到书案前来,轻劝,“爷,夜深了,仔细伤了眼睛,明儿再看吧。”

    奚桓适才搁下书,踅出案落在榻上,余妈妈忙端着碗刺参蒸蛋进来,“吃了这个,歇会儿好睡。”

    见他端起来,余妈妈咧开牙笑不住,“桓哥,下场的事情你交给姑妈,那头里可都给你点清楚了?要带些什么可得备齐全了,我听见下场便封死在那里,吃喝拉撒一贯在里头,入了秋,夜里凉,还该带着褥子被子,可都有了?”

    奚桓闷声应着,两三口吃完,又听人来叫,奚甯归家来。他忙理了衣裳往那边去,进门拜了大乔,又到榻上拜见奚甯,“父亲夙夜担簦,为朝政辛苦,儿子无以为助,动了周乾上都察院举劾潘凤。”

    奚甯歪在榻上,使丫头上了茶,拇指摁着额角,眼睛半寐,“你不是这周乾不屑官场吗?怎么这么轻易就动了他?”

    “儿子擅作主张,许诺将他引荐给父亲。”

    恰值茶来,奚甯呷了一口,适才驱散些疲倦,提起精神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竟如此青睐他。”

    “是个狂人,”奚桓笑笑,拣了最首的椅子坐下,“性子又直又张扬,羁傲清高,父亲手底下,正缺这样的人。”

    “你倒看好他。”奚甯掸掸补子袍,慢靠回高枕上去,“回头领来我见见,若真是个可用之才,待他殿试考出个名堂来,我自会与吏部商量着安插。”

    “潘懋是吏部尚书,周乾举劾他孙子,父亲还与他商议,可行吗?”

    “你祖父卸甲后,我与他,自然就摆到台面上来了,这点面子他不卖我,皇上也会给我。”言毕,奚甯将谈锋一转,望住奚桓笑,“你若入仕,想要何官职?”

    奚桓挺直腰板,双手垂放膝上,笑如月下的湖面,平静里藏着浩瀚的柔情,铺天盖地,“姑妈自幼教导,天生我材必有用,譬如一棵树,长在路边,能供过往行人乘凉,一株花苗,撒在原野,能为世间增色添彩。儿子不求高官厚禄,天下官职,无不是为君分忧,为民谋利,儿子不论何地、何时为官,哪怕只是派儿子做个驿丞,儿子也自当竭力以赴,不敢轻怠。”

    奚甯倍感欣慰,拔座下来,往他肩上拍拍,“你姑妈自幼跟着你姑爷爷读书学道理,可惜她是个女儿,若是男人,必然继你姑爷爷的衣钵,造福一方百姓。你听她教导,必也不差,好好考,爹知道你行的,明年春天殿试出来,咱们父子同朝为官,为君效忠,为国效力。这会儿回去歇着,爹换身衣裳,还要与你姑奶奶请安去。”

    灯辉杳杳里,奚桓满怀信心地站起来拜礼,“爹,您还记得应承儿子的事吗?”

    “你子,”奚甯含笑将他指一指,些微无奈地垂下去,“记得,君子一言,还会哄你不成?只是我倒奇了,这家里,但凡是你要的,什么没有?还跟你老子谈起条件来。”

    奚桓别有深意地笑笑,“有虽有,但还不是儿子的,若要她光明正大的属于儿子,得父亲发话。”

    奚甯不大当回事,摆摆袖,“得了得了,我不管你。只是有件事,你得跑一趟。”

    “什么事儿?”

    “单煜晗这两日就要升任太常寺少卿,于公,你眼瞧着就要入仕为官,也该与这些仕途之人来往来往;于私,他与咱们家有亲,你又最敬重你姑妈,往后他就是你姑父了,你也该着人备些礼送去单府。”

    乍听这话,奚桓的笑意僵在脸上,垂下眼喁着微词,“咱们家与他素无往来,这会子有什么好去的?”

    奚甯不明内因,倒对单煜晗大为赞赏,“我瞧此人倒不错,为官这些年,一向洁身自好,从不结党营私,你与他走动走动,学学他的为人也是好的。况且有亲,终归少不了来往。”

    奚桓想泼口骂,却不敢,闷头耷脑地在他背后探听,“单家来过礼了?”

    科考临近,奚甯也怕他分心,在前头笑,“倒还没有,你听这些做什么?你姑妈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一个辈操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儿要紧。”

    这就是他头一桩要紧事,奚桓在后头欲言又止,满腔的话等待着可乘之机,一天接一天,等到了焦金流石的六月。

    倘或奚桓肯抽个空亲自去一趟单家,大概就会知道单府里有多热闹,一头大张旗鼓地筹备聘礼,一头乱着广迎贤客。

    单煜晗荣升太常寺少卿,虽素日少与人往来,也难免有几位同僚祝贺。几位寺丞亲自送了八盒礼,太常寺卿亦送来些东西,少不得还有范贞德亲自送来几件古玩字画。

    满堆豪礼里,单煜晗里头挑拣了一副王献之的字使厮毕安包好暗里送予潘凤,且嘲,“潘凤最好个风雅,满口里诗书,满肚子金银,实在可笑。这个正合他意,送给他去。”

