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美狄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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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若昂三世再一次醒过来时,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落了下去,残余的些许光线经过厚厚的玻璃窗的散射,最终能够成功进入房间里的不过是些许微弱的光晕罢了,就像是躺在床上的国王正在熄灭的意识之光一样。

    若昂三世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渴的就要着起火来了,高烧让他的身体虚弱而又酸痛,就像是被人用剑捅穿了肚子,而生命力正在从那个破洞里向外流出着。病痛如同上涨的潮水一样,一波退去之后稍稍给予国王喘息的时机,而后另一波更猛烈的痛苦就要袭来,一波连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直到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到来,让若昂三世从这样的痛苦当中得以解脱。

    国王艰难地抬起右手,试图拿起刚才被他放在旁边枕头上的银铃,可他的手指软弱无力,上面又沾满了汗水,那铃铛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手中滑落。经历了四次尝试,他终于让那铃铛在他手中摇响了。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与之同行的是裙子的下摆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这声音让若昂三世国王的脑子里不知如何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一只通身黑色的野兽借助灌木丛隐藏着自己的行踪,它的皮毛和爪子与灌木的枝叶摩擦着,发出令茫然不知所措的猎物不安的些许声音。

    事情非常不合常理:如果光从这个声音来判断,来者像是一个女人,可按道理来,贴身服侍国王的应当都是男性仆人。

    国王的脑袋因为高烧近乎要融化成一滩浆糊了,可那种来自本能的不安感觉还是顽强地冒出头来,当房门的枢轴缓缓转动起来时,国王看向门口的目光已经变得警惕而又不安。

    借助门外传来的些许光线,国王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走进了房间,空气中弥漫着那影子带进屋里的淡淡香气。

    他睁大眼睛,试图分辨那人的身份,“西班牙……大使,他来了吗?”

    “他还要一会才能到呢。”那熟悉的声音令若昂三世心头一凉。

    黑暗当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若昂三世感到好像有人将手戳进了自己的胸腔,再抓住他跳动的越来越微弱的心脏猛地捏了一把似的。

    那人轻轻拍了拍手,两个侍从走进房间,点亮了房间里面早已经预备好的一灯烛。

    伊丽莎白太子妃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公公,“这屋里可真暗啊,陛下,我让人给您点灯。”

    “你……你……”若昂三世一下子明白了一切,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声带像是两片干燥的砂纸那样相互摩擦着。

    “陛下刚才了铃。您是要让人送水来吗?”伊丽莎白穿过房间,拿起对面胡桃木桌子上的水壶,在旁边的水晶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

    她拿着杯子走到国王的床前,然而若昂三世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他的嘴巴像是被缝住了一样紧紧地闭着,毫无要喝下杯子里的液体的意思。

    伊丽莎白了然地笑了笑,她将杯子放到自己的唇边,喝了一大口。

    “您现在总该放心了吧?”她再次将杯子放到国王的嘴边,“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今早才采集来的清冽的山泉水而已,极其适合您这样的病人饮用。”

    若昂三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始就着她的手吮吸杯子里的清水,他喝的很急,那些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在被子上留下两片黯淡的水渍。

    “难道您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吗?”若昂三世喝下了半杯水,他的呼吸平复了不少,“为什么不在那水里下毒?您已经做了那么多次,想必对于这种事情已经非常有经验了。”

    “正如您所的,我已经做了太多次那样的事情,多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厌烦了……总是用毒药,实在是缺乏创意。”伊丽莎白太子妃做作地叹了口气,“再了,您已经是孤家寡人,我想要了结您何必要偷偷摸摸的呢?”

    “目前我倾向于用枕头。”她的纤纤玉手拂过国王脑袋边上的另一个枕头的表面,感受着丝绸枕套的顺滑,“如此的顺滑而又轻柔,洁白的就像是天使的羽毛一样。提比略皇帝就是被他的禁卫军长官用枕头捂死在病榻上的,这样的死法也不算是特别辱没您,对吧?”

