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兔子
淮阳卢氏三朝丞相,溜达社区清贵守礼名天下。卢家嫡长女卢令仪自幼读诗书习六艺,大气秀丽知书达理,六岁之前在皇亲国戚遍地的渝京城仍旧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第一贵女。
直到她六岁那年,谢家从边境接回来幼女。
其父谢逾是谢家诗经门里独一个武状元郎,自习武十二岁便随军仗,十四岁是皇上钦点的骠骑将军。其母王宁华为王家独女,家中排行最,千娇百宠受尽疼爱。
王宁华因与谢逾一见钟情,私自嫁与谢逾随军出行,生下一女。二人夫唱妇随成大周边疆一段佳话。岂料后一次战败,谢逾意外战死沙场,王宁华知晓消息后殉情而死,可怜只剩下五岁的孤女。
消息传回渝京,谢老爷子失幼子痛心疾首几日不能上朝,让长子谢清告假亲自去将幼女接回抚养,王家和谢家也因此事一时结了死仇。
卢令仪便是在六岁那年知道有谢宁味这么个人。
按理皇城女娇,个个儿心气甚高谁也瞧不上谁,渝京第一贵女左右不过是个头衔,卢令仪本也不甚上心。
可渝京总有源源不断的关于谢家姐的传言,一时她身份虽贵重却蛮横不知礼数,一时她从边境过来,身有异味茹毛饮血没有丝毫姐姿态。
一来二去,她也跟着对这个怪姐起了几分好奇。
一年春宴半途突下了大雨,众人皆被困在桃林的凉亭中,她怀里抱着的白兔不留神蹿了出去。
那兔子她一直悉心养着,甚至宠爱,突然丢了,急得直跺脚。可雨下得太大,丫鬟奴才也不好去寻。
第一次见谢宁味便是这时。
漫山桃花被雨水淋湿,天色晕黑一团,远远有一顶青油纸伞沿着凉亭碎石道挪过来,伞面遮了大半个人,只能看到一双绣着雪莲花的花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坑步履轻快。
到了凉亭边,油纸伞才后挪了些,伞沿上甩落的水滴划跳过那双挑起的丹凤眼。
谢宁味立在亭外左右瞥了瞥,不知怎么在一群姐中一眼盯住了她。弓在怀里的左臂伸出来,白玉似的掌心里揣了只淋湿了点毛在发抖的兔子,她睨她:“是你的兔子吗?”
身边的丫鬟见状赶快上前接过兔子,卢令仪刚要道谢,她却不理会转身就走,雪莲花刚开了两步,脚步停顿扭身回来,把手上那把青油纸伞收了递给她。
纸伞上雨水顺着伞撑落下,二人之间一时静得只听到雨水滴落的滴答滴答声,卢令仪愣了愣没有接,只听谢宁味有些不耐烦道:“兔子淋多雨会死的。”
她这才接了伞,瞧着那人再次走进雨里,青衣半湿似乎要和山色融成一片。
心念一起,她头一次顾不得什么举止端庄,急促高声问句:“你叫什么名字?”
雪莲花顿了下,侧身对着她远远抿了嘴角,眉毛弯进了半卷潋滟春光,远远回了声。
“谢宁味。”
声音清灵,让人恍惚。
直到卢令仪回神才发现谢宁味已经走进了桃花林中。
那时她忽而想起自己曾听过一句赞誉,“渝京之美,美在宁华”。从前她只当这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那日之后,她知这话是真的了。
后来兔子还是死了,谢宁味却开始入了卢家闺阁成了卢令仪的闺中密友。
直到卢令仪十六岁进宫成了大周的第三任新后。
入宫前,谢宁味曾来找过她,黑瞳白仁满是赤诚同她:“令仪姐姐要是不愿入宫,阿宁粉身碎骨也是会帮姐姐的。”
愿或不愿?
卢令仪从来没想过这些,她自出生,之后余生便是为了这一刻,只要她身上还流淌着卢家的血,那进宫便是她逃不开的宿命。
只不过,谢宁味趴在窗上同她这么时,她依旧是红了眼睛,能得她如此惦念,她已然觉得够了。
千不该万不该,怪她不该贪心,若她不贪心多了那一句话,她和她之间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红泥炉上烧着的茶壶水沸了,滚烫的汽水舔上茶盖,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皇后怔怔看着从盖子下急促蹿起来的几丝水汽,瞳孔骤缩眼睛重新聚起了神,僵笑了声,起身往里走:“一时失态倒是让妹妹看笑话了,没防着水都煮开了。”
脚下刚走了两步,就听宁味沉声喊了句。
“皇后娘娘”
她步子一顿,脚掌钉在原处。
“你为后我为妃,你我之间,此生如此,何谈什么姐妹呢?”
皇后身形顿了几秒,仓皇失措地转身,失声问道:“阿宁,你我之间当真要生分至此?”
谢宁味搁了茶盏,起身掀了眼皮,眸中波澜不惊:“皇后娘娘您错了,我不是阿宁”
顿了顿:“本宫是大周皇帝的宁妃。”
皇后久久看着她的眉眼,眼眶渐热启唇一连了三个:“好,好,好!”