    正来,外头厮又送来两张贴,一张潘凤贺来,单煜晗接了开,不过是两句恭贺之词,他仍到案上,“我想着送他礼,他想着来贺,倒虑到一处去了。”毕旋到书案上写贴回他。

    那厮又呈递一封,“这是奚府里奚大人使人送来的,连并着一条玉带、几样官窑瓷器,一并都收到库里去了,上有礼单,爷请过目。”

    单煜晗忙搁笔,接过来瞧,逐字看来,不禁发笑。毕安在旁,少不得跟着奉承,“爷经营这几年,总算苦尽甘来,您瞧,奚大人也使人送礼来贺。听如今钟老也要退了,奚大人因在内阁势薄,正要广纳贤才收入门下,这回,大约是想起爷的好处来了。”

    “也不枉我费这一番功夫,”单煜晗将贴摊在案上,拔座起来,在多宝阁前翛然踱步,“明年户部河南清吏司的员外郎要卸任,正缺个人填上去,少不得他奚子贤能想着我。”

    “这是自然,咱们爷博学多才,又是他的亲戚,放着您不提,还想谁去?”

    闻言,单煜晗摇首苦笑一阵,陡然间拂袖,扫落了满案锦色贺贴。春风得意的笑意渐渐在他面上凝结成一抹怅恨,嗓音暗暗地沉下去,“想我侯门之子,自幼苦学,寒冬酷暑,从不敢松懈,无非是为功名出仕,一展抱负,效忠朝廷。不想报国无门,空怀满腔志向,却不得不将心思用于钻营这些旁门左道!”

    着“啪”一声拍案,险些惊掉毕安的魂儿,见主怨懑难当,他忙低腰宽解,“爷别灰心,眼下不是有出路了吗?只等成了亲,少不得仕途通达。”

    单煜晗撑俯在案上,毕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瞧见他两副肩抖起来,渐渐听见他低沉晦暗的笑,活像地底下钻上来的声音,听得瘆人。

    半日,他松开手反剪在身后,半仰着脸瞧梁上藻井,那些繁脞精美的图案像悬在他头上的网,他倏地嗟叹,“君恩负我、圣学负我,望子贤勿负我。”

    毕安陪着笑脸,半副身子歪在书案上头,“爷,的可有些不明白了,如今也升任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何苦要去谋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之职?”

    “你哪里懂这些?”单煜晗垂下脸来,笑意文雅,仿佛那抹郁郁不得志的恨意,一泄匆匆,“宁做穷官,不坐穷衙门,别太常寺少卿,就是太常寺卿,于国之策上,也不上话,我在太常寺混到死,一生所学,终无用处,还不如到地方做知府来得实在,好歹可在一府之政上大展拳脚。都是六品,那知县与户部主事能一样?进六部,才是通天之路,否则,潘凤也犯不着舞弊徇私为他儿子谋个户部主事的差事。”

    到那个蠢材,单煜晗牵起唇角,欲笑不笑,不屑之意被投射在烈烈长空。

    长空下,局势悄然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自周乾到都察院举劾潘兴父子舞弊徇私后,都察院以雷霆之势查处了国子监祭酒,迅速整理案录证词,写成疏本上呈内阁,参工部侍郎潘凤以权谋私,结吏部徇情授官。

    疏本摊在次辅潘懋的案上,一干革员皆不敢做声,潘懋抬起一对稀疏的眉,望一望下首案上奋笔疾书的奚甯,撑着扶手起来,蹒跚到他案前,“奚大人,参潘凤的疏本你瞧了吗?”

    奚甯忙搁下笔,仿若全不知情,“方才与阁员们都瞧过了,众人都不敢拟票,汪卿是阁老的儿子,想等阁老过了目,咱们再商议票拟的事。”

    言讫他起身,搀着潘懋往上案去。一个转身间,潘懋已雷霆震怒,狠一甩袖管,“哼、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该如何办就如何办!别是我的儿子孙子、就是皇亲贵胄,也得依法办事!”

    吼得众阁员垂首不语,奚甯将其搀在椅上,眼瞥过都察院的疏本,温言劝慰,“阁老不必动怒,汪卿在工部,一向秉公理事,这回出这样的岔子,也难免,潘兴毕竟是他的儿子,哪有为父者不替儿子算的?慈父之心,下官也有体会。”

    潘懋咳嗽几声,端起茶盅抿一口,半银的长须上挂了几滴水,投进他徐徐老矣的目中,斜起来睇着奚甯叹息,“我还没死呢,他就当我死了,竟越过我这个当爹的私自为儿子谋官!也是我老糊涂,若不是都察院的疏本放在这里,我还半点风也不知道!”

    言毕提笔蘸墨,拟了票附在疏本上递与书吏,“就按这个,原封不动上呈皇上,国法为重,不给他些教训,他还只当我是死的!”

    众人少不得跟着劝一阵,“阁老切勿动怒,汪卿也是一时糊涂,皇上天恩,想必不会重罚,阁老回去好好教导他就是。”

    “裴大人得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阁老珍重自身才是要紧。”

    乱哄哄的内堂照光,各色的七窍心肝在太阳底下,都化成了同一张嘴,宽解轻慰之词如出一辙,奚甯的声音夹在其中,是硬的心肠,软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