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京阪梦(8) 闭眼,夜雾中歌声远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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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觉予和母亲住的房间,只有三张铺席大,照明仅靠一盏油煤灯足以。

    而这间平日里能容纳黎觉予疲惫身躯的温馨家,如今却变成了被怪物包围的死靶子。

    因为一直警惕着没睡觉,黎觉予的感官被紧绷的心弦放到最大。

    她能听到这间长屋的某个房间里,有人哗啦啦地拉开纸窗,然后发出一句低沉粗鲁男声。

    “喂,躺到床上,把两腿开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咚——”一声的沉闷落地声,证明男人已经进到屋子里来了。

    ——他们是情人吗?

    ——可是情人为什么不走门口?

    黎觉予觉得自己的神经进入高度紧张状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她一手紧握住菜刀,一手揣住自己的钱包,秉住呼吸,留心细听屋外动静。

    给他开窗的女人嘟囔了几句,然后一阵不和谐的声音伴随着掌掴声不断响起。

    黎觉予就这么一直睁着眼死死盯着门口,内心期盼着今夜快点结束。

    过了好一会,男人应该是走了,喇叭长屋又恢复成往日瘆人、污水一般的寂静。

    天终于亮了。

    在亮光透过窗缝照射在黎觉予头发上的时候,在听到矿工上工的嗡嗡交谈声后,黎觉予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整个人疲软瘫倒在床上,闭上酸涩难忍的眼睛。

    “这下,终于可以休息了吧?”她囔囔自语。

    当然不行啦。

    10秒钟后,黎觉予就发现自己正端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看着窗户外景象怔怔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睡晚了的原因,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天黑的幻境,一睁眼就在寒冷的夜气中临窗而坐,又凄凉又中二。

    而且让她想起了那段在浴室偷偷练习声乐的时光。

    黎觉予朝歪斜的高窗外望去,只见靠近物部家的河道,鱼籽聚成团一样的光着膀子帮工,正悄无声息地从船上,搬运出物部家一天所需要的粮食、衣物用品等。

    平常苦力上工,搬起东西来不都咿呀咿呀乱叫的吗?

    可因为这里是物部家,为了不阻碍主人们的休息,凌做工的工人只能紧闭牙关,枯燥无聊地闷头干活…就像她一样。

    一个异国生活的人,不受待见不被优待,除了咬牙坚持似乎并无他法…

    黎觉予想起自己的处境,眼眶起了许多酸意。

    即使是上辈子,在尔虞我诈的大家族中过得那么不快乐,她都没有露出这种软弱表情,可现在却在普通低级的壮丁身上,得到了共情…这种心态的转变才最让她难受。

    黎觉予将视线上移,想要忍住这懦弱无用的难过。

    她的注意力飘忽,不经意间发现——正房三楼,夫人房间还亮着灯光,显然并没有入睡。

    几乎是得到这一发现的瞬间,黎觉予就为自己的矫情,找到了很好的答案——如果将她这种不被优待的人比作丑角的话,那夫人、少爷甚至物部老爷就是这出歌剧的主人。

    而一个丑角想要上位,除了得到神灵相助,最快的方法就是讨好这些主人…

    黎觉予当机立断,狠狠地用衣袖擦去全部情绪,仔细回忆过去陪夫人上课时,曾出现过的曲目和唱法…她边从记忆中扣这些曲谱下来,边照模画样地效仿着出声,唱歌。

    没一会,那些优美却不算很大声的音符,就从黎觉予嗓中轻柔跳出,朝夫人房间飘去。

    正房二楼,少爷将司的房间内。

    实际上这是物部将司失眠的第三个晚上了,而这一切,全都跟黎觉予这个失忆情人有关。凌四点多,将司还在对着一份空白的册子,抓耳挠腮。

    册子最上方写着大大的黎觉予三字汉字,底下还一、二、三地分行罗列着什么。

    这是将司失眠后想出的办法。

    虽然没能在房中找到和黎觉予恋爱过的证据,但他觉得,人的审美不会因为失去一年记忆而被改变,既然他能喜欢上黎觉予,那么对方肯定由值得他喜欢的东西。

    所以今天晚上的课题是——找出过去的将司喜欢黎觉予的原因。

    首先是第一点。

    将司表情严肃宛如参加帝大考试,思考再三后,他决定先从男性最肤浅的审美角度开始罗列,那第一点自然是关乎女子的外貌了。

    (一)黎觉予十分好看。

    他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句由衷赞叹,一点持相反意见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在现在的他看来,黎觉予的确是很好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差点以为是书中精灵走出人间了。

    (二)黎觉予很聪明。

    精通两国语言…或许是三国,已知知识量涵盖经济到音乐,讲起话来也是十分清晰明了,有条有理。

    在将司看来,黎觉予比他在帝大遇到的大姐们还要聪慧。

    (三)黎觉予十分冷静

    临危不乱,保护母亲。

    (四)黎觉予十分善良…

    (五)黎觉予很有自己的想法、有主意…

    …

    将司写着写着忽然发现不对劲了。

    完蛋。

    上述种种不都是他会喜欢的类型吗?

    准确来,如此美好的女子特征,必然会遭到异性的追捧,而他物部将司,不定只是幸运赢了众多追求的异性。

    接过现在他惨遭意外横祸失忆,可想而知黎觉予会有多失望。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将司感觉自己像即将沉没的落难破船一样,很快就会被名为“后悔终身”的潮水吞没。

    此时,屋外,破碎的音符伴随着清冷的夜风传了进来,将司听出了是昨天母亲上课时学的曲子,本以为是母亲失眠练习,却没想到声音是从女仆卧室传来的…

    是黎觉予!

