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弃屋
一日一夜。
陈振辉把无名男尸骨殖附近抠出来的检材送到余知检那的同时, 姜铎和尔扎都惹已经在=湿=漉=漉=的迷雾山岚间游荡了一日一夜。
源州属于少数民族自治州, 地处西南交通要道,山民众多, 靠山吃山。各民族间流传着很多古语俗谚, 姜铎时候就常听涛用坑坑巴巴的汉话向他显摆,什么雨雾不进山,风邪河滩响;什么枯木向阳蕈不生;什么毒日蛇游草,走道轻轻点。
半大点娃娃听着就觉得牛逼哄哄又悬乎,但完全理解不了。
眼下看着前面密林间滑草蛇一般疾步如飞的尔扎都惹,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山民。
斜坡、烂泥、腐叶、青苔。
能一眼分辨出哪个地方坚硬结实能受得住脚力, 哪个地方只是草稞子虚掩着的崖壁斜坡,步伐迅速、轻巧又准确。虎牙老山民虽然杵着树杈佝偻着腰,但膝盖骨坚硬,胫腓骨粗沉爆发力强, 腿部肌肉纤维束拉伸成钢索一样, 摆正脚面斜踩泥地往上蹬,陡坡峭壁亦如履平地、健步如飞,气息都不带乱的。
简直是山猴子成精了。
刚进山时两人还沿着山道走, 一路能看见腐叶底下有被骡马踩得滑腻腻的青石板路。
但进入山林腹地没多久, 尔扎都惹便开始迂回前行,往没有路的坡地中间拐弯, 也不看地图也不瞧指南针, 只时不时抬头校准阴云背后一个闷沉沉的圆盘, 或贴近树桩枝丫和泥土认真辨别,甚至还闻和舔,确定方向后头也不回的钻进蒿草湮没的草窝窝间,或者闪进挤挤挨挨的山石密林里。
可把姜铎给遛坏了。
姜铎自认为体力还行,20公里能一直坚持4分30秒上下的配速,但紧追着尔扎都惹踩出的花纹翻山越岭不过10来公里,居然就有点喘。尔扎都惹一路走得很随性又很放飞自我,姜铎叫不住他,又懒得问他围着山林转圈圈遛大弯是在找啥大宝贝么?
光盯着他的身影疾步前行就累得够呛,只得边快步追赶边在脑海里往地图上标点。
结果还真找到些东西。
走出密林来到散落山涧间向阳处的河滩草甸,他俩一共发现六处荒弃的村舍聚落。
木柱图腾,土墙竹篱茅草房,通风口和窗户窄,有些房舍干脆只立着土墙没凿窗。房顶上压盖茅草的泥沙已残缺不堪,屋檐留的很短,畜棚紧挨房舍,房屋正中央都有火塘,覆着厚厚一层黑灰。
是彝人寨子。
周箐县是普米自治县,境内人口以普米族、傈僳族、佤族和汉族人口最多,但其他在境内杂居的少数民族也多达10余支,县城近郊有一圈回族村民组,进县城老远就能看见清真寺的圆顶和星月,靠北与源鹤接壤的半山湿地窄带全部是佤族乡,而靠西与丽州接壤的山林地带则是彝人聚落。
但这六处村舍,地图上没标注,也不可能会有标注。
时至深夜,站在呈30度斜角的缓坡矮草中间,姜铎用强光电筒扫了一圈,前方10米不到有两间废屋,身后往下是一股溪流,房屋不远处有多年前耕作过的菜地,沿着一块块拢起的土方稀疏的长着杂草。
尔扎都惹已经举着火把,沿房舍四周轻吹一口气都能震塌半边的泥砖墙走了一圈,再猫腰钻进缺了门梁的门口,火光先在门口立了两分钟,便开始向屋内移动。
断壁残垣,蛛网杂草丛生,泥灰遍地。
姜铎跟着进屋,一眼望见尔扎都惹用火把照亮的地方,心里急跳了一拍。
墙角有人住过,明显在不久前被扫开了泥灰,有零食包装袋和生活垃圾,还有一些熟悉又戳眼睛的东西,破毛毯、烟壳纸、针管、铁勺、锡纸空药板、蜡烛和燃尽的火柴棒。
远离人烟的大山间,六处废弃的房屋聚落却总有几间能发现这些东西。
通红的火苗就举在尔扎都惹身前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但照不亮他眼底的黯淡,也照不暖他的心。
姜铎原先也想过找鉴证科的哥们儿弄几瓶罐装鲁米诺试剂带上,以防万一,结果出门太匆忙就把这茬忘了。眼下查到这几处房舍才知道根本没必要。
这帮杂碎深山里行凶就没想过要收拾现场,只十分敷衍的倒了点灰土遮一遮。
