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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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室当中, 有人皱紧了眉目,与所有参与评议并接受质询的临潭民警显见一致的满脸疑惑、愤懑和怒气冲冲, 但他心底是最平静的,因为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当下,在场的所有人当中, 只有他离真相最近。

    检定结果会有疑点?他根本不相信。

    骆驼的电话定了他的心,明明既成事实就是:山塌了, 人死了, 工厂被压成粉末,检证完美无缺,指证魏源的证据链条清晰完备,能够相互印证,浓黑处甚至有人伸出手来,把深潭搅得一片浑浊。

    所有看似迷雾叠嶂的,其实在他眼里都是按部就班, 但唯一的瑕疵, 就是他不应该电话过来, 他应该带着他作恶的铁证,安静的死去, 等待警方循序渐进发现他终结的尸体, 而不是留下这样模棱两可的遗言,好似他是个好人, 确实受了冤屈。

    原本他也并不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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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手机另一端已经听不见喘息声却一直没有挂断, 长时间连通的手机载波通讯信号,让技术处很快就定位到了覆盖来电设备入网协议编码的基站位置。

    在临潭县城北郊。

    会场内,第三个拍出自己警官证的是黑明辉,但他什么也没,脱掉警服扯掉领带只单穿一件蓝衬衣和鸡心领毛线褂便冲出门外,紧随其后的就有缉毒队的杨志和洪海。

    宋之田也想跟着跑出去,却被蒋松一把薅回来摁到座位上,还重新帮他要了份表格让他把写了也白写的废话收一收,全部换成对姜明远涉案情况和问题的“无意见、未发现。”几个字。

    梆当一声!看着被大力推开又被猛砸回来的会议室木门,罗主任的青筋从脑门鼓到眼角。

    刑侦、缉毒这帮我行我素的勇武莽夫,平日里他就特别犯怵,眼见黑明辉扔下警官证就跑,他想拦不敢拦,也知道根本就拦不住。

    事情的严重性他心里也很清楚,确定线索指向范围的同时,他首先报告霍雷局长再给特警队队长郑侠电话,同时通知警令室指令北郊派出所民警听从郑侠的调度安排,先一步开展排查工作。

    梁检察官则平静的面对这一重大突发事件,仍旧按原计划让同僚在骚动的会场内继续监督“集中学习”的民警们认真填写表格。

    可谁他妈还填的进去!

    刚听到技术处向黑明辉通报了基站范围,张程勉就坐不住了,已经手攥拳绷直上身抬了抬屁股,但与蒋松交换了个眼色,又强忍回去。

    “罗主任,梁检察官,单独质询还要搞吗?我们这边有紧急任务!”

    “追逃工作组总指挥是郑侠!”罗主任抬眼一瞥高声提醒,故意瞪着他包成粽子一样的大臂肩胛,接着赶人:

    “张队,本来集中学习就没有要求你列席,劳烦你一个因公受伤的侦查员到处奔波,被局领导看见,又得警令室和警务保障关爱优抚工作不到位,这样吧,我先安排人送你回医院。”

    张程勉脸色一变刚要回绝,却听见门口响起一声:

    “没事!待会儿我送他回医院。”

    紧接着吱呀一声,木门又被人顶开,是副局长王志鹏和检察院调阅案卷的同志人手抱着一摞档案盒走进来,后面跟着方娅。

    先把手里好几公斤重从腰腹垒到下巴尖的硬壳档案往第一排的会议桌上一放,在走到主席台前,向梁检察官和罗主任分别低声耳语几句。

    听完王副局长的通报,两人震惊的神色整个会场的民警都捕捉到了,开场时气势汹汹的梁检察官这会儿却只简单交代了一句:

    “质询工作暂停,时间地点会逐一电话通知各位。”便报着一摞表格退出门口。

    罗主任脸色不好看的僵在主席台上,左右为难。

    搞侦讯的都知道第一次突破有多么重要,只能在高压态势下一鼓作气,没有徐徐图之的余地,否则,也不会先挂一个集中学习的名头,再把人放到控制范围内递进开展评议和质询。

    可线索追查一旦被中断,给这帮原本就是十分熟悉侦讯工作和突破心理防线套路的民警缓冲权衡的时间,再开展调查时究竟能挖出多少掩藏的情况,可就不好了。

    想到这,罗主任还是坚决的和王副局一而再的恳请了几句,两人一通交涉,甚至电话请示,罗主任才脸色稍缓走下主席台。

    先收走黑明辉那本孤零零的警官证,再带着方娅和检察院的同志走到会议室僻静角落里,从旁协助并监督他俩逐案清点毒品案件卷宗。

    王志鹏一脸老好人的走上主席台,会场内的气氛稍微松了松。

    就见他干脆一屁股坐到正中间,展开罗主任原先讲解的《党政机关队伍建设和反腐倡廉学习材料》,翻阅了一会儿才缓和却不容置疑的向会议室内所有公安干警道:

