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如如。”
曲挽香苏醒时,已是卯时三刻。
昨夜果然下了一场雨,从屋内望去,能瞧见缭绕在白云山间的袅袅白雾。
“神女大人。”
她挽好发髻,穿戴整齐,开门扉,一个黑衣男人恭敬立在廊下。
“听……您昨天让那群外来人留在村里了。”
“有什么问题吗?”曲挽香歪歪脑袋,手指缠绕着一缕鬓发,“我觉得他们不是山神大人派来的,也上山请了山神大人应验,这应该是合乎规矩的。”
“是……”黑衣男人犹豫道:“但,就算他们不是山神派来的,也不代表,他们对这个村落无害。”
“你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吗?”曲挽香问。
“反正,您一定要提防他们。”黑衣男人道:“尤其是昨日跟您一起上山的那个男人,他……不是什么善茬。”
云芝来请曲挽香时,她正想着黑衣男人的话:“点星似乎知道什么,要我提防昨日那个叫晏铮的男人。”
点星是陪伴着神女大人一同造访白云村的人,云芝没和他过话,但他猜点星多半也是山神的使者。
“既然点星大人都这么了,那一定没有错。”云芝年纪不大,刚及弱冠,虽生得白白瘦瘦,但他性子机敏又读过书,在村落里地位不低。
他想起昨日那个晏铮冒犯神女的行径就来气:“他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就证明他心术不正。之后还敢逃出城,就明此人明知故犯,贼心不死。更别他昨日还敢当着自己的妻室对您动手动脚……根本就是个贪财好色之徒!”
“妻室?”
“是。”云芝道:“那四人里不是有个姑娘吗?那就是他的妻室。”
“怪不得……”
曲挽香双眸一眯,想起昨日在山上那男人对自己的话,她本不明其意,如今看来,他那异常熟络行为倒有了缘由。
原来,只是因为贪财好色呀。
“是不是善茬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的人。”曲挽香放下茶蛊,下了结论。
她的清舒适悠闲,茅草屋内的曲如烟却不是这么回事。
雨一直到半夜四更才停,她又冷又饿,不管缩在那儿都能被雨淋到。
一直到天亮,觉没睡着,委屈得眼睛先红了。
曲泽一醒来就瞧见她这副模样,“怎么了?你饿哭了?”
“你才饿哭了。”
她没好气道。
被雨淋湿的衣裳还未完全干透,黏在身上,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可昨天那些村人连饭都没给他们送,又怎么可能会让他们水沐浴呢。
曲如烟绝望得想大哭。
“哎哎,你别哭啊。”曲泽凑过来,一瞥似乎还倚在角落里睡觉的晏铮,压低声音道:“你阿兄我有个好办法。”
曲泽的好办法很简单。
他想,他二姐被这个村子的人叫做“神女”,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任务。别吃食,让他们水沐个浴不也轻轻松松么?自己和曲如烟是她的弟妹,她怎么会不同意呢。
“也不是没有道理……”曲如烟喃喃,二姐还没和曲泽过话,万一她记得曲泽呢?
“所以咱们点声,看看能不能出去。”曲泽示意她不要吵醒了晏铮和郭申。
从结论来,他们是没法出去的。因为屋外有人看守。
可曲泽眼睛长在脑门上,他一点不怕这些低贱庶民。
门被他掀开一条缝,迎着村人看过来的视线,他道:“那个,我们饿了,我们要沐浴,你们给我准备准备。”
村人冷笑一声,不理会他。
曲泽一愣,反应过来差点没气死。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还要再骂,被曲如烟一掐,想起自己还有正题,“反正我告诉你,我们是你们神女的亲弟妹,你不知道她有多在乎我们,你敢让我们饿着渴着,回头我一告状,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骂骂咧咧,耀武扬威了一大串,那村人不动如山,当他放屁。
“好了,阿兄,你先闭嘴。”曲如烟无可奈何,让曲泽退下,自己上前道:“这位大哥,你行行好,带我们去见见二……你们神女好不好?我有话想和她,是很重要的话。”
她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摘下幕篱,只要让这些村人看见自己和曲挽香生得有多像,不用多,他们也会相信她们是血脉相连的。
可……昨天,晏铮和郭申完话,特意把她叫到跟前。
“把幕篱戴好,不要让村子里的人看见你的脸。”
就算她问原因,晏铮也只答:“我自有考量。”
好在那村人看曲如烟还算正经有礼,又想他们一个弱女子,一个瞧上去就弱唧唧的男子,就算跑出来也逃不出去,便道:“我得先让人去过问神女大人。”
曲如烟忙道:“谢谢大哥。”
她也不愿拉低自己身份同一个庶民道谢,但比起曲泽,曲如烟有个优点就是识趣。
不多时,被叫去禀报曲挽香的另一个村人回来:“神女大人可以见你们。”
曲泽和曲如烟登时一阵欣喜。
“看吧,我就二姐记得我!”
