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万里水云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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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行峥外出不归,已经引起指挥部的注意。

    金陵城池很大,外城门共十三道,可用守军只有一万五千人。原本铺开防御,每一道城门能安排人手就十分匮乏,一旦倭寇专攻其中一道城门,一批批地派出人手攻坚,只要被开缺口,金陵城便危矣。

    金陵城中的指挥部从早至晚点着蜡烛,不断有军事情报传入被人反复商讨研究,各位方向的将领时刻关注着倭寇大军的什么位置,有什么样的纵队排列,分析可能的主要攻击方向,不断做出调整,务求不浪费一兵一卒,把有生力量用在刀刃上。

    但从邝简等人出城截获的情报上来看,敌人将会在城北山林渗透,那里道路崎岖、占地极广、布防松散,若真按情报中所将有倭寇股部队潜入,那金陵城很可能被里应外合内部攻破……但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

    丰城侯:“江行峥,他有可能泄露军情吗?”

    应天府议事厅内,众人一阵沉默。

    应天府尹李敏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背刺的自己人将比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虽然谁也不愿意相信那个锦衣卫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李梦粱留在金陵中的股潜伏人马还没有排查挖出,如今倭寇兵力占优,若是有内部人与他们勾结串联,不论是让他们了解到自己的布防,还是决战时被人从内部带路,都将把局面变得更加棘手。

    丰城侯闻言嘴角一沉,果断下令:

    “吩咐各方向将领,调整布防!”

    八月三十日,倭寇先遣部队到达金陵城外,对城西忽然发动攻击。

    当时正是正午,阳光炽盛,波澜不惊,临县放牛拉煤的农民还逡巡在路上,红色的山花枝丫竖壁清野后孤单地只开一朵,午末未初之时,太阳刚刚转过石城门防守线最刺眼的角度,倭寇部队的火炮忽然从隐蔽待命发起机动攻击,一炮轰塌了西侧观察楼!

    指挥部对倭寇的主攻方向猜测完全正确,石城门外一马平川,没有河流阻隔,倭寇很可能于此展开大兵团主攻作战,一旦开战,那里很有可能是第二激烈的战场。

    石门城外火炮整整持续了一盏茶时间,对着足有十里的城防进行狂轰滥炸,轰炸停止,紧接着便是冲锋,如此交替三次,城门指挥成大斌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迅速集结手下与太平教预备队展开火力反扑,但事实证明,架经验丰富不等于作战经验丰富,邻近城门做了最快兵力支援,千余人聚集英勇抵抗,仍然死伤惨烈。

    半个时辰后,倭寇攻击停止,成大斌负伤,杀香月接棒指挥权,在东侧观察楼确定敌人退去后,立刻带人修筑损毁工事,补充弹药补给,时毅带着各医馆人员上城墙做伤员的治疗、后运工作,一些在炮火攻击中死亡之人,城内的百姓自发地抬着担架运下去。

    人手太缺乏了,没有调令的城门兵员不许轻举妄动,以防倭寇在其他城门偷袭,指挥部连四爷这样的文胆都上城墙来运送物资了,身后还跟着自己夫人和儿子,玉带娇沿着城墙不断帮忙给伤员包扎,太平教徒有的已经躺了,还举着胳膊在那里逼逼赖赖,她看到左夫人,下意识地踹了那人一脚,然后蹬蹬蹬跑过去,拉了拉四爷的袖子,向他提出了一个认真又大胆的想法:

    “能不能把应天府里轻刑犯,像是朱十这种调出来,让他们大前阵将功赎罪呢?”

    玉带娇太爱探监了。

    城西军火案后,她比犯人亲属探监的次数还多。起初这些犯人都是恨恨地看着这个姑娘,但姑娘实在锲而不舍,隔几天就要给他们送吃送喝,带去他们家人的消息。

    犯人里,朱十对玉带娇的反感是最强烈,因为这个女孩的未婚夫害死了他的未婚妻,可玉带娇在接触后却觉得朱十是个很有潜力的人,“他只是想事情想得太浅了,从的眼界便只有城西那么大,若不是如此,他不至于那么容易被人煽动”——这样的人既然罪不至死,那何不给他们个机会呢?

