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夜谈
“所以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和他较劲么?”
热风扑面, 高温里的松枝噼啪作响。木柴被烧断, 尔扎都惹随手拾起粗木棍翻弄火堆,积压在一起的焦柴炭段被拨出流通空气的缝隙, 火焰遇氧立即旺盛起来,焦灼顺着气流向外猛蹿, 火星四溅。
跳动的火苗晃得眼前尽是虚影,光线疾走, 情绪却被狭的弃屋牢牢摁住,有恶, 堵住了喉咙。
“硬要余知检向临潭施压,不批准柴刀的取保候审申请, 还瞒着我们一个人进山掘尸取证,复勘石灰池,你这像不像没头苍蝇在瞎撞玻璃?”
姜铎没吭声,正忙着绷直上身向前抻腰,再用手按住膝盖使尽全力往下压, 疼得一溜够。拉伸腰背和腿部的肌肉筋膜缓解疲劳,龇牙咧嘴,眼睛却一直盯着火堆。
连续12个时奔走了50公里山路,堪比野战部队强行军的速度,追着风一样的蔫吧老头尔扎都惹屁股后头跑, 体能极点比平日里长跑时出现的要早, 且更剧烈。
胸闷气短、四肢酸胀, 好几次差一点点就要吐出些东西来, 呼吸频率和步频也没有平时配合的好,本该深长呼吸时却忍耐不住又促又急,几乎拼搏出数倍于平日的意志力来咬牙硬撑着,才熬过极点等到第二次呼吸。
眼下一放松,深山寒凉处有温暖的火烘烤身体,过度疲劳的肌体开始平息和代偿,抻住了姜铎的神经,让他浑身酸疼不止,连眼皮都控制不住垂直往下耷拉。
“我没想那么多。”姜铎掐着表做完几组拉伸,又从背包里翻找出一件折叠收拢的轻便户外羽绒被,拉开拉链使劲一抖,再拍一拍,手一甩直接扔到尔扎都惹背上。
“只是不想让他再掺和而已,比如刚刚在弃屋里看到的那些……幸好他没跟来。”
尔扎都惹一眯眼,本想把羽绒被扔还给姜铎,却见他又从背包里拿出昨夜穿过的那件羽绒外套,披上,裹紧,拉高拉链,翻起帽子把脑袋捂得严严实实。又把登山包往石头边竖着放好,用手按压了一会儿,自己再一低头垫着背包蜷缩起来,竖起衣领捂住嘴,巨型蚕宝宝一样光露出个喷白气的鼻孔在外面。就没和他客气。
突然就觉得柴刀能碰上眼前这子,运气挺不错。
但这子遇上柴刀,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尔扎都惹知道,柴刀一张嘴甜得有多齁嗓子,干的事情就有多损。
还特别能忍。
是一把破风荡浊锐气十足的好刀,执着、专注、迅速,心无旁骛。可毁也毁在他的心无旁骛上,不长眼,心窄,还贪。
南凤镇那晚,明明知道自己前路艰险晦暗不明,他却还是自私又没皮没脸的主动勾住这傻子,再把人一脚踢开,摆明了在往人心上戳个眼儿给自己留后门的主意。
想到这,尔扎都惹抿抿嘴皮,突然问,
“发现这些无名尸体之间的关联,是啥时候的事?”
姜铎换了个姿势继续歪在石头缝里,想了想,衣领捂着嘴巴瓮声瓮气的答:
“一年前。”
“怎么发现的?”
“无名尸体信息协查登记平台。”
得!一个愿一个愿挨。
尔扎都惹都懒得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跑去查无名尸体登记信息,只用手把羽绒被扯紧裹了一裹。
作训服布料又粗又厚,不透气,穿着跑了一整天的山路,汗闷了一身,衣领有一层盐粒凝结的硬白壳刮着下巴,十分不舒服,但还不能脱,连姜铎这样身强火力壮的年轻人也不能脱。山风邪性,夜里吹到骨头里可不是随随便便感个冒那么简单的。
“老虎牙,明天咱们得往回走了吧?”
拨弄柴火的木棍顿了一顿,尔扎都惹点了点头。
姜铎心道果然,假设自缢身亡的女尸和摔进生石灰池的男尸身前是从同一个地方向两头跑,那他俩这脚力可太牛逼了,跑瘫几个追兵都没问题。
而且,一路行来,姜铎就知道山脚下的朱龙洞村恐怕也没有北山派出所讯问笔录里的那么干净。
因为这山道走不了摩托车。
刚进山就碰到好几处垂直甚至是倾覆而立的断坡,有些是裸露的石壁,有些则爬满乱藤杂草,要不是跟着尔扎都惹,自己一个人既不可能那么快找出攀爬的落脚点一路往上翻,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就查到这六处弃屋。
但是,追到石灰池边带走被烫伤的男子,并扔到5公里外的密林间剪腹抛尸的行凶者,却骑着摩托车。
是知道男子肯定会往朱龙洞村方向逃跑……还是村里有人通风报信!让人从另一条稍平坦的路上骑车绕行到村外伏击抓人,姜铎更倾向于后者。
想到这,姜铎瞌睡全无,干脆抬头伸出手压着背包拉开侧袋拉链,抽出笔记本和地图,借火光开始勾勾画画。
“村里有望风的,咱白天让那药头演的那出戏搞不好全白忙活了,老虎牙,要不你先回去组织人员进山勘验?”
