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二合一。
曲如烟一愣。
她尚且没能明白这个名字为什么会突然从晏铮嘴里唤出,就已见他挣脱束缚,起身,上前去将眼前的女子整个拥入怀中。
紧紧地、用力地,宛如环抱着什么珍贵之物,似乎如果不这么做,她就会消失不见。
“真的是……二姐吗?”
隔着一道幕篱轻纱,曲如烟难以置信,她终于看清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
同两年前比起,几乎没有变化,在她看来,还是那般冷冷淡淡、不近人情的眉眼。
真的是……曲挽香。
她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出道不明的酸楚和胆怯,还有莫名其妙的陌生感。
这就是所谓的,近情情怯……?
“啪!”
可断她思绪的,却是一道清晰得几乎响彻屋内的巴掌声。
晏铮被推开了,曲挽香右手微抬,双眉轻蹙,眼神如同审视着一个无礼冒犯自己的生人,“这位郎君,烦请你自重。”
烦请你自重。
这位郎君。
除了村人,其他人几乎都因这话滞在原地。
曲如烟明显看见,晏铮的背脊在她话音落下后僵了一僵。
“香香……?”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声音僵硬地:“…你在什么?我是晏铮……晏十七……”
他想靠近,曲挽香却在他肩头一推,晏铮此时毫无防备,要是以前,这点力道根本不足以让他步履不稳,可他却往后退了退。
抬起头时,总算看清了她满眼的戒备,“‘你在什么’?这话该我问你们吧?我不是什么‘香香’,也不认识‘晏十七’。”
“香香……”
“我了,别碰我。”曲挽香再次开他伸过来的手,“若是你们一行人擅闯白云村是为了找人,那也许要失望了。村子里没有这号人。”
她话带刺,神情微冷,和温温和和的曲挽香十分不同。
可在场的三人都知道,她就是曲挽香。不管是声音还是面容,世上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与曲如烟那般像的人。
“为什么?”曲泽皱起眉,“她明明就是……”
她明明,就是二姐啊。
曲如烟想要回应他,却不知该什么,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个所谓的“神女”就是二姐。
可比起她那如同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更让她动容的……是晏铮的神情。
他的眼眶突然微微红了,那张平日总是对自己毫不客气地吐露恶言恶语的薄唇深深抿起。
他什么也不出来,不管是那些讥诮的话,还是那些讽刺的话,哪怕是被她毫不犹豫地扇了一巴掌,他的脑中似乎根本不存在对她采取那种态度的选择。
曲如烟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晏铮。
他明明一直都是冷静的,冷静得不像是二十出头年纪的郎君,冷静得让人觉得遥远,似乎不管是在曲家,还是在宫里,甚至发现那棺柩中空无一人时,他都还是冷静的。
原来,他也会惊愕,会难过,会因为心爱之人不认得自己而受伤吗?
她的心头微微刺痛起来,与此同时,伴随了一丝实感……晏铮到底有多在乎曲挽香的实感。
自己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那么久,他开口提起曲挽香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他并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事、她的事常常挂在嘴边的人。
有时自己甚至都会忘记,他忍辱负重前行,是想为自己的心上人复仇。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亲口过对曲挽香的感情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曲挽香仅仅只了两句话,就能令他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
痛楚,还有一股隐隐的怒火快要冲破她的心门,她冲上前,拦在晏铮身前,“二姐,你别太过分了。”
她瞪向曲挽香,曲挽香却不解地望着她。
越是这样,她越是生气:“你或许是一点儿也不记得晏铮了,可他这两年来一直都想念着你。他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能一句‘认错了人’就否定他做的一切?”
她得已十分克制,心中甚至还有一个想法在叫嚣:“你如今忘记一切,不就是否定了他为你做的一切吗?”
她到底没有当着晏铮的面出口。
可不管她什么,在曲挽香听来都是没头没尾且莫名其妙的,“我不知道你们在什么,我从未离开过白云村,生来便在这里。”
迎着曲如烟的怒火,她淡道:“也许你们是找人心切才会擅闯进来,可如果再有别的举止,我没法保你们安然无恙。”
“曲挽香!”
