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纱窗恨(三) “真是叫姑妈爱也爱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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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覆绿瓦, 螭吻向风,冰雪十月,苍树折冻。眼前年关不过两个月, 各门户皆是喜挂眉稍, 笑结唇角,行色匆匆忙着采办年货。那大门户里,自然也忙着收租收物, 再往各出送礼分派。

    独这卫家,所收田租五六百, 连年节下都有些吃紧,何况填顺天府的亏空,哪里来的心思大操大办?那卫朝良气极了,将卫嘉叫到跟前来,又骂一遭:

    “你你借了银子来,如何我到今番还没瞧见影子?或是你哄我, 或是你又拿去赌输个干净?!好好好、这个年索性就别过了, 阖家找来绳子, 一齐吊死了为上!或者, 我把你肚子的里肠子扯出来,先将你个孽障勒死!”

    卫嘉忙不迭跪下央求, 一把鼻涕一把泪, 只恨不得把头磕落在地上。幸而太太下人们一阵劝, 好歹给拦了下拉。

    这厢逃出命去, 催颓回房,谁知又有个范纱雾在榻上哭个不住,“如今大嫂嫂与弟妹都明理暗里地挑刺骂我,是娶了我, 弄得如今家中接应不上。我倒好笑了,我花了你家几个钱?你拿我的嫁妆去赌就罢了,还掏澄出这么大个窟窿,反倒都怨我规劝不好爷们儿,不贤德。你倒肯听劝呀,你这样的,我纵一千一万个贤德,也约束不住,除了吃喝,凡事不会!瞧瞧我周围这些姐奶奶,姐姐虽嫁了个老不死,到底不缺银子使,表姑妈虽与婆母脾气不合,可表姑夫,却是一等一的人才,就我命苦,嫁了你这样一个酒囊饭袋子!”

    骂得卫嘉急了,抬手要,她却不怕了,反站起来,脑袋直往他胸口上撞,“你死我、你死我!横竖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死了倒干净,省得处处受人奚落!”

    卫嘉跟她讲不清,气涌如山拔腿走到书房去,闷坐半日,倏听厮来报,奚桓使人过来话。他正欲躲出去,谁知廊下瞧见北果被人领着来,避之不及,只好招呼进书房话。

    按上回奚桓给了三日之期还债,卫嘉还不出,几面无可开交,险些愁坏了心肠,恨不得挖个雪坑趟进去,永世不见人为好。眼前见北果逼上门来,只得百分客气地待他,又是请茶招待,又是请人落坐。

    又连番下许多话,“你回去与桓兄弟讲,银子我定是要还的,借据在他手上,我还肯抵赖不成?只是眼下临近年关,家中愈发艰难,实在是无法,请他再宽些日子。实话与你了吧,如今我外头也有人催债呢,我纵有一条命,也不知先抵给谁好。”

    北果揣着奚桓交代的事情来,心中暗笑不止,面上假惺惺替他发起愁,“我来了这几回,也晓得大官人的艰难。嗨,我一个做下人的,回回来,大官人回回都拿我当上宾待,我心里感激大官人,少不得,要替大官人出个主意,兴许不尽能免了欠我们爷的债,嗳,保不齐我们爷还能另添二三千银子与大官人,也未可知!”

    闻言,卫嘉刹那来了精神,忙把他由下座请到上首来,“什么法子?你且与我听。”

    “是这么回事,我们爷心头揣着件烦难事,前头叫我寻人去替他办,我一时还真找不着这么个合适的人。耽误至今,爷益发愁起来,对我,若能办好这个事,还要赏我银子娶媳妇。大官人若能办了这事,少不得,我在爷跟前情,免了大官人那三千的债,再另借三千与您。”

    “哎呀,什么事情你倒是啊,急死人了!”

    “这是要紧的事情,我可不好轻易。”北果故作为难地摆摆袖,“这事情,大不大不,却一要大官人舍得,二要大官人不怕得罪人,我只问大官人敢不敢做,若敢,我去回我们爷,再请大官人过去商议。”

    一番话得卫嘉心里振一振,转头又想,到如今这境地,再难办的事情,无非是杀人放火,他有个顺天府当差的爹,有甚可怕?索性将心肠一硬,一拳捶案,“敢!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如今我这境地,还有什么可怕的?!”