    “刚我和老罗、梁检察官都商量了一下,也报请霍局批准,质询工作今天之内必须完成。所有参会人员,可以先回到机关大楼各自岗位前待命,有外出任务的需要向我报备。

    至于派出所和监管场所的同志,没地儿去可以留在会议室里听我讲课,也可以到值班室休息一会儿,要想串岗找老战友交流感情也没问题,但不能逛菜场一样聚众喧哗啊!”

    有人嬉笑起来,会场氛围立马就和罗主任主持时不一样了,众人肩膀一松开始交头接耳,也有几个站起来准备回岗完成工作的,走到一半,却听见王副局忽然语调平和的接着:

    “未经批准擅自离开县局机关大楼,记行政警告一次,年底选先评优或者干部推选,全部一票否决。”

    会议室内霎时全体肃静并僵直。

    吃公粮的都知道,行政警告和一票否决这两种处罚手段,有着严格的审议程序可不是闹着玩的。前后温差太大,所有人满脸狐疑,心道除了拘禁范围大一点不用上交通讯工具外,这和被关了禁闭有什么区别?

    众人纷纷莫名的看着王志鹏,似乎从来没有看懂过他,却见他慢悠悠的端茶缸喝了口茶水,又向众人道:

    “听……有人觉得检察和监察的同志是在构陷,这种话,从我们公安干警嘴里喊出来,恐怕不太合适吧。”

    所有人一愣,都闻见了茶缸子里飘出来的=火=药=味,想走的又都不敢走了,只找附近的空位坐下。果然,屁股才挨近沙发凳就听见王副局长接着:

    “咱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今天就关起门把话敞开了。

    我知道,大家伙儿都相信老姜,都为老姜堵了一口气,可不把他的问题查清楚,光靠咱们两嘴皮一碰到处替他喊冤,却拿不出真凭实据,严重一点,那就是包庇纵容合谋对抗组织审查,大家伙儿明白么?咱们局搞了这么多年的执法规范建设,强调又强调的证据意识,合着到了你们耳朵眼里,全都是在放屁是不是?”

    句句刀子一样照着张程勉的心口戳,让他惊疑不解表情越来越扭曲,忍不住想张嘴辩白,没想到王志鹏根本也没算点到为止,而是转头直视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责问:

    “张程勉,你伙同蒋松未报请局领导审批通过,就敢把扣押状态的重要涉案物证移交到别的部门,你就不怕别人咱们临潭的缉毒英模林三两,就带出来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的法盲么?”

    张程勉血色全无手指颤粟得厉害,脸色竟比昨晚中弹失血时更加难看。他万没想到有一天,一直信任、看重并提拔他,为他的仕途保驾护航的老领导,会拿去世的林边疆来扎他的心。

    他始终不明白,身为警察追问并执求于真相,能有什么错?

    会议室里的诸位民警同样惊骇不已,这真的不像是他们一贯偏袒侦缉一线护犊子护到离谱的王志鹏能出来的话。

    明明是监察检察的做法欠妥,怎么遭到严厉呵斥的,反倒成了昨天夜里才坐镇指挥并亲自参战,剜掉临潭毒瘤荣星会所,缴毒近20公斤,甚至英勇负伤的张程勉。

    空气凝重,会场内极其的安静。

    愤懑不平的同时,也有些人正飞快地拨动心底的算筹,回想着刚刚表格上的内容,越发笃定等会儿接到指令接受单独质询时,有些问题必须得多想一想,再重新作答。

    因为风向变了。

    但也有人波澜不惊,只有些不忍张程勉低头架肩用力捏拳到浑身发抖的姿态,着实是狼狈。

    自己桌面上那本警官证一直扔在那,也没人来收,蒋松便碰也不去碰它,只抬眼左右转着观察会场内的动静。果然,有些人已自作聪明的恍然大悟,正相互交流言语试探,或低着头拼命编造回忆往深处细想老姜的问题,甚至有可能添油加醋。

