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见
冬去春来,六载轮回,转眼到了熙和元年。新帝登基,太后临朝,金陵城中风云变色。
“新帝年幼,柳太后垂怜听政。她不过二十五岁,一女子,因貌美得了先帝宠爱,如今竟担起这治国之事,我看这朝廷啊怕是要乱咯。”
消息传到雍州,此地镇守西境,本就敏感。辽人狡诈狠辣,国中动荡便会趁势南下。
“我听闻辅政之人有宣平侯,侯爷年少有为,颇有父祖风范。有他在,不定能稳住局势。”
云门寺中,城中报更的僧人早便将消息带了来,明月听后便让阿乔去收拾行装。再过半年,待入秋之际,草木青黄不接之时,边境便会有战事。之后张信率兵出征漠北,将辽人的七零八落,收复雍州兵权,继而权倾朝野。
阿姜进来道,“奴让六去城中报了信,虎奴少爷知道您要回去,不知得多开心呢。”
“起这个。”明月笑道:“别忘了将他养在这儿的羊带回去。:”阿姜哎了一声,也笑了,“可不得带回去么。”
当日他骑着这羊从城里来寻郡主,可把大家吓坏了。一问,是他从邻居家牵出来的,明月给他擦着汗,便听他气喘吁吁地求助:“达善爷爷要宰了它吃肉,我不想吃它,只能将它偷了出来,姑姑快救救它。”
后来明月送了信回去,将这羊买了下来。可他总怕被偷回去宰了,思来想去还是放在寺中安全,毕竟这儿的和尚可是不吃肉的。
回了城中,方娘子已在燕子巷,她是个细致人,又热心。当初生产,明月请了刘先生坐镇,万分妥帖,总算是虚惊一场。之后调养也费了诸多心思。她记在心里,对明月便多几分亲近。
车马入了燕子巷,还未停稳,便听虎奴清脆的声音唤,“姑姑,姑姑。”他被方娘子牵着,见着车马撒开她跑了过去。
六叫了声虎奴少爷,将他抱起放到马车上,一撩车帘,明月便被他抱了满怀。男孩儿扭糖似的在她怀里蹭,比上周目要娇气的多。
“你阿爹呢。”明月拍他不老实的屁股“去巡城啦,最近要多巡两趟呢。”
车停稳了,阿姜将他接过来,明月被扶下马,方娘子已走到近旁。
“嫂嫂瞧着气色极好,倒是比上次见要胖了些。”
方娘子低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还没开口,虎奴便嚷道:“那是阿娘有宝宝啦,虎奴要有妹妹啦。”
“真的?”明月开心极了,拉过她手,往她肚子上看。
方娘子佯怒瞪了虎奴一眼,眼中带笑,略有些羞涩,点头道:“将将三月,想坐稳了再同郡主讲的。”
“幸好我回来了,真真是好事,嫂嫂快别站着了,进去让刘先生看看,我也好放心些。”明月挽着她,阿乔嘱咐着台阶,一行人往府中去。
雍州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十月,兵马调动愈繁,城中太阳一落便多闭户。不久,前线传来消息,先时方向朝廷投诚的辽人宰相乌博又叛乱了,还联合了原先的辽人皇庭。事态急转直下,城中一时风声鹤唳。
这日月上中天,方娘子才等来夜归的丈夫。她迎上去,阿离衣上黑灰,脸简单搓洗过,仍留了灰印。她嘱咐婆子去灶下端热水来,回来时他已脱下外衣,坐在床边看着帐中熟睡的虎奴。
“今日又有乡民来报见股辽军,徐大人命我带兵去探,我过去时,村子已经被烧了。”他顿了顿,“你身子越发重了,之后我时常不在家,你带着虎奴去明月那儿吧。”
方娘子站在原地,片刻后才问:“真是要有战事了?”
