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决断
夜色寂寂,远处雪山掩于夜色中,空中一轮圆月高挂,时时能闻得野狼呼唤。凉州城往西,抄近路,军士们需翻越高山,方能抵达马场。
如今已是行了一日,夜里扎营,军士疲乏,除了巡逻守卫,其余皆靠近篝火,抵御寒风。
“什么破东西,还敢给爷吃。”中心营帐处时时闻得斥骂之声,砰的一声有东西摔了出来,香气四溢,是刚熬煮好的肉汤。“酒囊饭袋。”徐昉坐于张信身旁,饮了一口酒不屑道。今日上山,道路崎岖,可便是如此,也没有两腿发软,让人牵着行上去的道理。牵马之人他也识得,一身好武艺的兰景。他们先行一步,扎营后一直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他们。兰景面上挨了一鞭,气喘如牛,凉夜下仍是滚着汗。来还是兰元珍器重的义子,到底比不过亲生的。
恰这时,阿离从兰暾帐中出来,众人望去不免多了几分怜悯。
“兰景,过来饮酒。”徐昉唤他阿离在凉州军中身份尴尬,他不担军中职位,更像是兰元珍的侍卫,是以徐昉便直呼其名了。他行过来,徐昉便将酒囊扔给他。凉州夜里寒,又在这高山上,自然要饮些烈酒取暖。
徐昉道:“你面上伤要处理一下,我那儿有伤药我去给你拿来。”
“多谢徐校尉,不必了,人有药。”
徐昉唔了一声,想到今那郡主特地送的包裹,未再坚持。
阿离饮了两口酒,便将酒囊还了徐昉。他并未坐下,道了谢便行礼离开。
篝火猎猎,火星缭绕便如荧火闪烁在空中。
张信自他背影收回视线,淡淡道:“可惜了。”
徐昉摸着下巴道:“我父亲也夸过他,若是他去雍州投军,也不至埋没。不过嘛,这兰家恩情大过天,兰元珍怕也是舍不得放他离开。”他摇头一叹,“好在兰家倒不都是兰暾这样的人,那华阳郡主不是待他不错。”
张信饮酒动作一顿,忆起今日那抹纤细身影,便听他继续道“起这华阳郡主,你应是见过的吧。生的如何,长乐公主生的那般貌美,她应也是个美人吧。哎呦,你砸我做什么。”
张信将酒囊掷到他身上,冷冷睨了他一眼。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徐昉挠了挠头,“我那不是好奇嘛。当初她一人跑到雍州来求援,我就觉得这女子看着柔弱,实则厉害。这份胆色,来竟和当年的你有几分相似。”
张信心中一怔“你去哪儿?”徐昉见他着话突然站起来,也不理他直接走远了。这人,当年宣平侯还在的时候,分明是个离经叛道的顽劣性子,如今真是没意思的紧。
远处,营地篝火皆在身后,人声却是几不可闻,张信这才停下,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物。羊脂玉上雕着两尾金鱼,触手生温。那日杏花林中觅得,便一直带在身上。
他从未被一女子这般扰动心神。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方才徐昉所言敲醒了他。或许正是初见那日,她在城下求援,那时,她于他便已是不同。
他至今记得,那日她骑马而来,轻纱覆面,露出来的眼睛便如皎皎明月。分明那般纤弱,报上名讳之时,眼中却闪着不屈的光。她她是华阳郡主,河西节度使兰元珍之女兰望舒,凉州叛乱,形势危急,特来求援。
他立于城池上恍惚看见当年的自己。
千里奔袭,原以为能寻得援军,解雍州之危。可父亲仍是战死了,连尸骨都无法完整。佛众生皆苦,可为何是他张家,为何是他父亲,他兄长,尸位素餐者却依旧高坐于銮殿之上,卧于锦绣之中。
他攥紧手中玉佩,压下心中滔天恨意。
夜风凄凄,天际苍凉,唯一轮冷月高悬,照着地上孤影。
凉州琼华阁中,阿姜理着衣箱,咿了一声,“郡主,给阿离少爷做的护膝不是已经送去了吗,怎么又多了一副。”
她撩开帘子去寻明月,明月手中扇子一顿,起身夺了来。
阿姜吓了一跳,“郡主怎么了?”