曲如烟再也忍不住,被绑着也猛地伸手搡了她一把。
她好生气,为什么,这才不是她的二姐,她的二姐就算表面冷淡,可她,对亲人都是极好极好的,对晏铮,也一定不是现在这样过分……这般疏离冷漠!
她这一搡,没让曲挽香皱眉,倒让几个村人躁动起来。
“这女的!她敢对神女大人不敬?”
“云芝,我看这伙人就是山神派来的。”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
七八个布衣男人抄起家伙渐渐将他们围住,这些村人刚才抓到他们时就过,要将他们死。
晏铮一动不动,曲如烟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中发怵也只能强撑着胆子没有后退。
“他们不是。”曲挽香轻轻抬手。
“可是,这帮人不怀好意,对您又这么无礼,怎么可能真是误入咱们村的。”
“就是,宁可误杀也不能放走一个啊。”
“肃静!”
云芝一出声,村人们方才安静。
“神女大人,怎么办?”他靠近曲挽香低语。
曲挽香一瞥村人们无法释然的神色,眸光在眼前四人脸上一转,轻道:“好吧。”
“神女大人?”
“我带一个人去祭祀坛请山神大人分辨,若他们是,由你们处置。若不是,放他们离开。”
祭祀坛是骗不了人的,村人们犹豫片刻,只得点头答应。
曲挽香往曲如烟身前靠了一步。
“你你你想干什么?”
她登时如临大敌,以为她要将自己推的那一下还回来。
“你们谁跟我去祭祀坛?”曲挽香问。
“我跟你去。”不等曲如烟话,晏铮道。
他抬头,眼中还有未消退的红,神色却已恢复如常。
“晏铮……”曲如烟怕他跟去也只是徒添悲伤,二姐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将他拿陌生人一样对待。
“你真的要去吗?”
“在屋里等着。”晏铮头也不回道。
他们谁跟来对曲挽香而言没有区别,她示意村人将其他三人看好,带晏铮走出屋去。
天空阴沉沉的,曲挽香望了一眼,长睫如蝉翼般轻颤,“咱们得快些,要下雨了。”
按从古以来的规矩,神女上山祭祀前,要沐浴焚香,洗净污秽。她让晏铮在外头等一等。
泡在水里时,门外的云芝纳闷:“我倒挺少看见您那样发怒。”
“我若不发怒,难以服众呀。”曲挽香撩起一串水珠,语调和方才是判若两人。
“不过……那个年轻些的男人的确无礼。”她又微微蹙了眉。
出来时,曲挽香换了一套祭祀用的衣裳,雪白的,衬得她唇若丹霞,眼如璨星,叫身周万物都不禁黯然失色。她是活在那里的,鲜活的,有心跳的。
晏铮看在眼里,微微垂下了头。
“您不要又在山里玩得忘了时辰,快去快回。”
云芝和几个村人将他们送到山脚边就停了。
“他们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和我上去?”晏铮回首一瞥等候在下方的几个身影。
“‘神女是山神的使者,进了白云山会守山神庇护’。”曲挽香答道:“这是白云村人都知道的事。”
晏铮放慢步伐,落在她身后一段距离。
她这样时没有回头,自然看不见他定定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和两年前几乎没有变化,即使生在偏僻的村落,从头发丝到绣鞋鞋面都是精致且一丝不苟的。
村人们并没有穿着这么好的衣裳。
是方在野特意叫人调配的吗?
晏铮眼底沉了沉。
曲泽和郭申也许会错愕于曲挽香的冷漠不近人情,但晏铮不会。她有两面,一面转成用来应付生人,一面才是真正的她。
他一直都很清楚,她从来将这一点区分得无比清楚。
刚才在那个屋子里面对自己的,便是满带防备的那一面。
“我知道了。”晏铮回神,回答起曲挽香的话,“所以那个什么山神大人会保护你不被我加害?”
“你不相信吗?”曲挽香听他语调散漫,回首看他,“那你可以试试。”
她的语气罕见地带了几分挑衅,晏铮很清楚,自己被她讨厌了。
“我当然信了。”他坦然与她对视,“我怎么会不信呢?”