    “大官人果然有胆识,您在家听信,我这就回去禀报爷。”

    不一时,北果归府走到莲花颠,告诉奚桓卫嘉的话。奚桓在榻上吃一瓯鲍螺吃茶,赏了他两个点心,发去了。

    花绸盘腿在对面坐着,放下半块玫瑰酥饼,拍拍手上的渣,“卫嘉应下了是好,他那样一个赌徒,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单煜晗那边,还不知要怎样叫他上钩好呢。”

    奚桓将咬了大半的鲍螺塞进她嘴里,听着她嚼得声音酥酥的,他便笑,“我已想过了,年节后,为着面上过得去,他一准儿要来咱们家拜年,届时,你听我的,这样办……”

    他抻腰凑过去,附耳了半天,逐渐将花绸得笑意盈盈,回眸嗔他,“你哪里弄来这些东西?”

    “我自有法子嘛。”奚桓高深莫测地收回眼,瞥见她鼓囊着腮,便笑嘻嘻招来,“碧乔胡同里,这玩意儿多的是。到时候问月见办一些来,便宜得很。”

    商议定了,花绸叫摆饭,二人吃过午饭,无甚消遣,是往园中踏雪折梅。花绸换上灰鼠镶滚桃粉短袄,扎着银红羽缎裙,奚桓又翻出来一顶灰兔毛暖帽替她围在额上,上头灰扑扑的眼色衬得笑脸雪白,下头衣裳又映着桃色,又戴着副粉碧玺坠珥,益发桃红杏艳,眼如春水。

    出门前,花绸吩咐椿娘,“你把炭熄了,出去逛吧,若冷了,我与桓儿往他屋子去。”

    椿娘笑嘻嘻拣了个包袱皮装几条花绸做的绢子,“我去卢家瞧瞧莲心,正好把姑娘给韫倩姑娘做的绢子捎过去。”

    “也好,你替我问问她好不好,我过两日去瞧她。你套了车去,坐轿子恐怕轿夫脚下滑。”

    各自出门,走到园中,四处皆玉雪靡靡,冰晶世界。花绸穿着羊皮靴,脚下踩的咯吱咯吱响,像挠在人身上的痒痒,听得她咯咯笑。

    奚桓只恐她摔着,一路托着她的腕子,花绸不要,挣了几挣,“叫人瞧见。”

    “瞧见就瞧见好了,”奚桓死活不放,仍旧托着,“爱瞎想的就瞎想,爱嚼舌根也让他只管嚼去,我看哪个敢到你我跟前来嘀咕,那就是不要命。横竖咱们是两耳清风,双目雪白,听不见,也瞧不见。”

    “你倒真似个出尘的仙翁。”

    花绸白他一眼,把手垂下,钻到他袖口里,叫他握着,“我预备着给你姑奶奶你爹捎带些过年的东西去,虽就是他们两个人,也该热热闹闹过的好,异乡又怕你爹吃不惯,我使人捎些腊肉熏鹿过去,你姑奶奶惯爱吃这些。”

    “你想得周到,我就想不到这些琐碎。”

    走到二门前头,黄洋洋开了一片腊梅,花绸折了几枝,抱在怀内,像抱了满怀烂漫璀璨的“明年”。

    而年尾的风凛凛吹往南,褪去强悍,似一把温柔的刀,轻轻宰割着皮肤,磋磨人病瘦。

    往武昌一行因奚甯病倒,暂阻开封,在此耽误了半月之久。原是住在驿馆内,不想那府台王大人从哪里听见奚甯走到了此处,忙带着人到驿馆拜见。听见奚甯病中,千求万劝,将奚甯一行由驿馆挪至他府上住,请大夫吃药,阖家侍奉,十分周到。

    这日奚甯见好,特请他到屋里来谢,“这些日原不该叨扰王大人,如今既已叨扰,还累得府上老太爷老夫人连同夫人连番探望,奚某心上十分感激。眼下我已病愈,不好再耽搁行程,预备后日启程,还望大人不要告诉老太爷老夫人,省得风雪里,老人家还要来送。”

    那王大人见他如此客气,只把四肢不知如何安放,忙在下头作揖拱手,“大人这是哪里话?大人是长官,下官能招待大人,实乃下官之幸,何来叨扰一?下官斗胆劝劝大人,这病刚见好,不好长途跋涉的,此往武昌,也就一月路程,大人多歇些时日,年下也赶得到。”

    正话,奚缎云忽然帘子走进来,一见屋里有生男,忙要避忌,把脚抽回去。奚甯却在椅上朝她招手,“这是王大人,见得的,不妨事,咱们在人家家中叨扰数日,你也应来谢他一谢。”

    奚缎云便捉裙进来,那王大人见其风姿绰约,不敢越礼,谨慎地避开眼,躬腰作揖。奚缎云亦福身还礼,“多谢王大人款待,夫人为人热络周到,请也代我们谢过。”

