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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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不知是哪里的寒气撞了腰,傍晚忽就飘起来鹅毛大雪,不过落了一个时辰,朱墙瓦檐上压了层白。

    皇后坐在窗下,楠木雕花的窗面被高高支起,几片雪花不留神被风吹进屋子,还没落地早让屋子里烧炭火的暖气给融成水汽散开了。

    竹染抖了抖身上的雪,推门见皇后呆坐在窗下,瞧着外面出声如泥塑的菩萨一般,知她在出神,竹染也没出声,只轻轻几步上前把手里的兔毛手罩子递过去。

    那人没接。

    她咬了咬唇,蹲下身来把皇后的手往手罩子里拢,刚一碰着就被皇后冰凉的手给惊了一跳,这么凉也不知道在这风口坐了多久。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喊了声:“娘娘?”

    “嗯?”皇后一怔回过神,双眸扭过来:“何事?”

    “天太冷了,您在这风口坐久了仔细凉了身子,奴婢给您传热水沐浴吧。”

    皇后摆了摆手:“不必了,你先退下吧。”

    竹染垂首退了两步,想了想忍不住跪下来多了句嘴:“娘娘,奴婢本不该多言,但实在担心娘娘。奴婢自知浅薄粗陋,可也曾听老人过一句话,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合,更何况娘娘您是皇后,皇上现在是在气头上,气消了也就过了,您实在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皇后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心中无限嘲讽,她竟然是以为自己在为皇上情伤吗,也是啊,这世间谁又懂她呢?

    脸上苦笑,出声:“本宫知道了,你起来吧。”

    竹染磕头起身:“奴婢多谢娘娘不追究奴婢失言之恩。”

    皇后从凳子上起身,手往兔毛手罩里缩了缩,这会方才觉得手上有些冷了,往炭炉边靠了几步:“明早起来皇宫应是一片白了吧。”

    竹染手上收着撑杆关窗子,顺眼看了看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应答:“怕是啊,下了这么久,没有要停的意思。”

    “白雪皑皑寒梅簇簇”皇后半坐在榻上手下压个绣墩若有所思:“添上个红泥炉,煎茶赏雪,岂不怡然畅快?”

    “娘娘要是想赏雪,奴婢一会便吩咐下去让人准备着。”

    皇后难得出门走走,竹染心里倒是觉得欣慰,嘴里一边回话一边心里盘算,得让人去玖梅园先安排着才有备无患。

    “竹染”皇后垂了眼睫有些不安:“你本宫请她赏雪,她会来吗?”

    “自然”

    “这宫中不管哪一位能得皇后亲睐与您一同赏雪,都得是不胜惶恐的”竹染信誓旦旦。

    皇后眨了眨眼望她:“若是,宁妃呢?”

    竹染一下子咬了舌头,怎么唯独就忘了这尊菩萨。

    宫中别人自是她的不胜惶恐,偏这宁妃的性子还真难。

    进宫几年便没听谁宴会请得动她的,即便是皇家宴会向来都是碰碰运气,看她那几日心情如何。

    皇后见竹染沉默,眼神暗了暗,语气低落:“罢了罢了,她身子不好,天寒地冻也难为她走这么一遭。”

    听皇后这话,竹染不知怎的听出一股子无奈,脑子一热咬牙道:“娘娘若是请了宁妃,便是她的福分。”

    “无论如何您是皇后,她是宫妃,侍奉您是本分。不过是赏雪,帖子独门送过去,宁妃她左右也不好推脱,总归是要来的。”

    “帖子?”

    皇后忽地欢喜起来:“是,本宫可以给她下请帖,本宫要亲自写这帖子,许她见了帖子便会来的。”

    话音刚落,便在殿中折腾起来,磨墨化笔,光是找请帖的纸便由皇后盯着选了十几种,最后堪定下来。墨还没磨好,她便迫不及待摘了手罩子拿着毛笔在一边试笔。

    反反复复写了半夜才停笔,竹染心将好不容易写好的请帖搁置在案角。

    床上皇后已经换了寝衣,倚在软枕上散着头发,兴致依旧很足,絮絮叨叨琢磨:“凉亭石凳要铺上厚软缎垫子,宁妃身子弱,茶不要备本宫惯喝的翠雀尖儿了,这冷天备上些清淡的白茶便好,果茶花茶也备着些。”

    竹染一一记下,上前给皇后理了理锦被:“奴婢明日一定替娘娘准备妥当,明日赏雪耗神,娘娘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竹染做事一向细致,皇后心安了些,侧身对着床里。