言罢身子一凛,脚下虚浮,随手撑住了桌角慢慢坐回原处,整理了衣裙开口:“既然往事如烟不提也罢,那本宫就不得不问一问正事了。”
屋子里炭火过盛,闷得宁味有些喘不过气,她没再坐下只想早早应付完皇后便回宫去,心中甚至有些懊恼一开始便不该接了这帖子:“皇后有何事要问?”
皇后吃了口茶,强迫自己眼睛从宁味身上撇开:“宁妃你与齐王殿下之子淳于沉究竟是什么关系?”
“关系?”宁味挑眉不解
“若是没有关系,你又如何要淌混水,在大殿上保下了淳于沉。”皇后睫毛微闪,手指在茶杯上摩挲,心乱如麻。
宁妃一向不问世事,却偏偏出手帮了淳于沉,后宫中也有些许传闻淳于沉可以出入蓬莱宫自由。
她感受到宁妃对淳于沉与他人的那份不同,这份不同究竟是为何,她今日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
她害怕,也不能允许,宁味对任何人有那么一丝特别。
屋子里静了许久,灶上水沸了从壶中溢出来浇湿了下面淡蓝色的火苗。
宁味心中恍然,原来皇后今日请她来,为的还是这事。
本微蹙的眉头像羽毛一般展开,宁味面对门帘声音清脆:“淳于沉是齐王之子,齐王镇守边疆不可或缺,随意动摇大周江山不稳,谢王两家不许,故齐王在一日,淳于沉安一日。”
皇后手上动作一迟,心头舒了口气,原来如此。
宁味出手是因家族之命,顾全大局,这样她便放心了。
“皇后娘娘,如若没有其他的事,臣妾先行告退。”
话已经完,宁味的最后一丝耐性也被风雪磨得干干净净,提腿往门帘处走,抬手了门帘,冷风扑面而来。
身后皇后似笑非笑:“今日的雪真的是极美,你一路回宫红梅白雪定会喜欢。”
宁味脚下没有停顿,跨过了门槛,门帘垂下时好像隐约关了皇后最后一句话。
“雪路湿滑,阿宁,莫贪玩。”
宁味一路无话回了蓬莱宫,心中悱恻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通。
皇后今日所做所为不免让她思起了从前,她和她之间本不会沦落至此,可要错,她也不能皇后有何错。
她起身走到大殿门口,仰头看着外面的大雪红墙。
可要无错,若不是因为皇后,她也不会被困在这皇宫之中。
寒风吹得她身子有些僵了,忽而想起什么,大步流星走进内殿,案上那几枝红梅静静散发出冷香。
她走过去,顺手在篮子里拿了花剪,坐在案边垂眼又细细赏玩起来。
冬日百花凋零独只剩下了梅花,宫中虽有不少能工巧匠培育出各色的梅花,连着几日黄梅、白梅、红梅连稀罕的绿梅淳于沉都给她送过来一株。
他送她的花,即便一种也总是各异姿态,三两枝数量也从来不定。
可这冬日漫长,她突然便有些好奇,明日窗台木栏边又会放着什么呢?
她随手从那枝梅花上剪下一截开得最盛的两朵,在鼻尖嗅了嗅。
屋外罗衫推门进来通传晚膳,宁味抿了嘴角捏着花枝往花厅走去。
次日大雪已经落了几尺深,宁味睁眼便腾地起身光着脚往窗户边跑。废了好些力气才推开了半扇窗子,上面覆着的雪在空中嘭嘭落下,她顾不上冷,侧身看窗台上放的是什么花。
今日窗台上静静卧着个圆滚滚的雪人,黑豆做的眼睛,黏了几根毛笔细细的毫毛在鼻头,宁味凑近了看雪人形状似乎是猫,神态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像咕噜,很是新奇有趣。
雪这么大,这雪人又捏又雕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做的,怕是冻僵了吧。
罗衫端着水盆从开的窗子里瞧见她,目瞪口呆随后飞快往殿里面走,这么大的雪,穿着里衣开窗户,真是个祖宗!
宁味盯着那雪人看了许久,抿唇笑了会,被罗衫强拉着进屋唠叨了好一翻,又指挥云裳多添了几块炭。
她端坐在绣凳上,任由罗衫给她梳洗,扭头吩咐云裳:“你一会把窗户上的那个雪人挪到树下去,找个罩子罩住,仔细点别弄坏了。”
云裳把胭脂盖子开笑起来:“咱们宫里什么时候也有了雪人?难不成是哪个丫头淘气堆的?”
宁味梳头发动作一顿,抿了抿嘴角没声。看到桌上白玉盒子里成块的红胭脂,伸了食指去抠了一大块,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间磨动,不一会便染红了指尖。
罗衫撇了眼觉得好笑:“娘娘这么大人了,还是孩心性,胭脂这么好玩?”顺而拦住端着水盆要出屋子的云裳,准备替宁味挽袖子:“奴婢替娘娘洗了。”
刚抓着宁味的手,被她一缩一退给溜了,再想抓便对上她气鼓鼓的脸蛋:“我不洗。”
罗衫拗不过她,只帮她梳洗之后便出去替她张罗早膳。
宁味一本正经地坐在原处,偷偷瞧见罗衫和云裳领着宫女出去了,才蹲着挪到窗户边,推开一半,冒了半个脑袋,涂了胭脂的手从缝隙里摸出去,食指碰着雪,在面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