    四爷闻言沉吟了一下,城头忙碌的摩肩接踵中,俯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答:“你容叔叔想想。”

    事态逼人,左推官也没有想多久。

    很快,第二日守备衙门便下令酌情释放城西军火案太平教徒,将其安排在西线加固石城门十公里的弧形阵,纾解前锋压力——这件事没有在高层引起多大的水花,便是在城东南通济门下也没有引人注意,因为经过审核的也只有三十五人符合要求,都是平素在监牢里表现良好且有请战意愿的轻刑犯人。

    但这件事在南城门的学生里倒是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因为这至少传达出了朝廷的一个态度。

    经此一役后,朝廷恐怕会重新看待太平教。

    东城墙上城西百姓当然乐见这个的指令,甚至从官方对太平教缓和中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可靠感:“我,我就这一任的掌教是可以的嘛,这么多年解决不了的事情,保不准退了倭狗,就,就可以解决咯!”

    垛堞下,篝火旁,七八个平素里一定凑不在一起的男女老少,正围着一壶酒话。此地不是主攻重点,负责这一带的刘将军刚刚又带刀走过一遍,城南十五公里的城墙,他上半夜走一圈,下半夜走一圈,他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话。

    刚刚开口的是太平教城西一处香坛的坛主,大叔起话舌头不是很利索,但是很有表达欲,脑子也清楚,很多贡院的学生都喜欢晚上来找他话,这要是平时,这些眼高于顶的天子骄子看到太平教徒都是:“诶!我来为你们破除破除迷信。”但是现在家国有难,太平教掌教一夜间拉起这样一股强大的民间力量,主动施以援手,他们再饱读诗书,也不敢再看这些可能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汉、也不敢再拿以往的观念看太平教。

    “那正名了,你们要做什么啊?”

    有年轻的学生笑着善意地趣:“走出金陵散播教义,发扬光大把?”

    “瞧,瞧你的!”那坛主淳朴地大笑:“你,你老道士,得,道道之前干什么啊?吃,吃饭,喝,喝水,念,念经,那,那得道之后干什么啊?吃,吃饭,喝,喝水,念,念经!”

    “呿,装什么好人,”一个不和谐的、稚嫩的声音插了嘴,“这次倭寇咱们,就是你们前掌教挑起来的!”

    此事已经不算什么秘密,金陵城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前镇府司指挥使就是太平教前掌教,此人在朝在野、里通外国,今日金陵围城之祸便是他一手炮制,那坛主本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是他却:“哎、哎这个话不能这么!哪儿,哪儿…没有害群之马啊!

    “你看你们那个唐、唐观,王、王振!他、他们还下令,杀、杀了茨菇那个姑娘呢,当、当初那么多尸尸首是太平教收的!难、难不成因为有过坏人,我、我们就不认他、他们曾经对我们的好啦!就、就像我、我们也不恨应、应天府,守、守备衙门,他、他们不是给、给我们修房子嘛!做、做人没有这个道理,有、有恩就是要报的!”

    “那你知不知道你们太平教掌教杀过人,以命偿命,他也应该被斩首的!”

    那声音忽然异样地激动起来,坛主心头一动,回头去看,竟是那个姓付的孩——

    这个胖乎乎的子他有印象,年纪最,却自报奋勇来运送东西,浑身一把子力气,每日都满腔热情地跑来帮忙。

    “不、不是他’所,所涉之案,隐,隐情颇多‘嘛……”那坛祝的声音不由地有些虚了:“我,我们还是很关心他的,当,当初,特,特意记了丰,奉城侯这句。”

    “什么隐情!”

    火光凌乱,那孩子满眼是泪,高声叫骂:“还不是他是淮安府府尹的儿子,他爹是冤枉的!”

    不管多的孩子,当他遭遇屈辱和不公的时候,他都可以牢牢地将这种感觉记上一辈子:“我父亲就是鬼见愁杀害的!——守备衙门装好人,公然把太平教掌教揽到麾下,你来一,他父亲的人命是人命,难道我父亲的人命就不是命嚒?!——他想当好人?好啊!先赔我爹一命,再当好人的事情!”