听见这个,尔扎都惹难得嘴一咧笑的那么肆无忌惮,还忍不住把拨火棍一放,往姜铎这边挪了挪屁股,铁耙犁一样枯瘦的手指一把按住姜铎的肩,爱惜的摸了一摸,仿佛已经压住藏宝图里标记过的什么大宝贝
“子,70万美金啊,你算白送给前面那伙人吗?”
姜铎脸色一沉,“可你跟着来也难保一定不会出事啊?”话完,姜铎立马噎了一下痛呸一口!我他么傻逼了么还自己给自己开光!
尔扎都惹继续笑:
“你要真出点啥事,柴刀下次就该拿着火把去点侦查三处的办公楼了。咱俩明天先探进去查清楚位置,别干多余的活。”
“……”姜铎不出声,还在寻思怎么甩开他,但转念一想自己大概是跑傻了大脑缺氧……开玩笑,山林是他的地盘,只有他遛着自己玩的份。
想到这,再抬眼看看尔扎都惹。光影虚浮,迎向火和隐于黯的身躯被割出泾渭分明的两种色彩,眼底昏黄浑浊,眼皮掩掉大半的情绪,阴鸷却半分不减。
“老虎牙,你真是警察?”
尔扎都惹僵了一秒,撤手坐回原来的位置,盯着眼前那团火,
“公安部警员系统登记归档过的,有警官证但我也不知道扔哪去了,要不要让余知检给你出个带公章的证明?”
“可你连纹身都不洗。”
“那不是纹身!”尔扎都惹裹着毯子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指交叠在一起向掌内拼命挤压。“是疤。警察连疤也不能留?”
姜铎盯着他,脑子一转有一卷烟丝跳进来,满脸我信你才有鬼。
可能火光跳糊了脑子,老虎牙难得想多唠上两句,继续往下:“你以为我愿意,要是老子有得选,我宁可一辈子都不进警队。”然后,他不了,在等姜铎接茬往下问
可姜铎不问,直接当头一棒,“你们搞错方向了。”
听见这个,尔扎都惹僵了一僵,半晌才把木棍捡起来,又开始苦大仇深的翻动柴堆,空气里满是松枝干柴被烫出油的焦味,火苗乱蹿,亮红的灰扬到空气里飘的很慢
“不可能。”
姜铎坐直身子,心道这觉估计睡不成了。
“老姜的工作记录上写着你的虎牙兄弟一共牺牲了9个,发案地点都在宁远州,实际情况呢?”
尔扎都惹眉头蹙的深刻,常年抽水烟的烟疤嗓子轻起来,像砂纸擦墙皮:
“14个,包括我。”
“我原先名叫巴莫各铁洛,明面上是渝州到坝下这条路上的货车司机,偶尔会帮渝州的地头偷偷散货,和王保昌也见过几次。当年你爹从川府公安厅拿到的那份虎牙行动组人员名单,头一个就是我。”
“全都是虎牙?”姜铎问,又想了想,“有没有探进运毒集团过于深入,驳杂不清,风险防控级别已经达到无法继续信任的人员?”
尔扎都惹转头看向姜铎,眼皮一挑言语嘲讽,
“有,我们都这样,不然你一个外围散药皮的马仔,连上家都见不着,有什么本事提前拿到交易线索?”
“这就是你仇警却又不得不和警方合作的理由?”姜铎心内低叹却选择忽视,继续施压发问:“你觉得是混入警方的内鬼,骆驼,钻了行动计划的空子,像我爸那样搞到了你们的名册?”
“这是事实。”
深吸一口气,姜铎不话了。只盯着尔扎都惹手里烧断的半截木棍,旺盛的火苗向四周扭曲张扬着。突然他就有点头皮发麻,心道:如果我继续,难听归难听,但他应该不会拿火把追着我烫吧?
“所以你们方向错了。你觉得问题出在警方内部,是因为清缴王保昌运毒通路计划,为毒贩清算虎牙成员和报复屠杀揭开了一个口子,可查了这么多年仍旧一无所获,你不觉得奇怪吗?按理,警队里能够一个不漏的接触到你们组全部成员信息的,范围应当非常才是。当然,如果你们虎牙都跟我们队上似的经常一块聚个餐喝个酒、开会商量商量下一个要弄谁,那你当我没。”
凉风吹过,尔扎都惹连骂他傻逼剜他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又两手交叠掰着手指头,粗厚的骨节被错出喀啦啦的声响。
姜铎摸摸鼻子悻悻道
“我知道不可能,但是从我偷看我爸的工作记录开始,我就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你们会觉得三两叔的深入调查计划才是反扑的发端?你们有没有可能被误导了?其实,骆驼对虎牙成员的怀疑和调查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前两天,我把余知检送来的案卷全都整理过一遍,重点梳理了王保昌集团清缴计划的实施方案、计划和战果,在法制看了这么些年的案卷,我提供一种思路,你……想不想听一听?”
尔扎都惹没吭声,却眼皮一压垂下眼睑
“你的虎牙兄弟信息被出卖,不是在清缴行动中,也不是之后,而是所有人已经被采取强制措施,并等待侦查终结移送检院提请公诉的阶段。”
尔扎都惹抬起头,恰好赶上姜铎出四个字:
“重罪轻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