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埋伏
丽州, 博水村, 铁烙山采石场。
乌幕浓云,潮湿阴冷, 风夹雨丝吹遍方圆近千米的裸露岩壁、巨型石料堆积场、废石堆和灰黄污脏的泥砂。
高低起伏的半山坡露天采区,满目灰蒙蒙的泥黄色, 粉末扬尘被雨水压回地面,脏水横流, 到处都是坑洼的泥浆。
工程车、渣土车和大型作业机械安静的停放在厂区另一侧进口处凹面山壁底下,平日里刺耳轰鸣的切割破碎震荡搅拌声, 这会儿终于停了一停。
因连日来的阴雨天气工期开的时断时续,工人们不放假, 全都躲在厂区工棚内扑克抽烟休息,等老天爷脸色好看点再开工吃饭。
空荡荡的采区场地上,只躲着一个人,身穿一件从脖颈包到大腿根的破旧棉衣,稀疏的棉花里坠满潮气, 抬手掖紧照样不保暖。
周围全是冰凉的铁件、冰凉的钢管、冰凉的石块,满是锈眼的传送铁架铰链式中继盘底下,林都就猫在里面,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根时候特别馋的冰棒,也是这么被蹿村卖货的邋遢汉子用厚棉布包着, 放进铁箱子里, 又木又冷。
青石板凉透了没东西垫着不能坐只能蹲, 雨丝刮脸能直接冻住心脏, 但他却半步都不挪,只蜷身搓手,不停的放到嘴边哈热气,两眼紧盯前方岩伞底下,陡峭的山壁上部一处被山脊棱角掩住的窄长隙口。
数个时前,他哥林逆涛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
他认为并且也颇得意,从混到大,愣种他见过不少,但敢这么玩命的也就他哥一个,虽然大雨滂沱,他哥照样敢脱了鞋袜踩着湿滑的圆形传送台护栏钢管轻手轻脚的爬上去,手脚并用攀到铁架尽头的挡棚上面,又敢站在离地近15米高的薄条钢板上观察,还敢猫一样弓背蹲身,奋力弹起来,一步跃跳到近3米开外的岩壁之上。
但是他抠抓石壁徒手爬进洞时,正雨重风急,场子上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这会儿阴云已经越来越淡了,马上就会有工人走出工棚,跳进大型工程机械操作仓和驾驶室,开始崩山掏底掘石头,到时候机器轰鸣、扬尘四起,想要在悄无声息的把人带出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么想着,林都抬手一抹清鼻涕忧心的看了看四周。
铁烙山采石场范围很大,附近近百亩被烧山掘土,挖得光秃秃的山坡,都属于他们厂区。
抬眼向下看,目力所及的山壁上就有三处曲折回环的台阶式开采斜坡断面,每一处断面都有上下两个单车道灰土路面操作平台,靠近崖壁脊线一侧,置放着总长百米合金脚手架、云梯、铁丝筛网、金属链条、传送台和中继铁闸操作间,一层一层挂在岩壁上,正被绵密的雨点击出薄雾。
叮叮当当,从密到疏的敲击声却让人越来越心慌。林都焦急的盯着坡面,终于,岩峰处出现一个异样的黑点,他赶紧蹿站起来举目望过去。
万幸,出来的是他哥,但看清楚隙口的状况心脏瞬间又被提到喉咙,他哥又在玩命儿。
被雨水反复冲刷浸润后的岩壁有多滑有多难着力,他们这些山里长大的野伢仔都知道,也就他哥胆子大,还敢斜着脚面仅凭手指抠扒崖壁的缝隙,岩羊一样在半掌宽的石头棱角之间辗转腾挪,慢慢摸索着隙口下方几处坚硬能吃住力的突出石棱,往上面缠绕登山索,在手口并用的系紧末端接扣,甩下一根绳子来。
林逆涛壁虎一样摸趴了多久,林都的气儿就跟着憋了多久,直到他又轻巧的几个纵跃闪回石缝里面,林都才跟着心脏落地长舒出一口气,
又生怕错过的盯着等了一会儿,有人探出隙口,正沿着他哥系牢但是长度不够的绳索慢慢往下滑。
直到看清楚第一个逃出山隙的,林都的瞳孔惊惧一缩脑内空白了片刻,居然是德彪。
德彪!他居然没死!?