    他劈头盖脸一番话,震得那坛祝面面相觑。

    罢,那孩子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眼前大人的颠黑倒白,拧头蹬蹬蹬地踩着石阶跑下城楼去——

    篝火噼剥,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七八人久久不动,一片沉寂的黑夜里,他们沉下眉头,再也没有话。

    与此同时,杀香月站在城西石门楼的门洞里,尚不知危险将至,玉带娇和琉璃珥围在他的身边,正孜孜不倦地想办法逗他话。

    杀香月的情绪很低迷,十余天了,她们没见过他笑过。此时他原本该在城墙上待命,但是三日前那场突袭后,城楼上的守卫已经没有替补可以换岗了,他刚刚上去查了一次,他的手下和应天府的差役还挺怕他的,他不想他们一直这么紧绷,便跑到城门洞里嚼烟叶子。

    玉带娇意意思思地靠近:“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啊?”

    “嗯?”杀香月靠着冰冷的石壁,哑着声音抬了抬头:“有嚒?”

    他有雕刻出来的美貌,城门外灯火斑驳,映得他的轮廓锋锐又柔和——琉璃珥是淡颜,杀香月是浓颜,以前他穿浅色玉带娇还看不太出来,如今杀香月着深紫,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张可以艳压的脸。

    玉带娇兴致更高了,嘴叭叭道:“有啊!前几日那的确是很危险,不过都过来了,你别一直发愁了!”

    玉带娇是笑口常开之人,紧接着她用她这几日听到的下巴磕总结出一套军情分析,煞有介事道:“要我看,邝简和一些将官一直在出城袭扰,完就跑,其实倭寇已经明白过来了,这座城池不是任他就能下来的,他们这么勇敢,敌人肯定心生了退意,但大军进退不能儿戏嘛,倭寇也是要面子的,不战而退传出去多不好听,那怎么办呢?他们就想投个机,取个巧,咱们石城门不走运,被他们挑中了,但是他们发现偷袭也啃不下来,肯定更灰心,想着把大军在通济门排一次,再硬嗑最后一次,不行就撤吧,我泱泱金陵哪里是他们蕞尔国能占领的呢!哼!”

    琉璃珥没忍住,掩唇笑了声。

    玉带娇去拽杀香月的袖子:“你我的对不对?”

    现在倭寇精锐的确都布在金陵的东南通济门外,那里丰城侯李贤已经亲自坐镇,六十高龄的老人脱掉了自己文官的公服,穿上只有武官才会穿着的铠甲,杀香月旁听高层作战会议,知道未来决战时,城门将领将尽数出城迎战,出城后城门关闭,不留后路。

    城外之人,要么胜,要么死。

    姑娘不知道高层决心的惨酷,她就是很自信,觉得这场仗很快就会完的,到时候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卖画读书过日子了。

    杀香月骨相极好,光影剪切下侧脸起伏有致。

    他沉吟许久,然后轻声对她:“你得对。”

    玉带娇饱满地笑了:“那别不开心了,陪我们会儿话吧!”

    杀香月声音喑哑,耐心地应:“什么?”

    玉带娇想了想:“你和邝简……?”

    杀香月失笑,喉间却酸楚:“这有什么好的。”

    “我好奇啊!”姑娘拉住他冰冷的手,站到和他面对面,“很多人都好奇的,是不是啊琉璃珥!”

    门洞里的琉璃才不会回答她。但的确是很多人都好奇,南城墙上好多姑娘想方设法迂回地问她那个腰部特别紧实的将官是谁,她是应天府的邝简,她们当即不问了——邝神捕当日劫囚劫得惊天动地,她们这些公门贵女都很识趣,十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嘴上不再听,但一个个有机会都跑到城西,仰头想瞧一瞧这个太平教掌教到底是何许人也。

    “你要是不知道从哪里,我给你开个头,就那副画!那是你们初见罢?”

    玉带娇胆大包天,直接戳杀香月的伤口,琉璃珥心头一耸,情不自禁地抬了抬头——

    没想到杀香月竟然没有拒绝,还真的接这个话茬了,他眯了眯眼睛,微微仰起脖子,目光缓缓地投向漆黑门洞中的虚空,出人意表道:“那不是初见。我和邝简初见是在凶案现场,不是在我家里。”

    三月五日。

    他们的相逢,并不是樱花、池鱼、暖阳、美人画,而是人命、鲜血、仇怨与算计。

    “三月四日的时候,逄正英庆祝新楼落成,在自家府中大摆宴席——那楼是我建的,我便也在席上,席散的时候逄正英被发现在书房里去世,储疾不想承担责任,强行扣留了府中之人,我被强行关押了起来,清的时候,储疾招来了应天府的捕快——那是我第一次见邝简。”

    当时逄府内势力错杂,各个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生怕储疾把逄正英的死栽在自己的身上,杀香月句真心的话,当时有谁指望过这个应天府捕快做什么嚒?