    在看向主席台上的副局长王志鹏。

    分管了近十年刑侦、缉毒和监管场所工作的他,一向是老好人面目,实际上却严肃认真一不二刚直不阿,甚至有点轴。

    但此时此刻,仿佛他才是最害怕临潭公安在对待姜明远问题上会包庇徇私的那一个,仿佛他与临潭侦缉之间嫌隙骤起,满是怀疑与沟壑。

    人心隔肚皮,世事在变,人不可能不变。

    想到这,蒋松疑虑深重,不管王副局长出于何种考量公然使出这种敲边鼓的手段,反正效果绝对杠杠的,等到今天的质询工作一结束,恐怕老姜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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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郊2G信号基站的覆盖范围大致在方圆2到3公里内,这几年临潭县城发展得飞快,高楼一栋挨着一栋,北郊早就不是原来那样出城就见农田溪流远山的样子。

    没有明确的目标,确实不好找。

    杨志开车,洪海和黑明辉两个坐在车后排,一个拿着手机皱眉思考,一个翻出几张临潭行政区划图和城市建筑概览,往上面找点。

    根据基站编号确定位置,用红笔边往区划图上面画出一个红圈,在对到建筑概览上,洪海问:

    “老黑,怎么查?”

    黑明辉不置一语,把手机往洪海面前抬了抬。

    只听见里面呜呜隆隆,时而静止时而嘈杂,是风声和车辆飞驰的声音。

    “户外?马路旁边?”洪海惊疑,再低头看着地图分析道:“或者平房顶上?阳台?”

    黑明辉摇摇头:“这么长的通话时间都没听见汽车喇叭声,车速又都很快,估计不是在车流、人流密集区域。”

    又指着地图接着:

    “这个地方新建高楼很多,平房基本都集中在城中村这一带,眼下时间点正好是热闹的时候,如果是在天台或阳台附近,手机里听不到人的话声,可能性也很。”

    洪海赞同:“过往车辆的声音这么密集,风声又大,附近却没人,八成是环城路边上。”

    又抬头看向黑明辉:“但魏怂怂的状况不太好,这个时间点,哪怕位置再偏僻也不至于没人发现,而且北郊所这会儿估计已经增加街面巡逻查控的警力,相信很快就能找到。”

    “不一定。”黑明辉边边点出几个位置,“这儿、这儿、这几个地方有高楼间的狭缝道,位置隐蔽,正对风口,虽然在公路边也极有藏匿的可能。”

    洪海立即一点红圈外侧,“那咱们从这儿查,这里离得最近。”

    黑明辉沉默不语,半晌后却往座椅中间挪了挪,扒到杨志的驾驶座靠背后面向他展开地图:

    “我想先去这。”

    只向斜后瞥了一眼,杨志就明白他的是什么地方,仔细想一想,也确实很符合条件。

    就是有些揪心。

    那里他好长时间都没再去过,因为害怕……

    最开始那几年,他们这一帮老骨头每到12月总会不约而同的过去喝酒,每喝必醉,醉完还得有人哭,或呜咽或嚎啕,之后还总要消沉上一段时间。

    但是在八年前,那里分明就是他们闲着没事就会相互邀约携家带口一起聚餐搓麻扯闲篇的地方,铭刻了不老少警队家属欢聚一堂的闲暇时光,甚至是自己家里,都还保存着一大本那时候大家伙儿聚会的相册。

    却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带走了他们心中最好的兄弟,也灼毁他们的心。

    想到这里,车内的空气凝重起来,明白老黑的用意,洪海也不再话。

    从县局到北郊车程拢共要20多分钟,不能总是这样心事重重且颓丧低迷,杨志想了想,便开收音机。

    【…今天中午1点43分,在丽州博县津西乡铁烙山采石场发生一起山体滑坡事故,事发点位于博山村以西采石场北侧,由于岩体构造,呈错层断崖式滑坡,博县政府正全力开展搜救工作,附近过往车辆行至此路段时,请按照交警提示绕行……】

    铁烙山?

    黑明辉一愣,脑袋里一闪而过好像和姜铎进入的朱龙洞村东山山脉西北峰侧是连在一块的,但仔细想一想,两处距离那么远,怕是不可能……

    “老黑,要到了。”

    迅速回神专注于车前,黑明辉却怎么也安宁不了急跳的心脏。

    但转念一想,不能分神。一个熊孩子林逆涛就够他们这帮老东西操心的了,连姜铎也悄摸跑到山里调查无名尸体的事情,除了自己和张程勉,暂时还得瞒着临潭的老家伙们,而且桩桩件件糟心事狂风一样猛扑过来没完没了,自己无力=分=身=应接不暇,也实在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有事。