曲挽香不答,往山上走去。
她的体力似乎也比两年前要好上许多,踩着山间石板径,身姿轻盈,轻车熟路。
一路上晏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不是什么秘密的话曲挽香也简洁地答了。
白云村自古就建在白云山山脚,山神庇护村落,为村落带来丰收恩惠,同时也给予村民们考验。
神女是山神的使者,她会长久在村落住下,以确认村人们有在诚心供奉祭拜山神,同时护佑他们不因山神的考验遭难。
并不稀奇,落后的村落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风俗传闻。
“原来如此。”晏铮虽半点儿不信这些,但一句也没反驳。
祭坛建在白云山的半山腰处,这么一个村落自然修不出多么宏伟的东西,晏铮走近一瞧才发现,这祭坛好听点是祭坛,难听点不过就是断了一半的木桥。
这话,他自然不会告诉曲挽香。
“那边有香,点上。”曲挽香指指祭坛旁的木匣,将袖中的火折子递给他。
她的手指玉润皙白,细看,覆了些许薄茧,他离开凉州时,这些东西还不在她身上。
冷意在晏铮眼底一闪而过,他接过来,没有碰到她一分一毫,“在台子那边插上就行了吧?”
香是常见的香,晏铮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娴熟地点了火,“但只是奉个香你就能知道我是不是山神派来考验村子的?”
“奉香是为了向山神祈求回应。”
曲挽香一边,一边觉得这男人怎么这么喜欢问东问西。
“跪在坛前将香插上,不许抬头,不许东张西望。”她在祭坛外站定,淡淡指使。
晏铮虽然知道她有这样一面,但却极少见她不喜欢什么人,如今这样的态度对着自己,他倒在心里笑出来。
“神女大人,在我进去奉香之前,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在这个村子里,当着神女,护佑那些村人,你开心吗?”
曲挽香眨了眨一双鹿眼,恐怕是没想到他会唐突地问出这一句话来。
“开心。”她侧头,望向头顶苍穹,“为什么不开心呢?”
晏铮的眼里,倒映着她如美玉般闪闪发亮的瞳仁。
他不禁想起她曾经爬上树枝,也是像这样望着远处的苍穹,不过那时的眼神,暗淡无光。
他负在身后的,攥紧的手,松开了些许。
“好。”他若有所思道,“那就好。”
祭祀奉香的仪式繁琐拖沓,曲挽香始终站在坛外,让晏铮照自己的话做。
有时候一跪得跪好几刻钟,晏铮是不痛不痒,反正他什么人没跪过,如今跪个空气还不简单,但看曲挽香那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神情,他忍不住道:“我累了。”
曲挽香充耳不闻,双眼一阖,自顾自地自己的。
等晏铮这话重复了约莫七八遍的时候,她终于轻轻叹息,似乎觉得他连自己都不如,“郎君,你的体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差呀。”
这样还能大老远从城内逃来这种穷乡僻壤,捉拿他的主人家一定十分可怖。
宛如看破曲挽香心中所想,晏铮笑道:“你怎么就不怀疑我是山神派来考验你们的呢?还是,山神不会派我这种没用的人来?”
曲挽香不置可否,“到底是不是,等到五日后便知。”
“哦。”晏铮佯装郑重地将香往上一插,“要五日后才能得到山神的回应,看来你的主人很忙呀。”
他话中带着隐隐的调笑,曲挽香半点没觉得冒犯,“若是回应得太快,不就显得山神大人很有闲工夫么?山神大人可是很忙的。”
离开祭坛时,晏铮似乎被路边石子绊了一绊,险些摔倒在地,曲挽香见了,一点儿来扶他的意思也没有,晏铮挪了挪,倚在树干上,抚抚腿道:“也许是刚才跪得太久。”
“所以呢?”
“现在磕着了,可能五日后也好不了。”
“那多久才能好呢?”
“嗯……一个多月?”
曲挽香讶然:“原来郎君把腿跪断了。”她微微一低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看着她比来时更轻盈悠然的背影,晏铮不禁心中好笑。
她这副模样,和两年前没什么不同。
果然,她是曲挽香。
“喂。”
走在前头的曲挽香闻声回首。
晏铮问:“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他的声音低下去,脸上笑意也散了。
“郎君这话奇怪。”曲挽香道:“我和你从未见过,何来记得一呢?”