惊喜的情绪沸腾了血液,刺穿雨雾,两眼紧盯岩壁上正慢慢往下滑的德彪,林都手肘微屈架起拳头,愤懑咬牙,拼命想往前奔跑去接应又拼命提醒自己得留在原地盯梢,专注于山壁上的动静,全然没有察觉有人已经摸到自己身后。
突然间,右侧肩、肘、腿根三处同时挨了重重一击,有人从身后制住自己的惯用手再向前一贴狠撞了自己的背一下,压掌拖肘的同时,有巨大的冲力往前推搡,让自己重心不稳脚窝向前屈,侧身跪进泥地里。
反应过来时整只右手已被夹紧到来人的腰腹处,上身被往下摁,力量巨大根本反抗不了,林都一拧眉,迅速思索反制的方法。
寻常人失去重心都会先反向使劲儿稳重心,被擒住右手都会习惯性的使左手与冲力对抗,但身为暴力抗警惯犯的林都,斗争经验丰富,干脆丢了左手顺势卸力,自废左肩撞向地面在贴地转胯扭腰,拖住背后正蹲身控制自己也跟着往下扑偷袭者,蛇一样拧身拉拽,着趁来人惊慌脱力的瞬间先脱出自己胳膊的如意算盘。
“草!”
没料到搞偷袭的也是个愣种,眼见石头地面越来越近,帅脸即将撞成饼脸,他居然架手一撑反手一扭,惊骇间依然没有放松对林都右胳膊的钳制,而是一迈腿顶到林都身侧,同时用膝盖撞他的腰,用压制他胳膊的手掌去推他的肩关节。
千钧一刻,两人一齐砸倒在地上,冯旌海的脸擦着泥巴冲进林都的厚棉衣里,耳侧到脸颊红肿脏污,满鼻子酸臭味儿不还撞得直冒眼泪花儿。
怨恨的一咬牙再顶膝吃力一扭,把林都拉拽成侧躺的姿势,冯旌海跪住他的左手赶紧摸手铐,边给他上铐边骂娘:
“毛贼!还敢跟大爷儿使阴招?溜了大爷我一路你玩的还开心吗?,你同伙在哪?”
后肩斜方肌、三角肌被抻紧,背手上铐的滋味林都早就习惯了,咬嘴不吭声。
脸被摁进冰凉的泥地里却火辣辣的一阵疼,这会儿估计已经肿了,他觉得被逮住倒也没什么,跟着他哥早晚都得有这么一天,只是最讨厌的还是半边身子砸进泥浆地,衣服都弄湿了,捂着骨头一时半会儿没得换,容易得风湿。
“,你同伙在哪?”冯旌海抬手再扇他的后脑勺,恶狠狠的质问
林都还是不吭声,对警察他有天然的敌意,心里挂着岩壁那边又不敢偷眼去瞅,生怕被这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发现端倪。
“草!跟我装哑巴是吧?”冯旌海揉揉严重不对称的脸颊轮廓,嘶了一声,恶狠狠的:
“等咱们回源鹤,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源鹤?!
林都一懵,怎么是源鹤的人?再认真听一听这叨逼叨的语气和玩笑的音调,十分熟悉,立马想起一桩事儿来,脱口反问:
“你是那个……那个QQ昵称‘主席夸我长的帅’的?好几个月前兜三绕四要找我拿药,让我到源鹤拿钱,结果最后都没出现害我被逮进拘留所那个?”
正压着自己的警察一愣,明显是想起有这么回事的意思,林都不干了,猛烈挣扎起来大骂:
“我就知道是陈振辉在玩我!你们警察钓鱼执法!”
冯旌海恼羞成怒,抬手狂扇他的头顶:
“你个贩毒的还他妈有脸我钓鱼?属兔子的吧你逃跑第一名!这次要再让你跑了,爷我就跟你姓!赶紧告诉我,你同伙躲在哪?不然,我真把你当鱼一样装麻袋里拖回去!”