阿离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将她带到身前。他在她指头上轻轻搓着,安抚道:“别担心,朝中派了大军来,不日便到了,不会有事的。”
元月后,朝廷二十万大军驰援西境,徐辉坐镇雍州,七万雍州兵与朝廷两路并进,呈包夹之势。梁军势如破竹,一路将辽军赶至漠北。继续深入便是茫茫戈壁,沙海重危机四伏,军士补给亦十分困难。思量再三,大军拔营折返,回雍州休整再做算。
“回来了,回来了,阿爹回来了。”虎奴坐在六脖子上,兴奋地要跳起来。
雍州城中,大军入城,百姓夹道相迎。梁军旗帜飘扬,当先一人着甲胄,系红缨,胯下一匹乌云雪,执辔握缰,身如岳峙。虎奴仰着脖子看的呆住,一时竟把父亲也忘了。
“虎奴。”阿离伴在右侧稍后,引着马过去,自六身上将他接了过来。
“阿爹。”虎奴环住阿离,大声喊起来,神气极了,像是要让这街上人都知道,他阿爹是随军出征的大英雄。
“你母亲身子好不好?还有你姑姑。”
“好呀,好呀。母亲肚子大了,姑姑不让她来。”虎奴趴在父亲肩头,意外发现领头的大将军竟盯着他看。他一时有些紧张,眼睛睁的圆圆的,见他朝他笑了,眼中如亮星火,却不敢像平常一样大胆,将半张脸埋在父亲肩头,只眼睛弯成了月牙。
张信看着阿离怀中的孩子,头发带着卷,红润的脸,胖乎乎的,五官像他父亲多些,不过更柔和,应是.....随了母亲。
想起府中的獾儿,年纪一般大,但不及他高壮,性子也安静。这孩子出生时,他忙于政事,陪他的时间不多,待他也不似这般亲近。
他心中生出几分歉疚来,对虎奴一笑,祖母来信,阿竹要给他开蒙,他年纪还,倒不必这般急。
夜里,兵马司摆了酒宴,将士梳洗一番又是痛饮。故友相见,又并肩了场大胜仗如何不使人畅快。
月上中天,有个厮猫着身子进来,张信在上首瞧着有几分眼熟。
六进了厅中先给一座大人行了礼,弯着腰去寻阿离。
“少爷,郡主来问了,何时归呀。”府上还有方娘子在,她如今身子重,想的也多。徐家孩子多,虎奴同他们玩的好,今日有宴,便也一道过来。方娘子虽嘴上不,可心里难免惦记,明月想着还是让六去催。
张信在上头瞧着,那厮在阿离耳边话,酒桌上杯盏相交,声音杂乱,只隐隐听得郡主二字。他手中执着杯盏,置于唇边,一手托腮,眼眸半阖,像是有些醉了。
徐昉喝的有些多了,晃晃荡荡站起来,饮了杯中酒,抽出腰间佩剑便舞了起来。琵琶相和,场中沸沸,一时又是高潮。
六伸脖子看了眼,这场子怕是还有一阵好闹,他对着阿离道:“奴便先带着虎奴少爷回了,郡主嘱咐别骑马了,奴留顺接您。”
阿离点头应了,他躬着身退出去。张信视线随着他,一直跟着他出了厅。
“张二,我这剑舞的如何?”
这徐参领怕是真醉了,竟敢这样唤侯爷。职位低些的将官不免有些怵,侯爷作战英勇,赏罚分明,却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的上官,如果能不让人心生畏惧。
只见张信面上含笑,身子后仰,自榻上起身,抽出剑后挽了个剑花,再将杯中酒顺剑刃而下。凛凛寒芒,映在他面上,便如天神一般。
“诸君随我抗敌,英勇无畏,此杯酒敬诸君,亦敬死去的英魂。战事未休,待灭尽辽贼,再与君痛饮。”
此一言,场中将官多震动。将士浴血疆场,守家卫国,征夫白发,豪迈悲壮。士为知己者死,众人纷纷举杯喊道:“我等誓死效忠侯爷,杀尽辽贼,杀尽辽贼!”