    “不敢不敢,”王大人倒也耳闻奚甯这段故事,因此颇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好,想一想,拱手道:“夫人太客气了。夫人快请坐,我这里正劝大人迟些日子启程,等身子大安了也不晚。大人眼前虽然见好,到底还有病色,倘或路上又染了风雪,如何是好?还请夫人也劝一劝。”

    奚缎云瞧一眼奚甯,对着王大人婉约一笑,“大人都劝不住,我哪里又能劝得住?况且扰了府上这些日,着实不好意思,等我们到了,再差人给大人保平安。”

    那王大人见劝不住,只得叹一叹,又与奚甯寒暄几句,方告辞出去。

    人前脚走,后脚奚缎云就板起脸来,走到屏风后头榻上倒茶吃,不理奚甯。奚甯拢拢大氅,追进去,“你瞧,方才还十分讲理,这会儿又生气了,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出来,也好叫我改啊。”

    “你并没有哪里得罪我,”奚缎云乜他一眼,满大不高兴,“你得罪你自家的身子,与我何干呢?”

    屋里没别人,只有一片晴光与暖意踅入窗,奚甯尚有余病,没有戴冠,单用一根玉笄挽了半个髻,眉宇中淡淡僝僽,笑颜便如一片晚林间摇曳的风。

    他坐在她身后,拉着法氅的衣襟将她裹在怀里,歪着脸看她,“我已好了,大男人这点余病算得了什么?你方才跟外人话那般懂事,怎么跟我就耍起脾气来?咱们到了武昌,安定下来,我答应你,在住处歇息几日,不问公事,这可行?”

    沉默中,空气里似有活泼的气泡,一个个绚烂地绽放在阳光里,终于绽出奚缎云的一个笑,但她马上敛了,斜着冷眼看他半张脸,“真的?”

    “真的。”奚甯高高地挂起唇角,将她转过来亲一亲。

    正亲得难分难舍,忽闻脚步声,二人立时分坐两边,好不正经地等着人踅进屏风。原来是红藕,手里拿着封信递给奚缎云,“太太,是家中的信,姑娘写的,又捎了一箱衣裳来,还有三支老参,叫给老爷吃,也有老爷的几件袄。”

    奚缎云乍惊乍喜,一头拆信,看一眼奚甯,“我还咱们的信去了,还得下月才得回信呢,想不到这样快。”

    “妹妹记挂你,自然使人快快送来。”

    稍刻看完信,奚缎云又挪到案上写了封回信,使红藕带出去后,自家在案上笑得合不拢嘴。茜纱窗外静无人,只有她支颐着一张脸,袅娜腰肢,媚媚孜孜。

    情正浓,兴转佳,奚甯病了这些日,无福消受,眼前见好了,便有些心猿意马,仿佛有一缕热血,由下而上地将他的头脑袭击,驱使他上去拉她,“回屋歇会儿。”

    “歇什么呀,人家才睡起来。”奚缎云被他拽着,行至廊下,走到偏房前,猜到他意欲何为,便动了坏心,要逗逗他,紧抱着廊柱子不撒手,“我不睡了,睡多了夜里睡不着。”

    奚甯以为她还没明白,便低声热气地在耳边哄一哄,“不睡,就进屋趟会儿。”

    “躺什么啊?不躺了不躺了,趟久了骨头酸。”

    院中亦无人,只有满院雪光,奚甯大胆地偏着脑袋亲她的脸,恍然瞧见她一双眼笑如月牙,一霎懂了,她是故意逗他呢。他倏地发起狠来,掰了她的手臂,拦腰掮在肩上,推开门,一鼓作气地扔进帐。

    奚缎云在床上捧着肚子笑个不住,“我的好大人,你病还没好全呢,行不行呀?可千万别逞强啊。”

    “谁逞强?”奚甯婑媠的眼一瞪,似有千军万马踏沙而来,滚滚凶悍地,踏过她每一寸柔软的肌肤。是他的手,抚过她的脸,拇指在唇上轻轻摩挲,将朱砂碾轧成了烂红欲滴,“我病了这些日子,把你都耽误了。”

    再往下,便剥开了她。奚缎云嘻嘻的笑声逐渐成了婉转的哼鸣,丁舌上交咂,丹唇上撕磨,贴得严丝合缝地把他一双眼睛望住,“那你赶紧好了,一夜都不要耽误我。”

    奚甯便毫不客气地闯入某些秘地里,来来往往的纠葛里,将她翻转,俯下去贴着她荏弱的背脊,在她耳边笑,“你不是躺得骨头酸?咱们不躺着了。”

