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夫去了金姨娘院子里,裴六麻溜滚远，孙嬷嬷带着人下去煎药茶了，夫妻二人才得以好好坐在软榻上,沉默不语。

    当然，这会儿两个人隔着一张矮几遥遥相对，玲珑端庄敛袖而坐，裴钧斜靠在矮几上撑着脑袋一脸严肃，两个人更像是裴钧见过的那些商讨国家大事的肱骨大臣们一样，让他心里猫挠似的不自在。

    反正裴钧觉得就规矩来,自己比不过玲珑会装,她大概能跪坐到地老天荒。

    他轻咳两声先开口：“你觉得金姨娘中毒了？”

    玲珑淡定给裴钧泡茶,闻言摇头：“未必,我记得她似是裴家人想法子送进来的。”

    “你是觉得,裴家人要通过那几个女人从药材上动心思,对你下？”裴钧坐直身子正经不少，眼神锐利许多,不过不是冲着玲珑的，“或者你是觉得杨氏的死跟裴家有关？”

    但凡有一分可能,裴钧就不会放弃警惕,干脆将那几个女人扔到一个院子里自生自灭更轻省些。

    玲珑扫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她突然换了个问题：“若杨氏真为裴家所害，夫君打算如何做？”

    裴钧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他没明白玲珑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是发现了什么证据，还是拈酸吃醋？

    若是前者,裴钧觉得暗卫大概都可以回炉重造了，若是后者他心窝子猛地一跳，下意识压下心底涌上来的点点欢喜,保持住了面上的冷然。

    “我什么都不会做。”裴钧淡淡看着玲珑，“在杨家选择跟衮王结为姻亲的时候，我就再不会为杨氏出头。”

    玲珑垂着眸子，恍惚了一会儿，直到红泥炉子上开水翻滚起来，她素翻过去将水壶提下来放在湿鹿皮上微微放凉，今日的茶只需要水热八分，滚水还需放凉片刻。

    “那若是裴家对我也动了呢？”她没抬头，用竹镊取出两个白玉碎花纹的瓷杯，摆放在茶盘上。

    裴钧皱眉，上身微微前倾捏住玲珑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我不会让你有事，谁敢动，我就剁了谁的。”

    玲珑顺着他的力道不动，露出修长的脖颈儿，澄澈眸子因为角度问题只半睁着，看起来倒像是有些迷茫。

    “我与杨氏又有何不同？”

    裴钧眉心蹙得更紧：“你们哪里都不同。”

    玲珑眼神闪了闪，樱唇微启：“夫君不如再想想？”

    裴钧心里憋着一团火，不出是恼还是别的什么，他想一吐为快，却又辗转反侧地迟疑，这还是他头一次被玲珑看得想要避开她的眼神，他也这么做了，只是那棱角分明的薄唇紧紧抿起。

    玲珑低头提起水壶温杯，慢条斯理将一个茶包剪开，带着微微药香和茶香的零散药材和茶叶被放入茶盏中，她提起水壶扬起优美的角度，带着热气的孱弱水流自上而下将那茶冲得上下翻飞，倒像是一场别样的百花飞舞。

    裴钧看得有些心烦意乱：“这茶看着颜色有些不干净，药茶不能乱喝。”

    “里面有母亲赏我的人参和当归，辅以上好的白术、茯神、麦冬和五味子，并着芡实和云州的一年只得百斤的洱茶，可养心安神，解乏静思，这是母亲从白云观特意求来的药茶方子，名为清心茶。”玲珑仔细跟裴钧解释，将冲泡好的茶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注]

    而后玲珑不再避着他的目光，认真看着裴钧：“这是给夫君的，望夫君定神清心，自然会明白我刚才的问题。”

    裴钧呼吸错了一拍：“你明知我——”

    话没完，他突然顿住，强压着要出口的话闭上眼睛沉下心，明明他还有几年都要而立之年，又素来以冷静沉稳著称，可这些时日他发现自己倒越来越像个毛头子，很多时候由着自己的心意，失了不知道多少分寸。

    一开始他对玲珑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姜氏喜欢穆家没问题那就娶了，娶谁都是娶，最多发现是见过一面的玲珑后，他带着冷眼俯视的姿态多逗弄了她几次。

    什么时候开始他眼神便凝在这娇娘身上转不开了呢？也许是她软着嗓音曲回婉转哄人想要达成自己心思的时候，也许是她在母亲面前笑靥如花，扭头看见自己瞬间温婉淡然下来的时候，亦或许是她替自己抱不平，要将裴家恶心回去的时候。