…也是。于她而言,似乎就是这样。
晏铮那只攥紧的手彻底松开。
就算不再背负曲家,不再要事事不守规矩,没有从前的过往,没有和自己的记忆,她也是曲挽香。
他寻了很久才寻到的,曲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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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村人们忙将晏铮给绑了,严严实实,结都了两个。
谁让他刚才在屋里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把绳子解开?真是不能掉以轻心。
照从古至今的法,祈求山神应验外来者的身份,需等上整整五日。
若是山头雷鸣大作,那外来者就是山神派来的,村人们必须将其统统杀死,再供奉给山神。
曲泽听完,脸白了大半,“这也太离谱了吧,我们会不会死还全看老天爷怎么想?”
“阿兄!”曲如烟觉得他没个正形,“现在是山不山神的问题吗,现在是二姐她……”
她一顿,见晏铮脸上没有异样,才道:“二姐她好奇怪……她为什么会不记得我们?”
“要么是废太子做了什么手脚,要么就是出了别的意外。”郭申知道他家爷现在没心情搭理他们,安抚二人,“当时二娘子摔进水里,磕着碰着,也并无可能。”
而且废太子是除了曲家人之外,唯一知道曲挽香房里有暗道的人。那个暗道狭窄,他把人带出去,一路送到韵州,途中出意外太正常不过。
“……可我们明明是来带二姐走的。”曲如烟沮丧地垂下肩膀,又抬头看晏铮一眼,“她连,十七爷都不记得了。曲家的事,也肯定都忘了。”
“那不一定啊。”
曲泽很乐观,他想当时和二姐了话的只有晏铮和曲如烟,自己又没吭声,他可是二姐唯一的弟弟,不定她不记得别人,唯独记得自己呢。
“我到时候多劝她,跟她讲我们的感情有多深厚,劝着劝着,二姐不就会回心转意了?”
“想得挺美。”曲如烟懒得理他。
这茅草屋不挡风,还好现在过了早春,夜里不至于冷到睡不着。
她何曾受过这么差的待遇,要不是有人陪着,真能难受到哭出来。
虽然今日的遭遇已经够让她哭的。
“晏铮……”她抽抽鼻子,挪到晏铮身旁,偷偷量起他。
他方才不出声是因为坐在角落里捣鼓着什么。闻言,抬头,余光斜过来瞥她一眼,又收回视线。
也是……他当然不会还是白天那副失态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和二姐去祭祀时了什么。
他如今是怎么想的呢?
她找到了二姐,二姐也的确还活着,但已经将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留在这里……还是,回京都?回北境?
曲如烟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内心忐忑,脑中一团乱麻,也许是她的视线太过于专注,晏铮低笑了声。
她倏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她吓了一跳,干脆将自己想问的问了,“你接下来算怎么办?总不能五日后,真的看老天爷赏命吧?”
她这时才看清,晏铮手里的,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方才是在磨这柄短刀。
“你……”她哑然,“不会,是想杀了村里的人吧?”
虽然那些村人野蛮无礼,但只要愿意放他们走,倒也没必要杀人灭口……
“不会。”晏铮收刀入鞘,答:“现在不会。”
“爷。”
郭申坐过来,他冲曲如烟点头,曲如烟知道他们要谈正事,忍着一颗好奇心走开。
“现在要不要现在撤回去让晏家军找找方在野在哪儿?”郭申低声道:“二娘子这状况,他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晏铮找到曲挽香后会后悔的,可是他。
“当然要找了。”晏铮擦着手中匕首:“但不是现在。”
“那现在要做什么?”郭申问完,不禁惊讶:“爷不会是想要二娘子记起以前的事吧?可我看……”
“没那么容易”五个字还未出口,晏铮嗤笑道:“让她记起以前干嘛?”
“爷?”
“让她记起以前,再想起自己是怎么被亲人联手害死的?”晏铮眸光深深沉沉,似乎在山上和曲挽香那番话让他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需要她记得我,不需要她也爱我,我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些。”
但在放心离开,去找方在野算账之前,他必须留在这里再确认一些事。
她的事。村子的事。
这个村子的人,到底是不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