    在血脉与心跳的蓬勃里,一番颠簸胜过长路坎坷,终点的天堂总在秾情里若隐若现,迂回婉转,快抵达,一霎又遥远,比屋外的太阳更磨人,比风雪更暴劣。

    热梦之后,天晴无雪,亭台轩榭,循迹烟霞,松风楼忙忙碌碌,彩衣旋出,华缎再入。

    这时节,各官宦家均收了下头田庄上孝敬的东西,自然赶着送一送,东西虽不值钱,要紧的是心意。奚甯虽不在家,谁敢忘了不成?各家来来往往送来不少东西,冯照妆招呼不赢,找来花绸一道接应。

    花绸却在榻上懒懒地推,“哪里好呀二嫂嫂,这时节不比从前了,如今我已不是这家里的人,不好管得太宽的。”

    “哪里不好?”冯照妆一屁股落在榻上,挥绢子推了茶,一额焦躁,“你虽嫁了人,可如今在家住着,就当是帮衬帮衬我,每日上门的人太多,我实在有些周旋不过来。喏,昨儿接了帖子,我险些忙忘了,今日下晌是赵大人家的夫人来,一会儿又是钱大人家的夫人到,我今日还得点送回娘家的礼呢,赵夫人我来招呼,钱大人的夫人,请你去厅上应酬应酬。”

    见她不吃茶,椿娘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牛奶,“不是姑娘不愿意帮忙,只怕单家晓得了,又唠叨‘自家不回,专替人家操心人家的事情。’”

    冯照妆索性一挥绢子,手搭在膝上,“妹妹也别瞒我,我知道的,你这会儿正叫人想法子使单家写休书,还能怕他们嘀咕什么?这些年,你与姑妈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姑妈又与大哥哥……是吧?往后你退回来,只管在家住着,既然长久在家住着,总要替我出出力嘛,是不是这个理?”

    听她这口气,花绸安心下来,便从榻上歪起,走到妆台前坐着,“二嫂嫂且去办送娘家的礼就是,钱夫人到了,我去应酬,我这里先换身衣裳。”

    “好好好,你快着些啊,话就到的。”

    人一去,椿娘便到身后为其挽发,捡起篦子来一缕一缕细梳,“听二太太这意思,往后咱们就是长长久久在家住着,也不防事。”

    花绸对镜一笑,“二嫂嫂这个人么,就是有些市侩嘴碎,人倒是没什么大坏处,只是如今大哥哥不在家,她是个贪财的性子,二哥哥又是手散的毛病,我难免得想法子插进去看着,免得大哥哥仕途上没什么,家里倒先败完了,否则还乐得清闲呢,懒怠管这些事情。”

    梳妆完,赶上那钱夫人到,花绸到厅上客套应酬一番。那钱夫人送来一笼肥肥的兔子,据是田庄上的人的野趣,城里倒少见。花绸欢欢喜喜收下,派人捉了两只送到乔家,又捉了两只装在笼子里,往卢家去送。

    这厢走到韫倩屋里,见韫倩还是个平平的肚子,好笑起来,“我还当一个多月过去,你这肚子得隆得老高,却还是这样平,别是身子不好吧,请大夫来瞧过没有?”

    韫倩兴高采烈地拉她榻上坐,使莲心张罗了一堆瓜子点心,瀹了花茶来,低低对她道:“大夫我太瘦了,不大显,如今是近三个月,卢正元只道是两个月,不显出来正好不是?”

    睃巡一眼,屋里屋外不见外人,花绸适才安心,“可与兆庵了?”

    “还没有,”韫倩摸摸肚子,怅然一笑,“自你们老爷去后,他也忙得很,一时不得空来。这两日他使人带话,是织霞铺里要送东西孝敬老主顾,他届时拿了东西送来,就能见一见,我再问问他。”

    “那卢正元待你如何呢?”

    到此处,韫倩益发高兴,“快不要提起,大夫来讲,头三个月有些险势,万不能同房,他好些日子不来了,除了不大许我出门,这日子,真是前所未见的松快!”

    “怪道不见你往我家去呢。”花绸笑笑,将斗篷解下来递给莲心,又回座上,“我给你送了两只野兔来,肥肥的,咱们使你家下人搬炉子烤了吃好不好?”

    “好好好、我正想油腥呢!正好叫了我们那三房妾来一道吃。”

    话便张罗开,使厨房里搬了炉子往一间轩馆里,将兔子宰杀了剁好,请来卢家三房妾,众人围着炉火滋滋烤肉吃,又另配了几样酒菜,欢欢喜喜笑取乐。

    这莺歌燕笑的欢声偏巧叫个过路的丫头听见,撇撇嘴,跺着脚走到樱九屋里,迎头告状,“我听见好像单家奶奶过来,带了两只野兔,叫厨房收拾了,在‘水白馆’里烤肉吃呢。太太还请了二娘三娘四娘过去,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在里头话,唯独不请五娘去,什么意思?”