泥灰覆盖血渍时血液已经凝结,轻轻一吹就分成两种性状,墙角木柱处有干涸的斑痕,喷溅角度不一、形态不一,深浅不一。稍稍比划一下,120公分往上蜷曲身体脖颈正对的位置,呈喷溅状;墙角不平整的地面洼处,呈血泊侵染状;门口通道前的地面一路均匀并列,呈滴落状。没有发现骨殖或残缺的脏器,但是细微的痕迹随处可见,断在墙缝里的指甲片、长短质地不一样的毛发、烟蒂、鞋印、抓痕,木柱撞击狠。
老天瞎了眼,鬼知道这里究竟死过多少。
“走吧。”
姜铎仍震惊于眼前景象时,尔扎都惹已经伸长胳膊把火把往前举,火光划出身前一道窄长的道路,却将面目与情绪隐进黑暗。
心内疾风骤雨搅动黑色的漩涡,姜铎不吭声,只紧跟着他走出废屋外。
勘验组未达到前,两人一齐对屋内的情况保持缄默。但姜铎心里很清楚,无论是受害者还是行凶者,大概率极有可能是老虎牙的同族。
手持强光电筒,沉默着走到河滩边稍平坦的草甸上,姜铎找了块干净却寒冰一样的石头试着坐一坐,又咯屁股又凉,便只好站着照了照表盘,深夜10点23分,再从包里翻找出山林线图,蹲下铺到腿上,用牙咬开马克笔笔盖,在地图上标点连线算里程。
12个时,从朱龙洞村的河滩边到几处山地废屋,行动轨迹像支树杈,走了将近70多公里的山路。姜铎拿出手机,看见蓝屏上跳出来“无服务”三个字便直接关机,向尔扎都惹
“就在这歇一晚吧,明早走到手机有信号的地方我就向余知检报告,组织警力进山勘验。”
尔扎都惹仿佛大山间就他一个活物姜铎是虚影一般,自顾自的往溪流那边立着的几块大石头走去。举着火把先到林地边沿,掰出一堆松枝干柴。
他就一孤老头茅坑一样脾气臭,独惯了,我不生气,我得尊老。
姜铎咬咬牙,跟到尔扎都惹身后拾起干柴堆放到石头边的沙地上,再用工兵铲挖出一个直径一米多的防火沟,把柴枝架在正中间,尔扎都惹便把塞了松脂的火把点到木柴低下的空腔里,慢慢烤着。
山间夜晚雾气深沉,树枝潮气重点火不易,烧起来烟雾很大,烤了好一会儿篝火才旺起来,热烈的火苗借着风势往四周散热,大石头迎向火光的凸面反射出暖黄的光线,被烤干了寒气,尔扎都惹才坐下,把弯曲的掌面放到火舌前方,烤出手掌间一片黑红驳杂的斑纹。
姜铎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放下55L的登山包,拿出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递给尔扎都惹,
“光吃野果子你真当自己是老猴精吗?垫垫吧”
尔扎都惹脑袋都不想转只抬了抬眼皮,痛快的接过吃食,先舀了点水洗干净手,再一点点的撕面包塞嘴里,吃的斯文客气。
姜铎看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看他脚上那双NIKE ZOOM BB2,脚踝处被紧紧包覆不容易扭伤,气垫省力,穿着确实轻便又护脚。就是透气孔多不防潮,还不耐糟践,才爬了多大会儿真皮鞋面就裂开几条缝。
白瞎了一双篮球鞋,辉狗得心疼死。
再瞟见身前不远处的溪流,黑色一条窄带缓缓流动反射出起伏的亮点,从山势来看,应该是流向山脚下的朱龙洞村河滩,
姜铎在脑海里翻查起这处山林的地域位置,朱龙洞村河滩下游是傈僳族聚集点,顺着灰绿泛白的江水一路向西,沿密林山隙奔流70多公里,狭窄的溪流汇入独龙江宽阔的江面,由高向低争涌而下,进入缅甸克钦邦后改称为恩梅开江,最终并入缅甸伊瓦洛底江。
缅甸
想到这,姜铎低头蹙了蹙眉,心道幸好涛被关着出不来,不然弃屋内的惨状要是被他看见……再看向尔扎都惹,跳动的火光印出他面目深刻的皱褶,所有情绪都被耷拉的眼皮紧紧压住,像是白灰余烬底下,一团闷烧的炭火。
姜铎定了定神,开始没话找话的闲扯
“老虎牙,你和涛一块出任务那么多年,他跟你起过我没有?你知道我和他……我和他这种关系,按照你们山里人的规矩,他是不是得受罚?”
尔扎都惹一愣,褶子牵起嘴角只翘起一边笑,“我不知道,好像也没罚过。”
姜铎刚想夸张的赞一个,这么开明的吗?你们山里文明素养和包容度挺高的嘛……
谁知他接下来却:“我们山里人就没有你俩这样的,就算有,自己发现不对劲,自己就跑到山崖边跳下去喂鹰了,哪里还会再去祸害别人。”
“祸害?”姜铎僵着脸,怒不可遏,“我和涛是你情我愿我们祸害谁了呀?”