    “您可别忘了,提比略皇帝之后即位的是卡里古拉,瞧瞧他是……什么下场!”国王用诅咒的语气朝着伊丽莎白太子妃道。

    “他的下场是他的事情,而我的下场则会由我自己决定。”伊丽莎白太子妃高傲地扬起头,“但无论我的下场如何,有一点非常确定:至少您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的同谋……是布拉干萨公爵吧。”国王终于明白了一切,他感到自己的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你们发动了政变……这里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有人背叛了我!”

    “您猜的大致不错,陛下。”伊丽莎白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您的卫队长德·马里内先生,不幸被布拉干萨公爵抓住了把柄,为了让他见不得光的秘密永远留在阴影里,他为我们开了王宫的大门。”

    “你是他那个同性情人的事情?”若昂三世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一丝鲜血在嘴角浮现出来,“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靠这个理由可根本威胁不了他。他愿意帮助你们,无非是因为我要死了而已,就和其他那些投靠你们的人一样,要给自己谋一个出路……你们的威胁不过是让他服自己的过程变得简单了些罢了。当一艘船要沉没时,船上的老鼠总是跑的最快的!”

    “无论他的动机如何,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伊丽莎白太子妃无所谓地道,“我们赢了,您输了,这就是最终的结果,而过程完全无关紧要。”

    “‘我们’赢了?”若昂三世发出一阵让他那孱弱的身躯颤抖不已的大笑,他笑了很长的时间,直到被缺氧导致的呛咳断,“恕我直言,我亲爱的‘女儿’,我看出来布拉干萨公爵已经大获全胜,可遗憾的是,那是他一个人的胜利而已,您看上去可一点不像是赢家。”

    “我们两个已经达成了协议,共同分享摄政的头衔。”

    “头衔不是权力的根基,它不过是权力的装饰而已。胜利者在他们的头上带上桂冠,可并不是桂冠让他们成为胜利者的。”若昂三世又开始大口喘着气,“权力的大并不在于头衔的高低,而取决于您能让多少人服从您的命令。您只要对比一下服从您和服从他的人的数量,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摄政了。贵族们更愿意听从他,而不是您这样一个名声不怎么样的外国人……他会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如果他心情好,或许会赏给您一些甜头,可那不过是他不屑一顾的残羹剩饭罢了。”

    “那也总比一无所得要强。”伊丽莎白道,“如果我不和他合作,那就要接受您的安排去隐居了……我想,到了那时候,或许我想要隐居都变成了一种奢求,对吧?您想要我的命,就像是我如今想要取您的性命一样。”

    若昂三世用手撑着床,艰难地坐起身来,“您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孽!您把我的家族的荣誉扔进了路边的泥坑,任人践踏!我的确算给您一些您用过的甜美的毒药,因为那是您这种美狄亚一样的毒妇应得的下场!”

    “您到了我的罪孽?”伊丽莎白脸上的线条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上去如同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我唯一的罪孽就是身为一个女人,两腿之间天生缺少了某项东西罢了!如果我是个男人,我现在就是不列颠的国王,而用不着在这个穷酸的国家和你们这些令人倒胃口的家伙周旋!”

    “上帝注定了我为女人,于是我要拥有权力,就只能借助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您明白吗?就像是牵牛花只有攀缘着大树才能够见到阳光,我也只有委身于您儿子这样无用的废物才能够品尝到权力的滋味。您以为我不知道布拉干萨公爵的是什么主意吗?可我没有任何选择,您不承认我腹中的孩子,您要剥夺您儿子的继承权的时候,我就已经别无选择了。至少和他合作,我还能够让自己留在牌桌上!”

