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兜兜转转,失而复得。……
雨停了,曲家廊下积满了水,下人三三两两拿了扫帚来扫。晏铮分明已离开曲家半个多时辰,劫后余生的沉默仍未从众人之间消散。
曲老夫人昏倒被扶回了屋,曲太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曲如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本以为这个父亲对她们并无温情,没想到,他也是会有罪恶感的。虽然也许只是对曲挽香才有。
“烟姐儿,是娘对不起你……”
她和萧氏抱作一团大哭一场,下人端来水给二人净面,期间萧氏一直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再消失不见。
“娘……”
曲如烟心酸不已,尽管知道是萧氏默许了宝瓶推曲挽香,她却没办法去怪责这个敢为自己和晏铮对峙的人。
她是她的母亲……她爱着自己,至始自终都是。
她忍不住又要哭泣,眼泪还未掉下来,一道更大的哭声响起。
“挽香……挽香!”
曲声声蹲坐在地,仰面朝天,嚎啕大哭。
几个下人怎么扶也扶不动她,她喊着曲挽香的名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才晏铮在时,她分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曲如烟还以为她没有在听。
这哭声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是自己的无心之言害死了曲挽香吗?
还是她终于明白,自己那些妄言有多么天真?
曲如烟不知道。
“宝瓶,你起来吧。”
宝瓶摇了摇头,仍跪在地上,他在想,要是当初自己但凡看一眼那张笺纸,或许二娘子就不会死。
“二姐不会怪你的。”
宝瓶一愣,“不会……怪我?”
“你和二姐那般亲近,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曲如烟劝道,“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你是被逼行事,你觉得她会怪你吗?”
是,比起曲如烟这个同胞妹妹,宝瓶或许和曲挽香关系更好些。
他当然知道,二娘子不会怪自己。她从来把自己放在最末位,将他人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
二娘子……是他见过的天底下最最良善的人。
可这和二娘子怪不怪自己又没有关系……是他自己没法原谅自己罢了。
宝瓶埋下头,曲如烟没有再劝。
要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如今的状况也算是一切恩怨了结。
可她知道了一些事。因为她听见了。
晏铮把宝瓶单独叫到门外问他的话。
宝瓶,推二姐入水后,看见了废太子。
那时,她隔着一道帘子,瞧见晏铮的神色变了。
那是自己至今为止都不曾见过的神情。
不是仇恨,不是愤怒,更不带平日的戾气。
那更类似于一种……喜悦,却比喜悦深刻,就像本以为再也不见的珍贵之物兜兜转转,又失而复得。
她突然觉得,那一瞬间,晏铮才算真的活了。
他之前一直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给人的感觉就像苍生万物于他无关。但听见宝瓶的话,他忽然有了某种希望,生的希望。
所以,这一切虽然看似了结,但对曲如烟而言,并没有。
“烟姐儿,你回来吧,没有旁人知道你在晏铮府上待过,还可以挽回,娘一定努力,让你嫁个好人家。”萧氏握住她的手,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出言挽留她。
“……”
曲如烟却没能立刻答话,她本该答应,本可以装作这一切都结束,可她心中还有未曾明了的事,还有惦记的人。
“娘,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她几乎咬着唇出了这对萧氏而言过于残忍的话,“恕女儿不能答应,我已经决定好,不再回曲家了。”
-
曲家出事的时候,曲泽正在屋里酣睡,等雨停了,他总算是醒了。
这几日他被关了禁闭,但萧氏疼他,免了他罚跪,他着呵欠出门,却见厮们各个满面阴云,他逮住人问:“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郎君……”厮心有余悸,“好在郎君刚才没出来,要不然……”
“要不然?”
“要不然,肯定被那晏十七得满头开花!”
“你他娘才满头开花。”曲泽踹他一脚,“嘴里吐不出一个屁的玩意。”
但,他铮哥来过?
来干嘛?他当初是厮的时候不是被他祖母逐出府了吗?
曲泽百思不得其解,到花厅一瞧,竟看见自己那长姐曲声声眼睛肿成核桃似地坐在里头抹泪,他更觉古怪,大姐不是该在宫里吗?今儿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怎么可能出宫?
又听路过的婢女叹气:“三娘子真不懂事,夫人都那么了居然还执意走,真以为做贵人的妾室能讨到什么好处么。”
“嘘,你可声点。”
曲泽神色诡异地往后退了退,一溜烟,扭头往曲如烟的院子跑去。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大家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那两个婢女没有扯谎,曲如烟真的在收拾东西算走。
曾经那么爱珠宝首饰的她,包袱里只装了简简单单的三件衣裳。
“急急忙忙的怎么了?”看见曲泽,她还疑惑。
“这话该我。”曲泽指着她,一时无言,“你……你收拾东西干嘛?”
“当然是算走了。”
“走?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你要去哪儿?”
他什么都不知道,连她被合伙被送去给晏铮的事也不知,曲如烟懒得和他解释,“如果按世间的想法来看,我如今也算不上‘未出阁的姑娘家’。”
“可、你,这……”曲泽贫乏的脑中怎么也蹦不出可以规劝她的大道理,反倒曲如烟沉下脸道:“阿兄,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你讨厌二姐吗?”