脑壳顶被扇得操蛋窝火,林都立马就不想配合工作了,当真上岸鱼一样不停的扑棱挣扎,贼胆包天以身抗法,被摁在地上照样敢拿脑袋撞警察,又踢又扭还啐了他一口。
冯旌海也被他的无赖气质震撼到了,怒气值爆表智商税欠费,不管不顾飞身扑进泥地里,两人扭在一起。
突然间,耳畔“砰!”的一声,场地里回音震颤,有人开枪了。
先一懵再一齐往地上蹦起来,两人立马看向枪响的方向。
“草!”林都定着往山壁方向看了一会儿,便拔足往前奔,全然不管身后警察的急声呵止。
冯旌海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边赶紧追过去,边拿出手机给张程勉安排来配合他追捕林都的临潭警力拨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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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响的同时,林逆涛赶紧匍匐到地面迅速探出隙口,把已经拉拽住登山索的赵虎又拼命拖了回来,紧接着,山谷里又响起“砰!砰!”两声,就在赵虎刚刚落脚的位置,细碎的石砾滚落山崖,两道白色烟尘被风吹散到空中。
一进洞便跌趴在岩壁口,赵虎大汗淋漓,气儿都没喘匀就手脚并用的爬回通道里面,瑟缩在岩壁旁边。
林逆涛一拉枪栓拨到单发位置,背靠岩壁慢慢地挪到隙口处,掩在岩壁后面架起了枪,闪身向外观望。岩缝下方不到10米处,德彪风干腊肠一样的吊着,拼了老命往下滑,晃晃荡荡且目标明确,枪声却停止了。
他们没敢对德彪下手,看样子是对预判弹着点没什么信心,林逆涛飞快思考着,再细心观察岩壁下方正冒烟的三处位置,最高处几乎到了山隙隙口下部。
手=枪=是近距离武器,射击距离越远越影响预判弹着点的精准度,纵使越改枪枪管稍长,也不可能从采石场将近50米的斜坡下方向上射击,更何况从高处向下俯视,场地上的情况一览无遗,根本找不到可以掩藏枪手的地方。
再抬眼偷瞄外面空荡荡的山谷,从岩壁弹着点判断,最有可能的射击位置就是环形山脊凹面的另一侧,极有可能就在对面作业平台脚手架附近,但是脚手架有运料箱和铁皮出檐遮挡,一时半会儿,还真判断不出放冷枪的到底躲在哪……
而且,这一处开凿废弃烟道所形成的山隙,位于厂区最靠外的半山坡凹面边沿,远离厂区正中央的破碎、制砂作业区,与隐藏制毒工厂的工棚更是两个方向,偌大的半山坡采区,光作业平台前后就有3,4公里远,潜行到这里,他们最多也没超过30分钟,那帮老缅是怎么这么快就发现这处岩壁的山隙出口的?
正皱紧眉头思索着,仿佛猜想到了他的疑惑,姜铎忽然:
“你身上虽然有烂蒜味但是太淡了,熟悉加工=冰=毒=时降解出的磷化氢气味的人,就知道你不是从排烟管道里爬进来的,只要根据你出现的管道口位置,找到场子里负责铺设管道、填埋炸=药=和设计爆破孔的技术员,问清楚岩层情况……”
“我知道。”林逆涛倔强的一咬嘴皮断他,愤恨到:“早知道就多在管道里滚两圈。”
姜铎走到他旁边抬手掐住他的后颈,使劲一扯,都被他气笑了,
“脑子呢?真忘看守所了?那玩意儿剧毒,再,你要真浑身烂蒜味儿,我才不亲你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林逆涛皱眉抬手挥开姜铎的爪子,据着枪专注的瞄向洞外。
姜铎悻悻的收回手,贴到林逆涛身后,悄摸揽紧他的腰边观察山隙对面的情况,边在心内计算。
偷跑出来时压根没有料到会遇上如此危急的状况,救援索降设备倒是为了以防万一一直放在登山包里,但只有15米登山索、4个D形扣,2个八字环和1副防割手套,连固定器、防坠缓降短绳、上升器和安全带都嫌占地方没带出来,眼下仅靠这些装备就想把洞内的5个人全部带到岩壁下面,本就十分吃力。
更何况对面还埋伏了枪手。
显然姜铎能想到的,洞内的众人都想到了,越发一筹莫展。山隙里气氛沉重,正郁结压抑拼命绞脑汁时,身前的林逆涛忽然转身往洞内走了几步,先一挑枪带把M23=自=动=步=枪斜跨到身上,再往登山包里拿出姜铎的战术护目镜塞进口袋里,又抽走姜铎多功能腰带上的警绳,折成双股勒住自己的腰,拿出一个D型扣系了个八字结,两手使劲一抻确认绳扣牢靠结实就要往岩峰外面跳。
姜铎骇得脸色煞白追过去一把薅住他的手腕,怒喝
“你想干嘛?”