“没,没什么。怕是忘了吧。”明月对她道:“阿姜,你去膳房看看给爹爹炖的汤怎么样了,该是好了吧。”
前次刘先生将脉案呈上来,郡主还特地去请教她,这些日子时时便做些药膳送去给大人。阿姜虽觉得她有些古怪,却也摸不着头脑,望了她一眼便下去了。
明月抚着护膝上绣的鹰,张信这次回来便要回雍州了。她寻常根本见不到他,若这样发展下去,她与他真的会有交集吗,系统的条件又怎么满足呢。
她叹息看着窗外,天阴下来,风将竹席坠子吹得晃动,似是要下雨了。
没想到竟下了冰雹“郡主,外头下雹子了。”屋顶咚咚作响,院子里落了许多瓦片,明月刚歇下午睡,立马醒了过来。“跟鹌鹑蛋一样大。”阿姜捡了一颗,跑进来给她看。
“这么大啊。”明月看着她手上晶莹的冰球,“百姓家的屋子怕是经不住,爹爹要更忙了。”
“是啊,咱们城里才糟了叛乱,如今这老天爷也不赏脸。看样子真要去拜拜菩萨,求佛祖保佑才行。还有阿离少爷那儿,也要平平安安回来才行。”
明月颔首,也不知阿离他们事情办得如何了,若顺利,此时应已是返程了。
距凉州数百里外,大雪纷纷,帐篷倾覆,远处秃鹰盘旋。
“已死了多时。”同行的将官看到地上的骸骨碎肉,“我们来晚了。”辽人先来一步,军马被劫,事态严峻。
“我即刻向城中去信。”领头的将官神色凝重,“张副将,你有何言?”
张信拱手,“参领,我提议即刻去追,落雪势必耽搁辽军行程,而且他们还带着马匹,必定走不远。但若让他们入了漠北腹地,我们再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可他们去向不明……”大雪将痕迹都掩盖了“那便分头而行,凉州军士向西,我与徐昉领雍州军士向北……”他摊开舆图,指尖划过两条线,最终交于一点,“此处河谷,雪势颇大今夜怕是不会停。若仍未见踪迹,我们便在此处暂歇。”
将官沉思片刻点头,看向兰暾,“兰世子以为如何?”
兰暾神色慌张,自到了马场便是如此,他原以为不过是个送马的事儿,怎就要去追击辽人了。他没了先前趾高气扬的模样,还未答话,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其余众人皆是无言他手下侍卫将他扶了下去,“兰元珍怎生得这样的儿子。”领头的将官拂袖鄙之,“军无帅可不行,凉州军士听谁号令?”
有一人站出来道:“人是凉州虎贲营参将……”
“你留下来保护我,让兰景去。”只听方晕过去的兰暾,突然喊道。
“兰世子不是晕了,怎生这便醒了?醒了就好,这便上马追敌去吧。”徐昉刺道,他虽也是官宦子弟,可自便受父亲捶,战场之上最厌恶之人便是这临阵脱逃之辈。比之先前的盛气凌人,如今竟是连大局都不顾。
兰暾面色胀红,敢怒不敢言。他心中自有盘算,派兰景去追,辽人那般凶狠,便是军马追不回来,若将他杀了也是极好。若活着回来,自也要给他安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阿离行到将官前,拱手行礼:“人兰景,遵大人吩咐。”
兰景之人,这些日子下来军士们都看在眼里,只这是兰家家务事,又兼他辽人血脉,便不欲多言。眼下大局为重,将官分配兵力,部分留守,其余便沿舆图所指追击辽军。
雪天行军困难,一路也未觅得辽军踪影。眼看入夜,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辽人竟出现在两军汇聚的河谷处。雍军先至,派了军士去向兰景报信。计划两军埋伏,成合围之势,辽人一个措手不及。
雪夜下,河谷中的篝火格外明亮。军士伏于地上,能听见远处辽人歌唱嬉笑。大批的军马被集于一处,张信心中担忧不是杀尽辽人,而是如何妥善保全这批军马。若了起来,军马受惊奔逃了,他们便等同于无功而返。
张信交代徐昉:“我已和兰景商议,再等些时候,等他们酒喝多了睡过去,各带一支人马摸进去。你带着其余人守在这里,盯住军马。”
徐昉点头,“好,你自去。若有异样,便即刻示警。”
河谷中的辽人酒酣正热,丞相已过这批军马对大梁至关重要,若失了它,不光能削弱兵力,更能除去凉州城中的兰元珍。此人在驻守凉州数十年,辽人便没占到便宜,实乃心腹大患。若能除了他,张公明已死,徐辉需得镇守雍州,大梁朝中再无相当的将臣堪用,凉州便如探囊取物,迟早要落入他们手中。
他们劫了这批军马,立了大功,回去后自是加官进爵,赏赐金银。醉梦中抱着酒坛,便如抱着美女珠宝,好梦正酣,却被割了脑袋。
雪夜中,只听闻长刀刺入皮肉,鲜血汩涌之声。眼看张信与兰景带着兵士将于寂静中完成杀戮,未料被一醉醒后欲去解的辽兵发现,割喉之前,踢碎了酒坛。
砰的一声,不啻惊雷响于夜中张信示警,让徐昉火速带兵将军马控住,随即带着军士斩杀扑砍而来的辽人。辽人天生勇猛,虽被了个措手不及,可一旦清醒,反扑之势便极猛烈。反观雍州与凉州的军士,雪天跋涉,本就疲乏,部分军力又牵扯在军马上,如此一来,双方一时间竟战的不分上下。
正是僵持之时,张信三面被围,危机之时,阿离横刀替他挑飞背后的长刀。
“多谢。”
“不必。”
二人背靠背,凡有近前之敌皆斩于刀下。
眼见颓势渐显,关键之时,徐昉控住军马,率军士疾驰而入。骑兵所过之处,辽人退散,奔逃之时又被外围的凉州军士所捉。此一役下来,竟是大胜,不仅将军马追了回来,还抓了首领。辽人丞相乌博手下的大将,台吉。
“哈哈,关键时刻还得靠爷我。”战事结束,军士于河谷中暂歇。徐昉抱住辽人剩下的酒坛便豪饮一口,“爽!”