    裴钧觉得自己能保持冷心冷情，哪怕玲珑和穆家都好好的，也确实能帮他省很多功夫和麻烦，他早就打定主意，最多便是给自己的夫人该有的体面和尊荣，再多就没有了。

    可穆玲珑她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一双清澈眸子什么阴暗肮脏都存不住，却更能看透人心，一言一行都万分顺他的心意。

    他没喜欢过任何人，虞朝内忧外患，雍宁侯府看似鲜花锦簇，实则危险环伺，他不能也没时间浪费在儿女私情上。

    再睁开眼裴钧已经恢复淡漠，品尝着清心茶苦中带甘的清冽滋味儿，心下越发冷静，他开始思索刚才的对话。

    见玲珑依然是垂眸不语，他食指敲了敲矮几：“杨氏的死裴大探查过不止一次，甚至还瞒着杨家偷偷开过棺验尸，没发现任何不对。她没有中毒，接生的时候也有暗卫寸步不离盯着，没人有会下。”

    一切调查都显示就是难产而亡，裴钧也曾觉得太巧，毕竟杨氏一直以来的脉案都很正常。

    他没跟人解释过杨氏的死与自己无关，当时他撤掉了杨氏身边所有守护的暗卫，只留了个丫鬟护着她府中胎儿，杨氏若真被人算计，那她的死也算是跟自己间接有关。

    “你你与杨氏一样，莫不是觉得裴家也会害了你的性命？他们若是想要针对我，想法子对我下便是，又何必一而再”裴钧到这儿自己顿住了，他心思比玲珑还要深，立刻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裴家是想要他命硬克妻甚至是刑克六亲的名声！

    怪不得当年那个老虔婆想方设法要作践爹娘，虞京雍宁侯府也时不时会有些意外，他面色冰冷狠狠拍了一下矮几，裴家裴家！他还是看了这帮腌臜到骨子里的玩意儿！

    玲珑笑容一如过去般温柔乖顺，声音也柔婉极了：“夫君既然明白我的意思，便知道裴家不会放过我，没有我也还会有下一个杨氏和穆玲珑，除非”您认了克妻的名声再不娶妻。

    这也是裴家的目的之一，他们怎么会心甘情愿看着他们心里的贱种一脉还能传承下去，继续享受雍宁侯的爵位呢。

    裴钧起身：“我会立刻让裴大去寻几位名医过来为你诊脉，这些时日你便不要出府了，裴家那边交给我。”

    在出门前，裴钧顿了顿脚步，又重新回来，从腰上接下一枚翠色玉佩：“我明日便回安城，这是雍宁侯的身份玉牌。我不在的时候，都督府一切都由你了算，若事态紧急，你可通过裴三调动府中所有暗卫。”

    玲珑这下子是真有些诧异了，这人已经将明面上的库房和都督府的掌家权交给了她，连裴大和陈氏都听她调遣，玲珑很满意目前的情况，她没想到裴钧会将暗地里的力量也交给自己。

    她接过玉佩，在裴钧大跨步离开之前，想起他才刚风雨兼程回来，心下微动，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袖，没多大力道，却让裴钧瞬间停住脚步。

    玲珑起身从背后抱住了裴钧，这算是她白日里做的最大胆的事情，不管情意真假，她面上都自然而然浮起一抹诱人的绯色，浅浅朝着脖颈儿间晕染。

    “绥安哥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都督府替你打理好家务，你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记得还有人等你回家。”

    裴钧心窝子被‘家’字烫得心头微颤，他没敢回头，拉开玲珑的快步离开了正院。

    谁也没发现，玲珑站在门口，瞧着消失在影壁后头的昂藏身影，眼神有些疑惑不定，可看着自己中的玉牌，那份疑惑很快变成了坚定。

    九月中旬，裴钧离开凉城，都督府闭门谢客。

    十月初，凉城便起了第一场雪，今岁的雪比这一年的雨要爽快的多，上来就是鹅毛片子似的重重往下砸，下了一个多时辰才停，凉城变成了白皑皑的模样，将那些阴暗心思遮住，城内很快安静了下来。

    只隔了不到十日第二场雪就以不逊初雪的力道密密飘洒下来，早上开始下，到了午膳时候还没停，不只天地间白茫茫的，连半空都似乎被这雪白的鹅毛填满，叫人看不清远处的风景。

    锦画从库房里取了暖炉进来，狠狠跺跺脚，现在门口的炭盆边上烤了会儿，去掉身上的湿气，这才敢往里走，进到里面难得多几句。

    “奴婢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虞京往年都是十月底才开始下雪。”