......大军归城不久便是上巳节,因着战事,年节过的不比往年热闹,上元灯会也办的冷清。如今战事大捷,又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雍州城中便早早布置起来。
“正阳街上搭了台子,听夜里有百戏,还有相扑赛呢,到时咱们一道去看。”虎奴同徐昉的大儿子玩的好,那日在兵马司中便听了他。他回家央了明月,方娘子肚子六个月了,不好陪他。
是日,雍州百姓沐浴郊游,城中观音庙有庙会,赶集的摊贩都去了那处。到了夜里,正阳街一路都扎了彩灯,鱼龙百戏,近身相扑,热闹万分。
在燕子巷依依惜别了方娘子,虎奴便如出笼的鸟儿。他随侍卫骑在马上,待遇到徐家儿郎,便同他们挤在一处。
徐家大郎带着几个弟弟,先到明月跟前见了礼。徐兰的女儿阿福跟在他身边,亲昵地唤了声姨姨。她同徐兰长的一模一样,性子却不同,既温柔娇婉却又不失爽朗。
明月把她叫到跟前问:“你母亲如今可好些了?”徐兰刚有了身子,害喜厉害,她自生了阿福便久未再孕,婆家想要抱孙子,她自己也有些急,如今乍然怀孕了,自是万分心。
“好些了,就是阿爹不让她出来,可闷坏了。我出来时,还和我阿爹吵了起来。”她皱皱鼻子,带着大人般的嫌弃与叹气。
明月被她逗笑了,取了新做的香包给她和徐昉的女儿,春日毒瘴多,里头装了香草能驱虫。
孩子们玩作一处,明月下了马车与阿姜逛起这正阳街来。
很快便行到相扑赌筹的台子下,雍州是军事重镇,本就尚武,百姓喜爱,到了这处便挤的厉害。若夺了冠,便可得赌筹的十分之一,赌赢了也有赏钱。明月以前也见过,不过倒属今日最热闹。
人群中,平章仰着脖子看台上,眼睛眨也不眨,出口却是:“倒也算不得什么。”
平昭知道这人脾性,默默跟在张信身边并不理他。侯爷难得有兴致出来逛灯会,有这人在,也是个乐子。
果然张信听后眉梢轻挑,话出口带着轻松笑意,“你若不服,大可试试。若输了,便去领十板子,记上武艺不精,逞口舌之利的罪名。”
台上比赛正焦灼,眼见一人蒲扇大的手制住对手便要掰倒。将要破局,人群激动,都往前挪了几步。混乱间,明月被挤,踉跄两步。
“郡主。”阿姜情急唤道。
明月手肘被扶住,她面上带着帷帽并不惊慌,将要致谢,却隔着纱帘看见他。
张信怔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阿姜已扶着她走出人群。她手中拿着一根喜鹊报春的糖画,身形纤细,紫烟裙衫,挽着披帛。
“郡主可伤着了?”
“......无事。”明月心神稍定,思绪中还是方才见到的样子。他如今蓄了须,倒是从前她熟悉的模样了。
隔着人潮,张信眼中错愕渐转沉静。台上那人拔得头筹,锣鼓一敲,众人山呼。他轻嘲一笑,便欲离开,却见一儿,手举着灯,高声唤道:“姑姑。”
“姑姑。”虎奴跑来,佛前献花般将花灯举到她跟前,“你瞧,这灯上的人像不像你?”
灯上的美人罗衣曳紫烟,披帛似随风动,身姿楚楚,如隔云端。
张信猛地转身,只见她弯下腰,拿出帕子给儿擦汗,细致温柔。
“兰景新婚,日子定在三月,倒比你还早些。”
虎奴还在问:“姑姑,你喜不喜欢?”
她,没嫁兰景他眼中如风起平湖,胸腔震震,周遭万物皆隐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