    丫头完,到柜子里取了一罐药膏子来,撸开樱九的袖管子,只见上头姹紫嫣红,新伤叠旧伤,斑斓可怖,樱九冷坐榻上,面容憔悴,几分病恹恹的颜色。

    原来自韫倩有孕,大夫嘱咐不得同房后,那卢正元就搬到了这里,日日歪缠樱九,樱九心有怒而不敢言,只恨韫倩作践她。眼下提起她,便是一肚子的恚怨,“她前些日子不是闻不得油腥,这会儿怎么又吃上肉了?”

    这丫头也是个人精,心眼儿十分活泛,“我娘也奇呢,是有身子的人,一般头两个月吃什么吐什么,谁知太太就吐了一个月,第二月就见好了,莫不是真怀了个子?”

    樱九不懂这些,可蓦地把一颗心提起来,将涂了药的手臂放在火上烤着,“我有些想不通,她与老爷也就刚成亲时日日在一处,那时候不见有身子,怎么后头偶然一次反倒有了孩儿了呢?何况老爷,五十的年纪了,除了年轻时候前面太太生过两个女儿,后头就不见有孩子,未必她还真是算命的的,是替卢家传宗接代的命?”

    “我娘也这样嘀咕,底下人常议论,老爷没有儿子命,就是送子观音来,也不中用。”

    “这样,”樱九忽地把眉一提,十二分警惕起来,“你盯着些那院里的动静,我心里总有些疑惑,或许是她为了不与老爷亲近,故意编出这么个有身子的谎来,好长久推脱老爷,也未可知。”

    丫头狐疑地把她瞧一眼,见她手臂上的药膏被烤滴到炭盆里,滋滋两声,窜上一缕黄澄澄火焰,如恨汹涌,烧黑了天。

    冬日天短,花绸前脚归家,后脚夜便罩下来,归到屋里,见奚桓横倒在她床上,两片帐虚掩着,他沉沉的呼吸从缝隙里钻出来,偶然间,还调皮地两个呼噜。

    花绸搁下汤婆子,解了斗篷,吩咐椿娘添了炭,掌上灯,自去后,花绸便坐到床上将他摇醒,“这时候睡,晚上睡什么呢?快起来。”

    朦朦胧胧间,奚桓见眼前是个美娇娘,眉黛半颦,目光半怨,笼在昏黄不清的光里,瞧不太真切,只道仍在梦中,便去抓她的手,“仙女姐姐,我姑妈是住在哪宫哪殿,我到这天上来,四处找遍,也没寻着她,还请仙女姐姐为我指个明路。”

    这是还做梦呢,花绸暗憋着笑,抽了手,“哪里来的狂徒?竟在我九霄宫内不规矩,左右侍者,快快将他回人间!”

    猛地一呵,将奚桓呵醒过来,恍恍惚惚撑起身,四下里瞧一眼,“我怎的睡着了?”

    “谁知道你,”花绸抬起冰凉的手去揪他两个耳朵,晃一晃,“我才归家,就瞧见你睡在我床上,我不在家,你要睡么回自己屋里睡好了,椿娘跟着我出去,连个伺候你的人都没有,要吃茶喝水谁给你倒去?”

    奚桓忆起前事来,坐起来笑,“刑部好几个案子结案,我也才回来个把时辰,谁知听你往卢家去了,我想着你也该回来了,就在这里等你。既回来了,快摆晚饭吧,我饿死了。”

    花绸又觉他这笑脸有些傻兮兮的,心里又爱又恨,“傻子,饿了就早回你屋里吃去啊,在我屋里冷冷清清的,谁给你饭吃?”

    着出门喊椿娘传饭来,阖上门,回头见他坐在床上,还有些幼时的呆气,心里软得不知怎么好,忙去龙门架上拿他的法氅来给他套,“我的儿,你一睡起来,脑子也不灵光,眼睛也目呆呆的,跟时候一个样,真是叫姑妈爱也爱不过来。”

    奚桓这下彻底醒了,一把将她摁在床上挠她痒痒,“什么你的儿,没王法没天理,这就要弄死你。”

    正笑得花绸上气不接下气,椿娘便带着丫头提着饭进来解救。热热乎乎将六七个碗碟摆在炕桌上,银台灯明香篆暖,窗笼月圆如春暖,奚桓对面瞧她,面如花枝解语,眉横柳叶长疏,他的心里就有绵绵的春意,在冰天雪地里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