“哈?”这话才是没头没尾,曲泽想也没想就道:“不讨厌啊。”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谈不上讨厌,但……”他斟酌道,“她以前老爱管着我,我其实挺烦她的,她死了以后,我其实还高兴过那么两天,后来年岁渐长,就觉得……她虽很烦人,但也不至于就这么死了吧。”
曲如烟是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曲泽从就是个叛逆且没心没肺的主,曲挽香死的那天,下人们尚且都流了两滴眼泪,他却只惊讶地叹了声,翌日又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去了。
“那如果,我是如果……”曲如烟盯着他,“如果,二姐可以死而复生,但你又得被她管着,你愿意吗?”
“可人不能死而复生。”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应该愿意吧?”曲泽考虑完,又一次狠狠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了,大不了我可以死皮赖脸求她放我出去!我是她最亲的阿弟,她还能狠心对我不成?”
曲如烟松了口气,抓住他的手,“好,这可是你的。你跟我来。”
“啊?去哪儿……哎哎,你别拽我啊!”
-
晏铮已经凝视着手中的字条快半刻钟了。
郭申在他身侧禀报:“爷,那张奏折这个时候恐怕已经被圣人瞧见,曲家肯定完蛋了。”
敢给皇帝下毒,再如何受宠也没用。
曲家这场局,满盘皆输。
晏铮对此早就没了兴趣,连话都没回,郭申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口,就听他似有所思地出声:“韵州……”
那是方在野匆忙之下写给他的方位。
韵州郊外的一座村落。
位置不难找,但与京都一北一南,相隔千里。废太子被晋王囚禁后,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把纸条交给晏铮时,方在野似乎是抉择过后,彻底没了犹豫,语带深意道:“我不骗人,你要去找定然能找到,但我不建议。”
“什么意思?”晏铮蹙眉。
“什么意思?”方在野讥笑,“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但要做好心理准备,可别到时候后悔。”
到最后方在野也没解释那话的意思,他故作神秘想拿这个扳回面子,晏铮在心里嗤笑:只要人活着,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后悔。
“爷!”
郭申的惊呼拉回他的思绪,一抬头,气喘吁吁的曲如烟和茫然跟在她身后的曲泽映入眼帘。
“曲三娘子这是做什么?”他将纸条收入怀中,抱臂笑道。
曲如烟最清楚他的这种笑代表了疏离,他想撇清关系。
“你不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二姐没死!”她恼怒于他想一声不吭的离开京都,自己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那么多数日,就算没有感情,也该知会自己一声,他这样,自己简直就像个被牵着鼻子走的傻子。
“你知道,所以呢?”晏铮面色不改地反问。
“我和阿兄要和你一起去。”
不等曲泽诧异,曲如烟抬起下颌,怕晏铮出一句拒绝的话,义正言辞道:“她是我的同胞姐姐,是和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亲人。我们想去找她,把她带回来,这应该不是什么错事。”
“啊……对对,对啊对啊!”曲泽被曲如烟掐了一把,可算回神。
他没听懂她的话,但如今这状况就是妹想拉着自己和他铮哥一起走呗。
曲泽玩心大,这辈子也没出过京都,一想到留在家里不仅要被他爹他祖母面命耳提,还要禁足罚跪,他巴不得离开京都一阵子。
“不过这事你怎么不早,我什么都没带……”
他跟曲如烟咬耳朵,被她回首一瞪,眼看晏铮神色不改,显然就没考虑过带上自己,又心中一苦,焉气了般地垂下脑袋:“我两年没见过二姐,二姐也已经两年没见过自己的亲人了。”
“以前,我以为她死了,有什么事只能憋在心里,我不知道多少次午夜惊醒,却又不能向人诉。可如今……我知道她活着。”
她咬唇,深深望向晏铮,“我想过了,我想亲口跟二姐道歉,问她能不能原谅我……告诉她,我没有恨她,我做错了……”
“……”晏铮审视似地盯着曲如烟。
半晌,他抬手撩起风衣兜帽,远处的皇宫在这时传来一阵声响,剧烈的,如雷贯耳,清晰可闻铁蹄与呐喊重鸣,曲如烟吓了一跳,晏铮头也不回地冲她道:“还愣着做什么,再晚可就出不了城了。”
“可是……”
“三娘子,曲大郎君,快走吧。”
郭申知道是皇帝总算发现方在野不翼而飞了,如今大半的兵力都集中在皇宫,再晚一晚,城门就会被封锁,到时候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好……好!”
曲如烟慌忙点头,追上晏铮。
她抓紧手中包袱,默默注视他的背影,刚才她都以为没希望了……他为什么又突然答应了呢?
是因为自己的那句“二姐已经两年没见过自己的亲人了”吗……?
曲如烟不禁咬紧住下唇,甩甩头,回首冲曲泽道:“阿兄,你会骑马吧?”
“什么呢,我当然会了!”
四人一行,趁着京都这阵滔天骚乱,溜出城门,一路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