他们跟着村人离去,角落里的晏铮缓缓睁开了眼。
-
曲挽香住的屋子似乎是这个村里最大的,不同于那风吹一下就要榻的茅草屋,这屋有瓦又檐,实属不差。
曲泽和曲如烟进去,没见到曲挽香的人,云芝先来迎他们,“神女大人听你们想沐浴,叫我来领你们去。”
这要是放在以前曲家,曲泽和曲如烟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可如今村人拿他们当外来者一样提防,谁都给他们摆个臭脸,有那么一点好处,二人就觉得雀跃不已。
“阿兄,你得对。”曲如烟道,“不定,二姐其实记得我们。”
她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会装作不认识他们。否则怎么会对他们这么好?
二人舒舒服服沐了浴,云芝又给他们一人端来一碗白粥,吃饱喝足,方才去见过曲挽香。
她正坐在屋边的秋千上,莲叶似的裙摆随着一摇一晃荡漾出优美的弧线,曲泽现在再见她,犹如见了活菩萨,笑嘻嘻地凑过来,“二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让咱们挨饿。”
曲如烟也:“二姐既然记得,昨天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们?吓人一跳。”
曲挽香闻言,正眺望向远处的目光挪到二人身上。
“二姐?”她问:“虽然不知道你们在什么,但山神派来的人是要还给山神的,随随便便死在那茅草屋里我会很难办。”
“哈哈,你什么呢二姐。”曲泽凑到她旁边的秋千上,扒拉着麻绳坐下,“你那随从在那边呢,他听不见咱们话,你不用装了。”
曲挽香更疑惑:“装什么?”
曲如烟一愣,觉出不对劲了,“二姐!”
“我和他是你的弟妹,你的亲人。你忘了吗?你是京都曲家的女儿,你有个姐姐叫曲声声,你叫曲挽香,还有祖母和娘……还有父亲……”
她越越快,到最后急得发不出声。
曲挽香却不置可否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你有个私定终身的意中人,他以为你死了,拼了命找你,想为你报仇,现在他找来了,你却忘了他?
她要这么吗?
曲如烟不出口。
好在曲泽接了话茬:“以前你被嬷嬷拿竹条,我还进去关切过你呢。还有,以前妹动不动就对你口吐恶言,你不也还是很在乎她吗?你忘了,你还跟我,你疏远妹,是为了娘不因为你对她生出嫌隙。”
“你看,咱们的姐弟妹情多感天动地,你努力想想,肯定想得起来!”曲泽眼含期待,“到时候,你和咱们一起回京都,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老躲着你。”
他得声情并茂,自己都要被自己一片赤心感动。
“二姐……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要在这种穷山僻壤生活,但人最终都是要回家的,你不能没有家,我也不能没有……你跟我们回曲家吧。”
曲如烟想起曾经种种,有些难过。
“父亲和祖母虽做错了事,可也从心底里爱着你,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曲泽和曲如烟不相信曲挽香会忘记他们,不如,不愿相信。
对他们那么好的二姐,处处维护他们的二姐,就这么……把自己忘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可能。
谁都有可能忘记他们,二姐才不会。
可现实总是与期盼背道而驰,二人真切诉的同时,曲挽香的神情从头至尾都那么平静。
就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的故事,听罢,她点头道:“所以你们的这个二姐,就是曲挽香?”
“对!”曲泽忙不迭地点头,“就是她,而她,就是你!”
他以为她终于想起来,曲挽香却评价似地吐出一句:“那她真可怜。”
“什、什么?”
她自秋千上起身,不紧不慢拍了拍裙裳上不存在的灰尘,抬头道:“我,她真可怜。”
“还好,我不是曲挽香,更不是你们的口中‘二姐’。我不认识你们。”
在曲泽和曲如烟的愣神下,她回首对云芝道:“送他们回去。”
“晚饭我会让云芝再给你们送去,村落自给自足已是极限,你们一日吃两顿,也足够了吧?”
-
云芝送二人回去后才听守门的,那个叫晏铮的年轻男人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正要回去禀报给曲挽香,却路过一条围了四五个人的径。
那些人都是平时负责做陷阱的,昨天抓着了几个人,今日他们该在重新布置陷阱才对,怎么围在这儿?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有时候人明明踩在上边了,它还没反应。”
“人不可貌相,你还挺厉害啊。”
云泽还没走近,人堆里就发出一阵赞扬声。
他直觉不对劲,靠近一看,果然是他在找的那个年轻男人!
晏铮被村人们簇拥在中间,手里拿着一柄金属物件比划,旁边人纷纷点头赞叹,对他已是一点防备也无。
云芝比谁都相信曲挽香的话,既然神女大人这伙人不是山神派来的,那一定不是。
可就算不是,他也心术不正,不是好人,谁知道溜出来的什么主意?