    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镇府司耍的一套花枪,储疾扛不住府外压力,喊邝简过来只是为了找个“同行”解释清楚不是自己的责任,逄府内无数要员,逄府外无数武装,上有守备衙门,近有镇府司锦衣卫,邝简是谁?一个应天府地面的捕快,位卑言轻,名不显时,他是哪个排面上的人物,敢来接手北镇抚司一把手的大案?

    “那桩案子本不该由他来查,也轮不到他来查。”

    杀香月面色冷肃,口中有风雷之音。

    “可他就真的认认真真地查起来了——那副画是在我家没错,当时他在我身边不断地询问木锁细节的时候,我有好几次都想开口劝他:你的长官不管管你嚒?他难道没有告诫过你不要碰这么复杂的案子嚒?伙子,你走错路了,为名为利,你也不该走这条路。”

    后来他才知道,错的人是他。名利二字太,不是邝无渊的格局。

    “那次我遭池鱼之灾,被指控为逄正英案的杀人凶手,邝简来镇府司的诏狱里找储疾,在我身边匆匆而过的时候,压着声音告诉我,’别急,这便来救你。‘”

    杀香月真的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但是邝简是真的完完全全超出了他的期待。

    “那个案子你们应该听过一些,邝简用一张十一年的立契戳穿凶手,受害人的夫人在密室里听到整个作案过程,那次我在场,邝简拉我为作案过程作证来着。”

    玉带娇轻轻地“啊!”了一声,显然是串起来了。

    “只是有些事情你们应该不知道,是邱翁杀了逄正英不错,但是是逄正英和储疾迫害在先,案件侦破的当晚邱翁被储疾逼下楼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便坠楼而亡,邝简当夜又潜入了逄府,拿到了储疾与逄正英的证据……这份证据就是秦氏后来送到北京的杨稷案。”杀香月声音淡渺,轻轻的停顿过后,忽然将那夜具体发生的故事一带而过。

    他没有当夜自己也跑去逄府楼,没有他和邝简交过手,没有两个人一起躲进地道里,没有陡峭湿滑的地闸上,邝简曾经笑着把他从水里提起来,像掐住一只猫的后颈肉一样抖了一抖,没追兵在后,邝简曾经背着他爬过陡峭的子母桥,用尽全力只来及抱他一下,没自己是如何杀了储疾,邝简震惊激怒之下直接给了他一拳,分毫没有害怕自己也会杀了他这个目击证人。

    当时的自己对他是真的好奇。

    好奇他竟然为自己奔走,为杀人犯追查内情,他一定被上司警告过不许插手,但是他竟然又跑过来了,事后李敏、秦氏竟也对他没有半点遗憾之词。

    杀香月不断地想着这个人,联系完两个姑娘,布置完胡野的围杀,他忍不住跑去应天府去看他,他倒要看看这个人平时是什么样子的?这个城中的应天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那天南直隶正好有人群架,六个人相互架着跑到应天府里去理论,我第一次进应天府,只感觉它像菜市场,那一次去,那里简直是逃难场,排队里好几个大嗓门,自己家孩子的脚卡在了水渠里,还有邻居家进了蛇的,最离谱的是有人报案秦淮河上有考生要轻生,当时还没有考,也不知道轻个什么生……呜呜泱泱,乱七八糟,好像整个金陵城的麻烦事儿都堆在了这里。”

    那个敢在荣安县主和北镇抚司面前叫板的捕头,就是在这里办公。

    那奇妙的感觉牢牢地攫住了杀香月。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头疼的公务,每月能领多少钱啊?”