林逆涛咬牙不吭声,肩、肘、胯稍微一动,早防着他这一手的姜铎立马往旁边跳了一步并大喊
“你再踹我一次试试?”
被吼得一激灵,这一Jio下去要真把老公再踹跑了,哄不回来该怎么办?到时候上哪儿哭去?林逆涛定了定神,不得不曲意逢迎变换策略,冲姜铎大咧咧的笑起来:
“姜晓堂你先放开我,他们既然能找到隙口,那肯定也发现了山隙,时间紧迫再拖下去就是等死,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救你出去!”
“怎么救?吊着当活靶子让那枪手暴露位置吗?涛,你胆儿肥我知道,可你不能每回答应我的事情都当放屁吧?”
“我没有!”林逆涛急红了眼睛,心焦又窝火,越着急越不清楚:
“可……可是,我出枪快,也比他准,很……很……安全的。”
“安全个屁!没有可是,你给我好好待在这,再敢一个人跑出去玩命儿,我就真不要你了。”
“晓……晓堂哥。”
有人又看不下了。
一直靠站在隙口一侧最里边的位置,警戒黢黑的通道,与众人都有点距离的尔扎都惹忍不住扭头看了会儿戏,满脸哀其不争的摇头扼腕啧啧几声。
按照以往,柴刀这副杀红了眼遏止不住戾气喷薄的样子,就该有人倒血霉了,就得自己出手,帮他善后救下几条命。
可是今天,被那病恹恹的臭子一通吼,他怎么就浑身丧气变成这副委委屈屈又黏哒哒的样子,居然只敢赖皮狗儿一样龇牙咧嘴生闷气,居然还结巴。
正可笑可气,隙口外再次响起“砰!砰!”几声,响彻山谷,震荡了所有人的神经。
姜铎脸色一变首先想到了德彪的安危,疾步想冲到洞口向下确认,却被快一步的林逆涛往身前一挡。
“德彪没事。”林逆涛手指抠扒到岩壁上,越探越往外,定了一会儿忽然拽起安全绳毫不犹豫的跳出隙口,一句:“姜晓堂,是个机会,等我回来。”传进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他连手都没来得及抬就见岩壁旁边大变活人,姜铎懵了一秒立马往前冲,心里恶狠狠的骂着:枪响了他还敢往外蹦,天生爱找死,哪一天真能管得住他才真是活见鬼了!
正大跨步跃往隙口抠着岩缝准备探出上半身向外张望时,肩膀一沉一吃力,又被人叩肘压胳膊给拽了回来。
“了你得相信他!”
再次站到尔扎都惹面前,姜铎木楞了两秒,脸上血色尽失,指尖颤动浑身疲软脱力,忍不住抬手捂脸定了好一会儿神,才渐渐清明。枪声不对劲他也听出来了,根据枪响方向和射击节奏,场地里分明有两拨人在交火。
“子,警戒好通道,看牢赵虎和陈舸,我到洞口去接应柴刀,明白么?”
静默半晌才等来眼前的子轻轻一点头,几天处下来,尔扎都惹知道这子不是蛮勇不经事的脾性,只抬手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膀,就拖着腿走到一边掏枪上膛。
只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子也跟了过来。尔扎都惹狐疑一愣,就见他突然抽出警用匕首递给自己,在拽住自己的手腕带到他左肩附近,沉声:
“老虎牙,先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