“你们干什么?难道忘了他是外来人了?”云芝上前一把轰散众人,“昨日还嚷嚷着要要杀,今儿自己就先掉链子,你们想死不成?”
谁都不知道山神派来的使者会做什么,这群人是不想活了。
“云芝,我、我们不就是一时激动嘛。”
他们这些种地养鸡鸭的,哪儿懂什么陷阱机关,能不能逮着人全看当天运气,刚才对着几张网愁眉苦脸时,这个郎君过来,三下五除二替他们做好了一处拉网捕人的机关。
村人们才会惊愕不已,毕竟这关乎自己的性命,当然想讨教讨教。
“你怎么出来的?”
将遗憾的村人们统统赶走,云芝恶声恶气质问晏铮。
他不管他厉不厉害,这人如今在他眼里,就是个冒犯了神女的登徒子。死一百遍都不够。
“守门的大哥去了趟茅厕,他也没不让我出去,我想出来,当然就出来了。”
晏铮这话时足够真诚,一点不觉得自己哪里没做对,他越是这样,云芝越觉得这人不要脸皮。
“你……”
“云芝?”
曲挽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云芝心道遭了,但想让晏铮赶紧滚开也来不及了。
曲挽香的午后向来忙碌。
村落里为了供奉山神,建了一座的石庙。
她每日都要定时前去奉香。
这条径是从曲挽香屋里出来的必经之路,云芝不知道这人会在这里是不是巧合,但他昨日才来,怎么可能就摸清了村里的路?
他只当自己想多了,一手推着晏铮要他赶紧滚,一边冲曲挽香道:“您走您走的,我和他会儿话。”
晏铮却将他搡开:“谁要跟你话了?”
云芝:“你!”
“神女大人,你要去哪儿?”晏铮没理后头的人,径自朝曲挽香走去。
曲挽香看也不看他:“奉香。”
“哦,那我能一起去吗?”
“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
曲挽香侧眸看向他,她很少“不行”“不能”“不可以”这种字眼,她喜欢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瞧上去温和,但本质是因为她爱捉弄人。她喜欢看别人被反问时的反应。
晏铮最清楚她这一面,坦然答道:“你这随从老爱欺负我,我跟你一起的话,他就不敢对我动手动脚了。”
“你放屁!”云芝没忍住骂了句粗口,反应过来:“不、不是,神女大人,我这是……”
“那好吧。”曲挽香觉得云芝一对上这人就会有些失去理智,嗯,这样不好,他跟着自己,云芝可以放松放松,“你随我来。”
石庙被郑重地建在村落最北面的山坡上,越往那边走,越是无人,只有树上鸟雀一声接一声的鸣叫格外清晰。
二人一路无话,晏铮刚才那般主动积极,如今却落在她身后两步,一声不吭。
“那是什么?”
直到曲挽香偶然抬头,一指停息在树梢上的一团黑影。
晏铮望过去,随口道:“鸟。”
“什么鸟?”
这话和记忆中的某个走马灯重合,他不由一顿,没能发出声音。
“啊,飞走了。”
曲挽香回首,看见晏铮的眼神,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什么?”晏铮回过神。
“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似的。”曲挽香长睫轻眨,“别忘了,山神大人护佑着我。你不想死的话,还是别这么做的话。”
她这话没有任何深意,字面上的意思,虽后半句是警告,但也不见得有多么凶狠。
可晏铮心里有鬼啊,她前半句话一出,就不禁咳嗽出声。
他以手背掩唇,哭笑不得:“我要想这么做,我早做了,还用等到现在?”
曲挽香却不理会他。
二人到了石庙面前,曲挽香重复了一套昨日让晏铮在山上做的仪式,动作行云流水。
“你这两年一直在做这种事?”他站在一旁看她虔诚地奉香。
“什么叫‘这种事’?”曲挽香阖眼回答:“这是神女的本份所在。”
晏铮眼底暗了暗:“你自己是神女,那应该见过所谓的山神大人吧?是他告诉你,你是神女的?还是,另有其人?”
“……”曲挽香充耳不闻。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你想什么?”
晏铮感觉得到,她有些生气了。曲挽香很少生气,除非涉及真正重要的问题。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手在阑干上一撑,像看不见她略带防备的眼神,笑道:“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神女,那是不是没有名字?”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这个郎君一会东,一会西,不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但如果自己把名字告诉他,总觉得他又会唤个不停,曲挽香不想被不喜欢的人叫名字。
没等晏铮回话,她道:“你要是不叫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好啊。”他唇际深抿了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洗耳恭听。”
“如如。”
出那二字的同时,曲挽香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动作一滞,眼神骤变了。
惊愕的、讶然的,像是终于明白过来,那股讶然又瞬间变成寒意,变成杀意,如海浪般将他浅色的瞳仁淹没。
“如如……?”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知是怒意,还是揶揄,他唇角微翘,竟然笑了出来。
方在野……你对我的女人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