    “可您又还能在牌桌上坐多久呢?”若昂三世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血色的泡沫,“您也不剩下什么牌可了,也许就剩下这一张。”他伸手指了指伊丽莎白的肚子。

    “布拉干萨公爵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向您保证,我在牌桌上还能够留下的时间,一定比他预料的要长的多。”伊丽莎白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虽然只有一张牌,可这是一张红桃K,只要我得好,也未必不能翻盘。我可以接受输光筹码从赌桌上滚下去,但绝不会在手里还有牌的时候认输。时间还长着呢,正像是那句老话的,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她抓起手边的枕头,“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陛下,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最后的一件事情需要了结:您把您的遗嘱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的遗嘱?”若昂三世重复道。

    “是啊,就是您几天前立下的那份遗嘱。”伊丽莎白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平摊向上,“告诉我它在哪里,我就帮您解脱这痛苦……我想这种病痛一定让人难以忍受吧,告诉我,那么一切就结束了,您可以休息了。”

    “您的声音就像塞壬的歌声,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国王朝着伊丽莎白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被她轻松地避开了,“我真后悔让您嫁给了曼努埃尔!”

    “现在这些未免有点太晚了,陛下!”伊丽莎白太子妃正在逐渐失去耐心,“如果您实在不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人把这个房间翻个底朝天,总能找到那份您要交给西班牙大使的遗嘱。但我向您保证,到那时候,您的死可就不会这样的安详和平静了……我会用枕头捂住您的口鼻,但我会给您以喘息的机会,我会让这一切显得异常漫长,直到您抛弃自己的一切尊严,哀求我让您解脱时,我才会让这一切结束。如今我是猫,您是金丝雀,只有我玩的尽兴了,您才有去死的权利。”

    “您哪怕是拆了这间房子,也找不到那份遗嘱的。”若昂三世脸上毫无对死亡的恐惧神色,反倒是得意地笑了起来,“几天前它刚刚盖上国玺,就被人用快马送去了马德里,算算时间……如今应当早已经跨过了边境,到达了萨拉曼卡或是阿维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份文件就会被摆在菲利普二世国王的书桌上。”

    伊丽莎白浑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大锤子在她的太阳穴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砸的她眼冒金星。她的脸色变得比床上垂死的国王还要苍白。

    “您觉得我会把那份遗嘱留在我身边,一直到最后一刻?”若昂三世嘴边的血迹越来越多了,那些流出来的血沫子从淡红色逐渐变成深红色,到了现在已经开始变成黑色了,“也许许多君王在垂死之前都是这么做的,毕竟在死到临头之前,人人都倾向于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可他们忘记了,随着他们生命力的流逝,他们的权势也就像是阳光下的冰山一样消融,到了他们油尽灯枯之前,最后的权势也会彻底蒸发掉。垂死的国王是没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意志的,每个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每个人都会投向权力的继承人,就像是今天所发生的一样……我感到真幸运,我没有要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您就这样坚决地要剥夺掉您儿子与生俱来的权利?”伊丽莎白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异常尖利,几乎要把厚厚的窗玻璃都震碎。

    “这世上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权利。”若昂三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所谓的君权神授,不过是用来糊弄那些愚人的笑话罢了,这个可笑的神话能够维持到今天,就是因为这世上占大多数的都是些毫无思考能力的蠢货。难道您觉得将圣膏涂在曼努埃尔的额头上,他就成为了上帝赐福的‘葡萄牙和阿尔加维的国王’?王冠对于他而言太过沉重了,它会把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头骨都压成粉末,如果我让他做国王才是真的害了他。他一辈子都会成为像您这样的野心家争权夺利的工具,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也许您已经把我的王国当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那么就请您去和那些野兽搏斗吧,你们可以肆意地互相撕咬,最后谁活下来,葡萄牙的王冠就归谁!”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现在请您做您想做的事情吧,但我以上帝和我先祖的名义发誓,我绝对不会向您这种人求饶的……您是恼人的瘟疫,是地狱的使者,像是携带着瘟疫的老鼠一样,您的罗裙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要遭殃!”

    国王摊开双手,躺在床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像是一个等待着殉道的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