    暖床的熏炉是早就有的，屋里有地龙也不算太冷，但玲珑不喜欢屋里一直闷闷的，偶尔会叫人打开窗户透透气，怕玲珑冻着，青雉这才叫人将暖炉给找出来。

    玲珑闻言从书里抬起头，走到门口隔着半拉帘子看了会儿，心里有些担忧，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凉城会不会有人冻死，或者房子被压塌。

    更甚者虽瑞雪兆丰年，雪太大的话也不知明年的收成会如何，这些都该是都督府过问的事情。

    若是出了大的纰漏，少不得要被虞京那边问责，玲珑记得每年冬里，雪大了爹爹都要叹气，整日里在书房写折子。

    毕竟官员尸位素餐是要被弹劾的，真要闹灾，那死的人一定不会是少数。那人既然将都督府交给她，她就不能不管。

    从虞京出来住在驿站的头一晚裴钧的话玲珑是放在心里了的，若是她能替裴钧安稳后方，成为他不可替代的一部分，那时裴钧便能真的信任她了吧？

    “午膳后叫裴五去外院看看，若是裴管事有时间，请他过来一趟，若他忙着，去请陈娘子过来。”玲珑想了想，扭头吩咐。

    裴大和陈氏是一块儿过来的，听裴五主母叫的急，夫妻俩本来就在一块，他们也有些为这大雪发愁，正好过来跟玲珑一起商量对策。

    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没睡好还是天儿太冷，二人来的时候玲珑歪在软塌上，差点睡着，还是青雉见人来了，声将玲珑喊醒的。

    睁开眼玲珑就觉得脑仁儿有些发胀，有些想睡不能睡的疲乏。

    “这大雪可会影响老百姓明年的收成？”玲珑问裴大，“凉城的赈灾粮库存可还够吧？”

    裴大赶紧回话：“该是不至于动用赈灾粮，夫人自虞京来，想必是不了解咱们凉城的情况，雍州这边秋收后要过了龙抬头才会再次复耕，凉城这边雪大一些对土地来倒不是坏处，怕是安城和羌城以及胡地那边会闹灾。”

    雪大了是灾，来年化雪也是灾，本来今岁夏日和秋日里的雨水少，收成不算太好，雪大了人畜都要活不下去，边境怕是要更危险些。

    玲珑了然，可是雪大了只怕还是要冻死饿死人的，毕竟这边要冷到三月底过后才好些，更别若是雪灾，流民不会少。

    “外头的事情就劳烦裴管事多盯着些，若是可行，裴管事就带着都督府的令牌往各衙门走一遭，赈灾库粮也准备妥当，若是有灾民来，只怕是要开仓放粮，凉城不能乱。”玲珑慢慢思忖着道。

    她心里也有点没底，对内宅的事体她都还算熟悉，可是外头的事儿好些她也不懂。

    好在裴大早就做惯了这些事儿的：“夫人放心，属下这就安排，过会儿也会去兵马司那边让人安排入户排查，省得叫大雪压塌了房子，开施粥棚的事儿陈家一直有在做，陈氏也会盯着外头，每日来给夫人禀报。”

    玲珑放心了些，觉得更困了，可能是窗户打开透气还没关，她有点睁不开眼：“嗯，若是有急事，裴管事和陈娘子来找我便是，侯爷走之前多有交代过。”

    裴大和陈氏心下了然，只怕是侯爷将暗地里的信物给了夫人，夫人这是给他们定心丸吃呢，夫妻俩对家中主母的受宠自觉了解更甚，心下确实放松不少。

    实在是但凡灾年就很容易屋漏偏逢连夜雨，边境也有些紧张，虞京也不安稳，裴大很怕出什么事儿来不及跟主子禀报。

    两个人告退后，玲珑便顺着心思简单用了两口午膳，去躺下歇晌儿了。

    “将窗户关上吧，有些冷了。”玲珑睡意朦胧躺下，有些含糊吩咐道，也不知是不是太冷才会这么困。

    青雉愣了一下利落应下来，扭头一看，那窗户早就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　　注：包括上一章在内夏桑菊药材都是查询自百度中药方子，这个百度来的真是“清心茶”，只是我没把材料放全。

    他走了，他还想再挣扎一下他很快会回来的！

    困蒙了，实在是写不出来二更，现在睡觉明天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