    纠结了一个晚上的将司看着面前本子,终于下定决心,朝女仆卧室快步跑去。

    ***

    女佣卧室顶楼,黎觉予已经顶着深夜凉气唱了许久的声乐,越唱越熟练,越唱越来劲,仿佛要在穿越后受到的委屈,通过气声吟唱抒发出来。

    当然,她没有忘记控制音量,避免过犹而不及。

    伴奏部分只用手指轻轻拨弹地面,声乐部分则是用气音,指在练习连接技巧而非高音。

    在这段时间里,她还有心思借着清冷月光,环顾一圈周围情景——这应当是女佣居所最顶上无人居住的破房,地上堆放了好几箩筐烂掉的洋葱,墙上发黑的百叶窗也已经半脱落了,难怪一直有风灌进来,凉飕飕的。

    正当她准备去拿洋葱塞住那个漏洞的时候,木门忽然咔嚓一声响起了。

    黎觉予赶紧坐回原先的位置,继续她那自哀自怨的“表演”。

    “黎,为何在此处唱歌?”

    果不其然,黎觉予心心念念的物部夫人,被音乐声吸引了过来。

    夫人居然一路摸索着屋内装潢,从主人正房独自来到了女佣居所偏房里。

    这大概就是盲人的特异功能了吧,虽然目不能视,但对家中位置、行走路径了如指掌。

    “夫人,你怎么来了?”

    黎觉予假装被吓到,中断了吟唱声,怯怯地站起身来回应。

    “夜不能寐,听到熟悉的曲子,便猜到是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唱得如此伤心?”

    物部夫人虽然看不到,却能通过声音感受到弹乐者的心情,也是因为听出黎觉予歌声中痛苦、难以忍受的情绪,她才决定出来,问上一问。

    “我有苦恼,于是决定效仿夫人,置身黑暗中唱歌,寻求一时间的平静。”

    “是何苦恼?”

    这是…上钩了?黎觉予被这个飞速进度吓到了。

    本以为还要再些什么捧脚话才能哄得夫人怜悯同情,却没想到只一句话,对方就缴械投降,像被按头一样顺着黎觉予的计划走。

    “我想学声乐,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佣。”黎觉予深吸一口气,将内心深处的恳求出口:“如果人生是一场偌大的歌剧,那我希望成为女主角,而不是女主角身边能被轻易换下来的路人演员。在这之前,我想学会怎么当一个…主角。”

    “可我伤心的是——我有目标,我却无法选择它。”

    着着,黎觉予的泪意再度翻滚。她只是想起自己上辈子、这辈子,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境遇——有目标,但是没得选。

    而她,从始至终都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坚定的选择。

    “我明白了。”

    深夜的夫人比起白天的她来,脾气要好得多,就像尖锐外露的玫瑰,变成了柔软无骨的荷花一样,柔情安抚:“所以,别哭了,好吗?”

    闻言,黎觉予将手放至脸颊,才发现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她咸涩的泪水,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肆意流淌。

    这盲人的敏锐力啊,真可怕…

    等夫人离去后,黎觉予想开开心心地咧嘴笑一下,祝贺自己努力争取来的好结果。

    无法。

    而且她的表情,还在这又喜又悲的情绪作用下,变成了个极为难看的笑眼哭相。

    就在这泪眼朦胧、情绪无法自控的时刻,将司出现了,他默默坐到了黎觉予对面。

    换做平时,黎觉予肯定会好好演戏一番,争取早日把这金手指骗到手。

    可因为刚刚才演了出大戏,又是挨冻又是弹琴又是对着夫人表忠心的,现在实在是疲惫不想动弹。

    一时间,两人对立而坐,一言不发。

    将司这个青涩少年,明显没有感觉到对面人的冷漠,反而绅士地将身上衣服脱下来,盖在黎觉予背上,自顾自地:“我是等母亲走了后才上来的,没有让她发现。”

    “嗯。”黎觉予语气轻轻,一副不想交谈的绝情模样。

    可这高冷女神的模样,却恰好应证了物部将司先前幸运儿的猜想。

    只见他深呼吸一口,孤愁地望着地板,认真地:“我思考了很久,也思考了很多,我觉得我不应该用失忆当作借口,逃避绅士该尽的责任。”

    …又上钩一个?

    这个夜晚是有什么魔力吗?

    黎觉予觉得有些茫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清贵少爷,等着他后面的话。

    “这几天我觉得很不安。我沐浴在你的爱里,本应该感到温馨、平和、浪漫的,可现在,我却只有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害怕。”

    “而且我怕让你失望,怕现在冷漠的自己成为你最陌生的样子,害怕我以后恢复记忆后会后悔…”

    忽然,将司突然抬头,和听懵的黎觉予四目相对。

    他:“所以我现在想安慰你一下,以爱人的身份。”

    “可是我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只能从书中学习如何恋爱。”

    “如果你生气,觉得这样的我很陌生,那就直接推开我就好。”

    完后,将司忽地往前靠了一大步,蜻蜓点水般拥住黎觉予,右手还在她背上轻轻拍。

    不是那种霸总式的窒息拥抱,而是像怕人的猫咪,第一次将肉垫伸向外人,明明自己很害怕很生涩,却还在安慰别人:“别害怕啊,有我在呢!”

    黎觉予将头埋在将司的脖颈处,内心不安浪花翻涌。