“不是祸害?”尔扎都惹一挑眉:“先祖庇佑,乾坤阴阳人畜草木,都得遵循自然规律,一男一女能生娃,你俩在一块生一个给我看看?光磨不下蛋,浪费时间。”
姜铎气急,转身盯着尔扎都惹心底的呵呵直接挂到脸色,我他妈尊个屁的老,老疯子老流氓。
“尔扎都惹副处长您倒是遵循自然规律,你咋不讨个洗莫生个伢仔去啊?”
两人挨得近,火光底下一张树皮一样糙的脸被烤的通红,尔扎都惹半天不吭声,再一开腔却变了个腔调,是长者的循循劝诫
“你俩这样,往后的路太难走。”
剑拔弩张的干嘴仗姜铎就没有怕的时候,但画风突变教育关爱频道,他反而愣了一愣,又苦笑
“往前也没顺畅过……涛他也不过20出头,就弄得自己一身伤。而且,就我俩现在这处境,还有什么情况会比这会儿更难走?”
双眼盯拢火苗,眼皮却悄悄往姜铎这边掀了掀,尔扎都惹继续
“柴刀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胸口被扎了一下,姜铎一愣却立即笑着反驳,“但你认识我,南凤镇那晚我我是来找涛的,你马上就明白了。”
终于转头看向姜铎,尔扎都惹微微眯缝起眼睛,接着
“其实八年前……柴刀要是没受伤,我直接就把他带回来扔给姜明远了。”
“……”没料到尔扎都惹会起涛受伤的事,姜铎低下头却认真竖起耳朵
“他挺想……回来的。”尔扎都惹接着,咽下去了一句清醒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可迷糊盹的时候却喊过无数次。
“只是他撞到树干上,伤了骨头断了腿,肋骨骨折,断面刺穿了他一部分脏器造成大出血。佤邦那地儿医疗条件一般,好不容易才救回他一条命。但他那腿人家明确表示治不了,治好了也和他妈一样,一辈子是个跛子,我看他那阵疯狗似的暴躁得不行,就问他敢不敢冒点险重新接骨。他答应了,所以我就用彝山的草药和土法子给他接骨,比较折腾,也比较遭罪,而且断面骨痂生长的特别慢,才躺了那么长时间。”
肉松面包连着外包装的塑料袋被捏出刺啦啦的声响,姜铎忍了一忍,没控制住
“你帮他接骨,他怎么还会起褥疮?”
听见这个,尔扎都惹耷拉着的眼皮掩得更深,火舌跳动,晃得人心慌。
“岩盘和佤邦军政府关系密切,城里我们不能待,就躲到山上的烟农家里。那会儿好多接骨用的草药掸邦没有,我只能回川府去找,就把他留在佤山烟田旁边的农棚里养着。那户烟农也是好心,看他一个半大孩子天天夜里疼得冒冷汗,被褥都是湿的,就熬了点大烟壳的水喂他。他那脾气你也知道,疯起来谁也拦不住,知道自己喝了烟壳水以后,他直接拖着腿爬到田埂上,烧了人家的烟田,那可是人家烟农一整年的心血,还差点没把他自己也烧进去。”
到这,尔扎都惹顿了顿瞥了姜铎一眼,见他只是边咬面包边静静的听,便接着:
“那家人心善,没把他直接死在烟田里,就把他绑在床板上等我回来,那段时间他一直不肯吃东西,营养跟不上。等我回来时才发现他肩胛、腰骶和足跟起了压疮,好在那会还没有烂到骨头,刮了腐肉在敷了一段时间的药,也就长好了。”
食不知味,姜铎把咬剩下的面包重新封装好塞回包里,手肘杵着膝盖用两手手掌覆着脑壳,越收越紧,压抑的尘灰和碎屑被火光映衬出细的影子,在他四周慢慢的飘。
可过了一会儿,他却重新把背包开,拿出面包撕了包装继续大口嚼,像是在咽石块。
“他不会回来,我知道他想回来,我也知道他想着我,可他肯定不会回来,即使没受伤他也不会回来。”
艰难的吃完面包,姜铎又拧开瓶盖一气儿灌进半瓶水,仰着头,哽咽的滋味顺水呛入心肺,抽走氧气,胸腔处有被扭曲挤压的疼痛。
褥疮他见过,又叫压疮、压力性溃疡,多见于长期卧床得不到及时清洁、护理和营养不良的病人身上。
浅表溃烂患处又臭又疼,有些鸡蛋大的创面直接烂到肌膜、肌腱和骨头,有些表层皮肤完整却有红肿的一片,界限分明,轻轻一按底下就流脓,如果救治不及时只能截肢。何况身上还有别的伤口,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承受那种痛苦,何况他的涛哪会儿不过才15岁。
吃喝完,痛苦一同被嚼碎咽下,姜铎又笑了笑
“只有已经愈合的伤口他才会露给我看,如果问题没解决,他半个字都不会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