    见状,竹染吹了些红烛,刚要放下最后一道纱幔,听到里面柔柔一声。

    “帖子晚些送去,她惯不喜欢起早的。”

    “是。”

    纱幔垂落,竹染轻声走出大殿,抬头看了看漫天白雪,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该盼着这雪明日是下大点好,还是下点好。

    ***

    蓬莱宫人收到这赏雪帖子也是愣了许久,罗衫盯着帖子上金漆描边如意纹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是别的帖子,她就做主发了。

    偏这皇后亲笔的字迹六宫无人不知,又是特地派身边大宫女竹染送来,随意发了只怕不妥当。

    想了想终究还是将帖子送上了大殿的香几,几上本供着一尊白玉琉璃花樽,旁逸斜出地插着几只带雪的红梅。

    宁味坐在花前,两根手指衔着把巧花剪,盯着红梅花蕊出神,撇见动静,问了声:“什么东西?”

    “皇后送来的帖子,邀娘娘今日下午一同赏雪。”

    “皇后?”宁味挑眉,语气疑惑,随手把花剪搁在一边,捡起帖子翻了翻,又扔回去,垂眼:“不去。”

    “是”罗衫上前收回帖子,躬身准备退出去。将将要穿过雕花垂屏,听到屋里剪刀落在桌上“砰”的一声,话传出来:“算了,你带人进来替我洗漱更衣吧。”

    罗衫将袖中帖子捏出来拂平应道:“是。”

    ***

    玖梅园位置偏僻难寻,平日鲜少有人来往。除了冬日哪个贵人心血来潮领着侍从来随意逛上一逛,理的宫婢也未曾见过什么外人。

    今日天还没亮,一向空闲的宫人难得早早起身,修剪花枝,清理过道上的杂雪里里外外忙了半个上午。

    许久没用的暖阁里铺上了成色极佳的灰鼠皮子地毯,满满一篓子银炭将屋子烤得暖烘烘的。

    偶有宫女们结伴掀了门帘偷瞄一眼,忍不住拍手赞叹:“今日也不知是来哪里的贵人,屋子布置得这么气派华贵。”

    另外一个挺了胸脯:“这你都不知,今日来赏雪的人可不一般,是长乐宫的皇后娘娘,那些管事能不上心吗?”

    宫女听了眉开眼笑:“原来如此,我听人皇后娘娘最是宽和大方,今日要是伺候好了,不定有赏钱过年呢。”

    两人完对视一眼都是笑起来,红着脸蛋跑开了。

    长乐宫。

    刚刚伺候皇后用完了午膳,竹染端着茶进来,递上桌:“启禀娘娘,玖梅园那边都布置好了,这会时辰还早,娘娘不若憩一会再起身过去?”

    皇后心不在焉地坐着,拿了茶盏,往窗外探了探,偏眸问:“今日宫道可有好好清理?风大雪滑得紧,可别跌着人。”

    “放心吧,娘娘内务府天还没亮便安排了专人清理宫道,这会还有太监巡查,妥当得很。”

    皇后没出声,垂眼拿着茶盖子刮了刮茶末,没吃,又盖上盖子把茶盏搁回去,套了手罩子起身往内殿走。

    竹染见状赶忙跟过去:“娘娘可是要午睡了?”

    皇后径直坐到妆奁前,对着铜镜照了照,眉头蹙起来:“今日这妆发……”

    “太华丽隆重了些,赏雪是雅事,又是和宁妃一处,左右不太合适,换了吧。”

    竹染暗中细细量了一翻皇后今日装扮,实在瞧出什么不妥,倒是比往日更精细了三分。

    但皇后既然开口了,这妆发定是要换的。

    她想了想宁妃平日装扮试探出声:“娘娘得是,今日赏雪,雪是最洁白纯净之物,若是装扮得太过华丽确是不妥。”

    “宁妃同娘娘又一向亲近,奴婢想今日梳妆扮不若随意些,温柔娴静即可,娘娘觉得如何?”