    正捉摸着,身子跟着杨志往左的方向盘偏了偏,大众越野一拐弯,车轮又碾上熟悉的坡道。

    县城北郊,高楼栉比人声鼎沸,越来越热闹。

    远山山脉已经被层叠的高楼遮挡住山脚,原本茂密的野林地一退再退,明明不会动的山色,却仿佛被推攮得很远,只有再往更远处的郊区行驶一段时间,才能看到从前的溪涧和树林。

    道路两旁的景色早已经看不出八年前的样子,杨志有点不太拿得准方向,黑明辉越发迷,看啥地方都觉得半生半熟仿佛来过。

    时代更迭的太快,世事变幻,褪去的陈旧里就裹挟有他们这些跟不上当下快节奏的老骨头,一如往前坡道尽头那段将倾未倾的焦黑院墙,蜷缩在两边高楼的阴影里边,迟早要被吞没。

    其实这块地原本早就该拆了。

    右边的五层居民楼开发商和左边的城市环线道路建设拆迁办,都来找社区居委会的谈过,最后却被姜明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的保住了,让两边的建筑规划图纸都让出一个不太圆满的缺口。

    远远看过去,院墙里光剩一层突兀高耸的枝桠,被焚毁的二层楼房早在火灾第二年就被姜明远找人拆掉,重新整平地面,徒留一圈斑驳的院墙,和烟火寂灭后一棵暗自生息独驻魂灵的秃枝老树。

    院原先正对的山坡被推倒,架砂石、铺沥青、修建钢架护栏,已经变成了县城环线二级公路当中的一段,没了土坡遮挡,孤零零的院墙直面山缝垭口,狭风吹到这里,竟大得出奇,推攮得老树枝丫往一边歪着长。

    行到不远不近的地方驻好车。

    黑明辉跳下来,边目视前方慢慢向院墙靠近,边习惯性低姿扶腰戒备,结果摸了半天,却啥也没摸着,这才发现自己跑得太急什么装备也没带。

    这可简直太不专业了。

    不禁恼怒的转头看向洪海和杨志两个,本以为他俩肯定也是甩着两条胳膊空着手就跟出来,没想到居然已经子弹上膛扶枪戒备不,还给自己递来一根警棍,黑明辉大跌眼镜并恼火道:

    “集中学习你俩都带着枪啊?”

    洪海立即骂道:

    “昨晚搞清查抓那些毒贩子药头折腾了一夜,今早又被通知必须参会必须搞集中学习,当间还要抽空呈请各种文书报告,还要讯问羁押,谁还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枪支入库!”

    黑明辉:“你放屁!由着你们这么携带=手=枪=到处晃荡,张程勉和你们队枪管员就不怕担责?”

    “怕啊!”杨志十分奇怪他的法,更不理解他干嘛那么紧张,搞侦缉的任务没完成前,谁敢卸枪?

    “但张程勉受了伤,枪管要忙涉案物品扣押登记,还要陪勉子到医院缴费善后,昨晚逮了那么多人进来,咱们队就那么点人手,又得归档又得押解,哪里脱得开身。”

    我他妈到给忘了,黑明辉一拍脑壳抹了把脸,缉毒队的枪库管理员就是洪海的老婆,大忙人方娅,又忍不住进一步提醒他俩:

    “你俩不长脑子啊,警官证都交了你俩还敢持枪?想坐牢?赶紧把枪都收起来!”

    总算明白过来他老黑为什么慌成这样,杨志和洪海先一愣再嘿然一笑,异口同声

    “我俩又没交警官证。”

    “啊?”黑明辉懵逼

    杨志立马冲黑明辉一挑眉毛嗤笑起来:

    “有种敢把证件真拍出来的,也就只有你,我俩没交证就走不也没人拦着嘛……再,一时冲动倒是爽快,万一真给没收了可咋办?咱们可都快退休了呀。”

    “你们俩……”黑明辉哭笑不得,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考虑得挺周全。”

    接近院墙的不远一段路,原本算保持戒备谨慎推进,结果却变成压着嗓子吵吵嚷嚷,三人轻声抬杠之间,忽然有人插进来一句虚弱的:

    “……你们,怎么……那么吵……”

    声音是穿过2米高的残破院墙飘出来的,被风声刮得呜隆模糊,黑明辉唬了一跳,向两人安排:

    “杨志,警戒,呼叫增援。洪海,跟我进去。”便甩开警棍,扶着墙根慢慢走到早就没了门的破烂门框附近,贴墙往里观察。

    结果又一声熟悉的:“……你们……这帮臭……老头,真尼玛……吵……”飘出来

    黑明辉跳进门框看清墙角那团东西,霎时变脸立马冲过去。

    “杨志,叫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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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有一章不上5000字就会浑身不舒服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