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主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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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太太显然也受用,坐下接过顾渺渺递过来的茶,便环顾起店内陈设来。

    她容颜不算惊艳,气度却佳。举投足都是高门大户里浸淫出来的端庄优雅。苍葭心知这位太太是过来照拂她生意的,但人情买卖不长久,若想要做大做强,最紧要的还是实力出众。

    她又瞧了何太太一眼,心里便有了分寸。宿主本身的天资不会丢,这位何太太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可能是天生肤色,也可能是生育后亏空未填,整个脸瞧起来黄黄的,却偏又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碎花旗袍。

    碎花这种样子姑娘穿是清新,她这个年纪就是气了。兼之宝蓝色那极高的饱和度越发衬的她脸上无光,脖子上又是同样明亮的祖母绿项链。选色上的富贵和衣服本身的花纹形成一个极不协调的拉扯。

    何太太一杯茶饮毕,便站起来,装模作样地选了一件大红洒金的的料子问她:“我记得你昔日艺也是不错的,不如为我裁件旗袍?”

    苍葭望了何太太一眼,略知她这隐含试探的心思,却不急着话,而是从呢料子那边选了个千鸟格纹样的,又道:“太太您瞧这料子如何,太太若信我,我用这料子替太太裁一件衣服,如何?若裁出来样子太太不喜欢,我不收您的费用。”

    何太太本就信她的眼光,听她这样,便慢吞吞地了声好。苍葭最会察言观色,眼珠子一转就笑开,难得只见娇俏而不见妩媚。

    “太太可是有心事?”

    何太太的丈夫和沈玉霖是一个圈子的人,上流圈子里消息传的都是很快的。沈督军追聂菀菀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同时听的还有从前那个顾姨娘被沈督军所弃的消息。

    从前的顾渺渺并不会这么直接。不过何太太其实和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喜欢她的艺,又觉得她为人还算不错,近日有件事搅得她心烦意乱,常日无聊出来逛街,正巧看见她的铺子开张。

    何太太的丈夫爱貌,家里也有几个姨太太,聚是鲜亮人。不过何太太出身好,又儿女双全,丈夫不丈夫的对她来无关紧要。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何况越是社交场,越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要何太太为什么会对顾渺渺另眼相看,也是因为顾渺渺审美奇佳,曾帮何太太出过风头的缘故。

    苍葭见何太太一时不答,却不害怕。观其眉宇,这位何太太应当是个爽快人。果然,不过又等了一会,便听她问:“你看我这打扮,好看不好看?”

    这位阔太太虽气色不佳,眉间却无郁色,甚至带了一点强悍的精光。

    苍葭一抱臂:“太太信我一句,穿衣服,适合自己的气质便是好看了。所以我才给您选这个料子。”

    一面,一面又将料子摊到她跟前,继续卖她的生意经:“我给您裁身洋装吧,何太太气质大开大合,不适合这种家碧玉的花纹,反而舶来的设计更适合您。还有,太太不妨把祖母绿的项链换成珍珠的,更显气色。”

    气色两个字像是触动了何太太的开关,她见苍葭的诚恳,便也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道:“我这个年纪,怎么打扮都是黄脸婆了。”

    “老佛爷美到古稀呢。”苍葭像是没听懂何太太的弦外之音一般。“何太太何需妄自菲薄,太太您一瞧便是大家妇的气度。不过我在这还是与何太太一声,这宝蓝、嫩绿、橘红、雪白、胭脂这些颜色尽量少碰,反而棕红、酒红、金驼、灰蓝、烟色这些都可试试。这祖母绿也同理,比起宝石,太太可试试珍珠,银饰也可试,黄金则需看款式。不过我这到底只是个做衣服的,胭脂水粉这些,我不在行。”

    她明明嘴上不在行,何太太却偏觉得她在行。何太太今日本来就是带着心事出的门,下意识进了这鸿记成衣铺,此时那令她烦恼的事又滚上来,在脑海里翻腾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不想还好,一想便觉得烦恼。

    于是何太太心里忽的想了个主意,虽不能这主意绝好,却或许能解她燃眉之急。

    “顾家妹子,我这里托你件事,若成了我自有酬谢,若不成也不打紧。”

    难得有生意找上门,何太太这样的算是大客,必是要留住的,苍葭也料到她所求之事,于是笑着看她,了声好。

    这个年代,既没有专属的服装师,也没有专属的化妆师。但从前在宫中其实是有类似职务的,若是哪个内监或女官懂梳妆打扮,往往升迁要快一些。未央宫从前就有一位这样的侍女,自己不算绝色,却很懂得如何将别人衬成绝色。