张信屈膝而坐,难得大笑,接过酒坛也饮了一大口。
“今日多谢了。”他将手中酒伸向阿离“本是应当之事,不必言谢。”阿离举起酒坛与他的一碰,两人相视而笑饮下坛中酒。
徐昉对阿离道:“这次多亏你,回去定要记上你的功劳,不能白干不是。我看那兰暾定会抢你功劳,你放心,有我们二人看着,绝不让他得逞。”
“多谢徐校尉,不必为我费心,我在军中并无职位,此次跟来本就是护卫我家世子。”
张信看着他道:“你可有想过从军?你有一身好武艺,战场上拼杀总能搏个前程的。”
阿离饮一口酒,望着篝火,“我自被义父捡到,义父未嫌弃我辽人血脉,待我恩重如山,是我之幸,我自要报答。况且……”他还有人要守护。
徐昉双手插在脑后,向后躺倒,“反正我极喜欢你,你若待不下去便来雍州找我,我定会向我阿爹好好举荐你的。”
阿离放下酒坛,拱手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徐校尉。”
“哎哎,你可别这样,是你有本事。再你还救了他呢,”徐昉拍了拍张信,“那便是我兄弟了。”
这一遭歼灭辽人,夺回军马,战场之上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三人又是大笑,将一坛酒饮完了才睡去,军队休整一番便赶回马场,路上徐昉见到阿离膝上的护膝便忍不住抱怨,“我家那妹妹怎就没这般体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张信目光掠过,便见那护膝上细密的针脚,还有绣的狼头,心下微怔,此番回去,若无意外便要回雍州,他与她应是真的再难见了吧。
胸口的玉佩仿佛在发烫,他吸了口冷风,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
即便徐昉早料到兰暾会不要脸的霸占阿离的功劳,却未料他会坐到如此地步。众人折返之时,竟随便找了个借口要将阿离吊起来。
张信与徐昉赶到时,阿离已被剥光了上衣,双手被反绑,跪在地上,挨了数鞭。
“我管我的家奴,与,与二位何干。”兰暾色厉内荏,是个窝里横,见着他二人气势上亦短了半截。
“临阵脱逃,倒在这儿耍起威风来了。”徐昉嗤道张信不耐与他废话,抽出刀便要将阿离手上的绳子斩断。
“你敢,这是我家事。”兰暾见周围人都看了过来,反倒被激起了几分血性。
“家事?”张信唇角微掀,眼中厉芒划过,揪住他胸前衣衫便将他扔在地上,兰暾张口要骂,紧跟着一柄长刀便立在胯下。他两股战战,“你,你这是以下犯上,我要告诉我父,将你削职罢官。”
“世子可知我是谁?”张信蹲下身,眼中冰寒如看蝼蚁,“我乃宣平侯之子张信。”
他手握刀柄,每动一寸,兰暾脸便白一分,宣平侯,当年城下求援之人,与他兰家可是仇人。
张信将刀拔出,发出一声嗡鸣,“此人,是我张信的朋友,你若再随意折辱他,我便都在你身上一一讨回来。我十六岁时便上阵杀敌,世子尽可试试。”
“逆子!”凉州城中,兰元珍从椅上站起,一阵眩晕。书案上呈着军报,长史垂首面色紧张。
“大人。”
“阿离的忠心与能力,我本想,若我去后,他虽无能,却也能守成,不想他竟是连用人之能都无。心胸狭隘,难堪大任。”兰元珍沮丧至极,连连拍桌这时窗外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长史顺声望去,这几日郡主时时送药膳来。他望向兰元珍,见他亦是望向窗外,眼中怅惘,最终变得坚定。
大人应是有决断了郡主与阿离他垂目,世子与郡主既然不能兼顾,那总要护住最柔软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