    不合时宜的,两个姑娘都噗嗤地笑了一下。

    杀香月仿若不闻,静静地下去,“我听完,人立刻冷静了不少。真没什么钱,尤其是那些最底层的差役,娇娇你知道,他们负重最大,还总是日夜颠倒处理案子,偶尔外勤还要危及生命。但他们好像也不觉得置身险境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看他们唯一会抱怨的就是报案人不理解和瞎指挥的时候,可是饭堂里抱怨完,又该干嘛干嘛去了。”

    对他们来,救下一个被绑架的孩子,追拿到一个敲诈老人的骗子,逮捕道一个伤人的恶棍,这是非常有价值的事情,他们明白自己在切切实实地帮助一个个的人,帮助了一个个的家庭。所以守城这段时间,杀香月非常非常地约束手下,因为知道他们对面的是最痛恨罪恶的一批人,他们的本职就是把违法乱纪之人绳之以法,他们是在按捺着自己的本能在顾全大局地合作,所以不要挑衅他们,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而邝简,就是这群人的头儿。

    早在几个月前,在李梦粱还是他义父的时候,杀香月就对他过:“把他拉入我们太平教吧。”

    为善如负重登山,志虽已却,而力犹恐不及。

    这样好的人,若不能和他同道,那也太可惜了。

    甚至后来发生的种种,他自愿被他们看管,自愿为他们修缮衙门,自愿暗示邝简靳赤子可能在金陵有所行动,那些全部出于杀香月自己的选择,和他对邝简的私情没有关系,邝简当时他心中只是老天爷额外送给的礼物。甚至胡野案中,邝简干脆利落抓住两个姑娘,城西军火案里,应天府手起刀落,将靳氏、许氏全部围捕,杀香月都没有真的恨过他们。

    他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宝灯”计划。

    坚韧的背脊骤然弯折下去,漆黑的门洞之中只能看到一个畸形扭曲的折角,杀香月死死盯着地面,忽然就不出话来,那团情绪堵在他的喉咙里,堵得他嘴里又酸又苦,整个心脏都像是要跟着一起炸开:

    “我最开始就知道和他在不了多久……”

    “他现在能对我好,来日也会对别人好……死后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我没想到,连眼前的都不是真的。”

    玉带娇无措到举手瞠目,她本意是想开导他,没想到忽然就成了这样样子。

    “娇娇你知道吗?”

    黑暗里,杀香月轻声:“我在镇府司诏狱里,总是回想我和他的过去,发现除了那副画,他竟没有对我过一句情话,没有给过一句承诺。”

    着,杀香月弯着腰,用力地用右手攥紧自己左手拇指上的扳指,他的指已空,他只有狠狠地攥着这块冰冷的幽深的石头,才能逼自己找到一丝力量。可几乎是在同时,玉带娇的汗毛敏锐地一炸,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砰”地巨响!

    敌袭!

    惊呼惨叫声,凌乱的箭矢抛击声,惊慌的马嘶声,几乎是一瞬间纷至沓来!

    杀香月一震,二话不地擦了下脸孔便走了出去,只是不想步子拉得太快,刚刚拐过门洞的弯角便迎头撞上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穿黑色的铠甲,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也不知是站了多久,混乱的光影里杀香月猝然停步,一双通红的眼睛就这样映进邝简的眼里,可这次先狼狈的确不是杀香月,邝简紧紧蹙着眉头,好像老天刚刚在他眉心中间刻了三道竖痕,紧接着,这个从来没有乱过章法的男人忽然手足无措了一下,两手不知该往哪放一般尴尬地拦了杀香月一下——

    “走开!”

    杀香月没有好气,哑着声音跃上石阶——

    “……让我句话!”

    千钧一发的时候,邝简终于在慌乱中找回了神志,他仰着头毫不迟疑地叩住了杀香月的手腕,那手劲儿很大,强硬似能把人的骨头捏碎,杀香月被迫回头,便看到邝简站在石阶下,轻声而专注地告诉他:“我没有不愿意……

    “我很爱你,很爱很爱……”

    俗世凡尘的朝夕相处,此前他不知道要怎么这句才不显唐突,更不知道杀香月一直等着在听,炮火连天,杀香月像是没有听懂,不解地、轻轻地蹙起眉头,邝简却笑着轻轻松开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叮嘱道:“要活着。”罢,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毫不迟疑地转身疾步而去。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