    苍葭当时也比较看重她。

    毕竟每天想穿什么、梳什么发髻以及点多少胭脂也是件头疼的事。

    谁承想如今竟要替人做这种活,也算得上是天道好轮回。

    何太太她们一辈不兴去学校,不过她这种出身,宗族里是有家塾的。家塾里有本家人,也有外姓人。

    后来何太太嫁给了何先生,从华北嫁到上海,从前闺里的朋友也就不怎么来往了。

    如今时局动荡,有家族陨落就有家族崛起,从前一位常与她别苗头的亲眷嫁到了江北魏家,这魏家起初也没什么了不得,几辈子皇商,有钱是有钱,但也只是有些钱而已。

    后来不知怎的与南洋那边的魏氏连了宗,那边有军/火渠道,又有一些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扶持着江北魏氏子做了警/察/局长,近来在社交场上相当风光。

    既然入了上海的社交场,那让人心笙摇动的吹捧,那脂粉沉香的鬓影,都叫魏太太迅速爱上了这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

    爱这十里洋场的浮华,就会爱社交圈里的肤浅。

    上流社会的圈子大抵相近,一来二去,魏太太也和何太太重新恢复了联系。两人是远房姑表姐妹,从爱比,比家世比容貌比学识比夫家。

    魏太太过得好,何太太过的也不差。何先生爱纳妾,魏先生也是欢场老。魏少爷即将留洋,何少爷收到了复旦的录取通知。正不分伯仲之际,魏太太下了帖子邀请上海滩的名流参观她家新购置的洋楼。

    这下可难倒了何太太。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魏太太能远胜她何太太的,那便是魏太太的容貌和审美了。

    其实何太太年轻时也算是个水秀美人,只是不擅保养,审美上也平平。她在上海人头熟,夫家娘家都显赫,旁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事上笑她,但魏太太可不是旁的人。魏太太正憋着一股劲儿呢,下的帖子上写的是假面酒会,是遍邀上海滩风流人物,那些洋派的太太姐自然是欢欢喜喜应下的,但何太太这儿就不一定了。

    何太太深知自己这位远房的表姐妹,两人比了半辈子,何太太可不想在这事上被她给比下去。何况魏太太不过刚迁来上海滩半年,就想在这社交场上翻出风浪,这可叫何太太不那么高兴。

    何况贵妇人之间的交际也是势利的。从前比家世、比子嗣,别的方面得过且过也就罢了,魏太太却一定要攻何太太七寸,这不是非要她丢脸吗?

    何太太不想丢脸,但她也不想表现的她对这个假面舞会有多在乎。

    今日鬼使神差进了苍葭的铺子,又想起她从前也替她解过围,于是再次想起了她的本事。

    苍葭听完何太太的叙述,不过略偏头想了想,便应承她道:“这事也不算难办,何太太您底子是有的。不过您可得信得过我,而且咱们这样的身份,不必争那魁首,那是年轻做的事,咱们主要是得端庄稳重,落落大方。何太太您呢?”

    “就是这样。”何太太双合十,击个掌。

    这实在是位爽快的太太。

    她的五官其实没什么硬伤,轮廓也还算漂亮。不过眼尾略长,透出一点凌厉的飞扬,所以苍葭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她不太适合碎花。

    “那好,离魏太太的宴会还有十天,明日我登门拜访,与太太细一我的规划。”

    爽快人往往喜欢爽快人,何太太见她容光焕发,全无被抛弃的凄惶,虽何太太本人也不喜欢姨太太,但对她倒没什么恶感。

    于是难得关心了她一句:“你走了,你这铺子怎么办?”

    苍葭勾唇。

    这年头想要生存下来,又是个女子,抱个好大腿简直是刚需。何况她最起初想的就是做大客户,靠着一个大客户打入个圈子,先做高定、再做洋行,慢慢把事业铺起来。

    如今世道太乱,光靠散客不太容易做大做强。

    “我这还有个丫头,倒还顶用。何况何太太是我这第一单,做好了第一笔买卖,后头不愁不开张。”

    何太太本也只是一问罢了,听她这话便喜笑颜开。

    “我与顾姐对脾气。”

    两人又约了明日登门的时间,苍葭亲送何太太出门,夕阳西下,她站在铺子门口,人影被拉个老长。

    这实在是个有趣的年代,从前为人时处处受限,被宫门锁了一生,虽在那九重宫阙里肆无忌惮的逍遥快活,但仍是个自由的囚徒。

    那些年岁里,她的心里盛满了无望的恨与悲伤。

    车辚辚马萧萧,汽车鸣笛的声音驶过她的耳畔,她回望飞霞路上熙来攘往的人与车流,忽见晴空落雨。她抬头,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谁。

    何必再见呢,不要见了吧。

    她想,笑吟吟地折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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