    皇后怔怔看着镜中自己,眼里想起什么,抿了嘴角声音扬起来点:“便按你的来吧。”

    ***

    玖梅园暖阁。

    竹息把屋子的炭炉子用铁钳拨弄了下,加了些新炭,弄完才发现自己靠得近了些,被火热了汗出来。她不留痕迹地起身擦了擦,瞥见皇后正立在茶几前拿了把扇子细细煽红泥炉中的火。

    这种活往日都是竹染来做,她最懂皇后心意,知道要多大的火烧多久的水才能泡出合皇后嘴的茶水。

    此刻难得皇后亲自动手,一双皓腕从鹅黄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里伸出来,葱段似得手指捏着蒲扇极有耐心的一下又一下挥动,鬓发微垂神态温柔若水。

    这副女儿家姿态,隐约让竹息看出了几分未曾见过的,皇后还在闺阁时的样子。

    正出神,外面竹染帘进来,寒气跟着扑过来,冷得竹息一缩脖子。

    她倒是顾不上这边,只进去回话:“启禀皇后娘娘,人来了。”

    皇后手上扇子一顿看过来,眼眸微转笑出个淡淡月牙,声音轻轻的:“她来了呀。”

    门帘再次被人高高起,宁味裹着件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雪狐皮披风两步穿进来。

    她立在门口目不斜视将手罩子中的暖炉取出来塞给云裳,罗衫上前给她解着披风,仔细抖了上面的雪递给了候在一边的竹息挂好。

    玖梅园暖阁修得并不大,两位主子几个宫女一站,屋子里就满满当当了。

    竹染领着宁味坐到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另外一边,几上摆了些蜜饯果子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皇后从后面走出来,见着宁味眼睛一亮,出声:“宁妃妹妹一路过来仔细着凉,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宁味起身规矩行礼,皇后免礼后,两人对面而坐,她垂眸看了看桌上的姜汤,姜味冲鼻,她忍不住不留痕迹皱了皱眉。

    这动作自然落在了皇后眼中,心下感慨重重,这么多年,她不爱吃姜这一点倒是全然没变。

    宁味刚算将手从手罩子里取出来拿汤勺,却被皇后抢了先,开口笑道:“瞧本宫这记性,煮着的茶应是好了,妹妹一路走来,不若还是先吃口茶,这姜汤一会再喝也可。”

    她如此,正合了宁味心意,手缩在手罩子没动。

    皇后瞧着宁味身上的素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上的绣纹栩栩如生,真像是裙边开了几簇冬梅,逗笑了句:“今日请妹妹过来赏雪观梅,没成想妹妹倒是自己带了些过来。”

    竹染端着茶过来正好听到皇后这句俏皮话。

    宁味听闻只垂眸随意扫了裙边图案没出声,将手上罩子摘了伸手取了桌上白玉茶盏自顾自吃了一口。

    入口是淡淡的花香带着丝水果的清甜之味,她顿了顿,看了眼杯中,皇后请她来赏雪不品龙井普洱备着的竟是她从前喝惯了的果茶。

    宁味搁了茶盏,这才抬眼看过去,进屋后第一次仔细量皇后。

    与往日大气华丽的装扮不同,皇后今日挽着松散的单螺髻,落了些碎发,耳畔上挂着巧圆润的珍珠耳坠,素净着脸只在唇瓣上按了点胭脂。

    这样子,宁味瞧着眼熟。

    也让她越发摸不透皇后今日请她来是什么意思,接帖子的时候她以为是一般的后宫妃嫔宴会,到了地方才发现皇后独请了她一人。

    装扮茶水准备虽处处妥帖,但都不合规矩。

    不合皇后宴请宫妃的规矩。

    皇后见她一双丹凤眼毫无掩饰地看过来,眸中的疑惑清晰直白,看人时格外专注认真。

    被她这么一看,皇后只觉得心口一紧,随即脸颊不知何时和唇成了一色。强迫自己别开眼,手忙脚乱去拿桌上茶吃。一口水下肚,从喉咙到五脏肺腑都被蜂蜜那丝甜给沁透了。

    “皇后娘娘今日过来当真是请臣妾赏雪?”

    耳边她的声音清灵,皇后搁茶盏的手一颤,茶杯碗碟响了几声。

    皇后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已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垂睫吩咐:“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要单独和宁妃,不许任何人扰。”

    罗衫动作迟疑,见宁味暗中对她摆手才带着云裳跟竹染竹息一起退出了屋子。

    暖阁安静下来,屋里噼里啪啦的炭火烧得更旺了些。

    皇后额上出了些许细汗,望着对面静坐的宁味,咬了唇一时却不知从何起,许久才紧了嗓子心翼翼问了句:“阿宁,你为何不唤我令仪姐姐了?”

    宁味没想到她大费心思要自己过来竟是为了这句话。

    难怪她今日如此扮安排,原来是记起了从前。

    宁味没有回话,只觉得屋子里热得很,拿起茶盏又吃了一口,脑子里却翻腾起来。

    倘若……倘若要是没发生那件事,她还真是得唤她一声令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